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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执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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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天边云脚低垂,暮霭沉沉。

    满城寒意,朔风凛冽。

    偌大的摄政王府,数重楼阁水榭,在缭绕的薄雾之间,若隐若现,于隆冬腊月时节,平添了几分游离世外的超然仙气。

    红墙黄瓦,亭台林立的王府深处,矗立着一座高大门楼,假山别有洞天,清泉涓涓细流,水声潺潺作响,如金钟银铃。

    这里,其实是一个四方庭院。院落中央,一株千年的古银杏树,刚刚开始落叶。

    地面铺满一层薄薄的金黄,迎着漫天的雾气,格外耀人眼目,时不时,还卷到了半空中,随风摇曳,零零散散地飘拂。

    至于前院之后,满园植满梅树,穿林而过,则是一条凌空长廊,沿着内院的假山、石壁,内凿搭建而成,横贯梅林。

    这条凌空长廊,蜿蜒曲折,转入了另一处的地方,一所靠近正厅的幽静殿阁。

    ——“兰台阁”。

    兰台阁阁楼,窗外落叶坠地,声响细碎。

    呼啸卷动的北风,“扑棱棱”,拍打在素纱的窗幔之上,发出了轻微的无形响动。

    纵观“兰台阁”整体建筑,沿边一线,几座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的青砖鳞瓦阁楼。

    深黑色的飞檐,还有素白色的粉壁,在一道赤红如血的残阳映射下,清亮而又明净,肃穆而又庄重,尽显凛然之气。

    步入正堂,阁内倒是宽敞,大而不空。

    然而,这间殿阁,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富丽堂皇,而是显得十分朴素,十分简约。

    走过了青砖铺地的天井,辗转到了阁内大厅。在大厅正中位置,高高悬着一块宽大匾额,上书“静心斋”三个正楷金字。

    大匾两边,则是一联对仗小诗,——“男儿不作鸟雀鸣,英雄从龙龙虎吟。”

    匾额下方,那面素白墙壁,挂着一轴画笔精妙,栩栩如生的泼墨山水画,落款之处,竟是赫然七字,“江北赵永乾拙笔”。

    另一旁,一张花梨木书案上,堆满、陈放着各类各样的线装古书、雕版籍册。

    而且,这些图籍的种类,也是包罗万象,有兵书、文选、诗集、国史,还有诸国版图。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两部大书:《国朝大典》、《永平律》。

    与此同时,“兰台阁”的正厅里面,到处植满花木,摆满盆栽,一片葱茏繁盛。

    花架子上,数盆君子兰,历经风霜,长长短短的绿叶,渐渐舒展开来。几朵素白的春兰,悄然绽放,顿时清香满院。

    院墙以外。

    一树桃花,含满残雪雨水,次第绽放,红如胭脂,艳如流霞,刹那满目嫣红。

    花香满屋。

    书香满屋!

    视线缓缓转移,屋内两边位置,摆放着些许座椅,以供客人们就坐,就算是一间小的书房,在此读书习字,接见外客。

    只不过,此时此刻,兰台阁内,空空如也。那些木制座椅,同样也是空荡荡的。

    众多座椅正对着的,是一张长桌,分明就是书案。而书案左侧的那面北墙,挡着一层厚厚的棉帘,遮住了一堵墙壁。

    谁也不知道,在那层棉帘后面,究竟是挂着什么,是书画,卷轴,还是别的其它东西?若不掀开帘子,根本无人知晓。

    这个时候,那层棉帘之前,一道孤冷清傲,潇洒飘逸的英挺身影,巍然屹立。

    此人身躯凛凛,腰身挺直,面目方正,下颌微微收起,两手自然而然,搭在了身畔两侧,体态稳健,极具龙凤之姿。

    眼前的这位英伟男子,穿着一身玄底暗绣的长袍,其上纹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内里衬着一件墨色夹衣,贴着长袍衣襟。

    他整个人,看上去清润柔雅,温和如水;他的举手投足间,自然也是惯有的从容镇定,又显游刃有余,不见一丝紧绷。

    这样的面相,这样的风采,这样的衣着,看之就觉非凡,那种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王者气势,瞬息之间,扑面而来!

    他,就是大秦王朝权倾朝野,功盖宇内,横扫九州诸国,碾压四方群雄,立下了无数盖世之功的帝国主宰,一代战神。

    ——大秦摄政王萧弈!

    自打结束政事堂集议,出宫回到王府之后,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既没有去“云水居”,处理公务;也没有到“云泉水榭”,饮酒独酌怡情。

    相反,萧弈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兰台阁”,在这儿静静地读书沉思。

    粗略地算了一算,萧弈一个人,在清冷、孤寂的“兰台阁”,已经待了有一个时辰左右,未经允许,不准任何人打扰。

    忽然,远方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了带有金戈之声的凛冽风声;而这个时候,兰台阁内,墙角的沙漏顶杯,悉数已空。

    足足两炷香的时辰,一点点悄然流逝。

    只见,萧弈眉目深凝,仍是低着头,漠然垂首,身如石雕,站在棉帘跟前,一动不动,眼中布满了锋锐、清冷的杀气。

    就在这时,萧弈挑动剑眉,缓缓抬起手来,“豁”的一下,拉开了那层棉帘帘子。

    棉帘拉开的一瞬间,帘下呈现出来的,赫然醒目,是一大张九州四海的地图。

    这张地图上面,将各郡路、行台、州府,描得个清清楚楚,甚至是帝国东面、南面的千里海岸线,也是画得极为细致。

    这块地图,不仅包括了大秦王朝的边境疆域,也包括了曾经南楚、西越、东赵的国土,还有大漠以北的茫茫大草原。

    ——“九州堪舆舆图”!

    当然,无论是南楚、西越,还是东赵,那些曾经大秦的敌国,割据一方的政权,现如今,除了漠北草原以外,都已是大秦南境、西境、东境的广袤领地。

    或许,不久之后,苍茫的大草原,地处朔漠的北胡王庭,也会成为大秦的属地。

    地图出现后,萧弈扬起手来,伸出中、食二指。他那两根稳定、修长的右手手指,在地图图纹上,缓缓地来回移动着。

    兰台阁内的光线,虽然比较明亮;然而,这里,毕竟不是御书房里的长明灯。

    这位大秦摄政王,他那两根手指,移到地图上的何处,何处便是一片阴暗,就像是黑色的箭头,蕴含着无数的威权,代表着数十万的秦国大军,杀意十足,兵锋凌厉,扫净世间一切的豺狼虎豹。

    那两根手指,落到了南境行台,以及江南诸郡的上方,萧弈猛然抬目,摊开右手五指,轻轻地拍了拍,按在了地图上的江南方位,完完全全,覆盖压了上去。

    不过,萧弈神色依旧,未曾转过头来,面容平静,喃喃自语,低声地说道。

    “江南,江南,……”

    “本王当年可以亲率大军,马踏江南,扫灭楚国;如今,同样也不例外,看着吧,等本王到了江南,一定要给那帮鼠辈,一个教训,一个永世难忘的教训。”

    英雄一怒,天下流血。

    身为纵横疆场,铁血杀伐的大秦摄政王,萧弈口中所说的教训,自然是要以雷霆万钧的手段,强行弹压,将江南当地的水匪、盐枭、贪官污吏,还有残存的南楚余孽,统统扫光干净,拔除干净。

    沉思片刻,大秦摄政王萧弈,面冷如铁,瞳孔微微一动,眸色如刀似剑,敛起了目光,转过身去,走向了身后的书案。

    很快,萧弈离开地图,动作十分自然,坐到了案前的软榻上,双手放在书案前,意态很是随意,抚着桌案上的纹理。

    在萧弈的面前,那张书案之上,摆放的东西,还是略为简单的,一只锦囊、一方密封的木匣,还有数份公文、奏章。

    一旁的笔架,悬挂着三枝长短不一,质地精良的毛笔。笔架下面,是一块盛满墨汁的砚台,一看就是刚刚倒灌进去的。

    此刻,已是黄昏。

    兰台阁内的光线,稍显灰暗。案上的一盏油灯,里面的棉捻,软软地搭在了铜盏之外,焰晕愈发暗淡,慢慢沉寂下来。

    于是,萧弈伸手向前,顺手掐灭了这唯一的光源。随后,他又打燃火石,取出一截细细的火折子,重新点亮了那盏油灯。

    一时间,微黄的光线,灌满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萧弈面前的书案,照亮了案上的公文,也照亮了摄政王坚毅的脸庞。

    不一会儿,独自坐于案前的萧弈,定了定心神,拿起那只锦囊,拎在手里,一点一点,解开囊口的系带,敞开锦囊。

    打开锦囊后,萧弈探指入内,似乎有些费力,抽出了一沓厚厚的,折成长条的信纸,缓缓翻展开后,竟有两页之多。

    然而此时,握在萧弈手中的那沓信纸,竟是整整两页。纸笺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映入他的眸底深处。

    油灯下,大秦的摄政王殿下,拿着信笺,目光冷峻,随意扫了几眼,旋即神情肃然,一言不发,陷入深深的沉默当中。

    没过多久,在头脑发出命令之前,萧弈举起双手,他的手指,已经自动叠起信纸,塞入锦囊,让他顺着腕口,落入袖袋。

    紧接着,一缕清淡、悠远的思慕之色,掠过额间,掠过眉宇,涌上至了心头。

    身为历经风刀霜剑,战阵厮杀的大秦摄政王,渐渐地,萧弈的表情,由犹疑转为坚定,好似坚冰一样,双眸澄净,发丝无风而动。无限的意气,遍布全身。

    时近黄昏。

    窗外一轮残阳,正在缓缓落下,半入峰岭,半入江海,如同一个光芒四射的黄金圆盘,被斜斜的假山线条,切走一角。

    须臾之间,空中的残阳,分裂成了对称的两半,极尽有一种残缺、遗失的美感。

    突然,萧弈微眯双眼,望向窗外,凝望着落日霞光,视线渐渐定住,定在半空。

    仅仅思索了片刻,萧弈回转心绪,颊边笑意渐深,眸中亮光闪动,长睫低垂,转身展开了一张信纸,铺在了书案中央。

    之后,萧弈收拾一番,拿出一套文房四宝,提起一根修长毛笔,信笔濡墨,开始在信笺之上,笔走龙蛇,奋笔疾书。

    大约半柱香后,萧弈提笔收尾,完成了一封绝密信札,纸上犹存笔锋痕迹,墨迹尚未晾干,散发着淡淡的沉墨芬香。

    写完这封信,萧弈放下毛笔,吹墨折笺,封口点漆,徐徐合上信纸,叠成了数条细小棱线,与纸面的纹路,互相对称。

    随即,萧弈小心翼翼,将这份重要的书函,装进了一封信袋中,亲手密密缝好。

    然后,萧弈装好密信,打开旁边的木匣,将这份信函,还有里面的信札,一并装进匣中,盖上了木匣匣子,钤印盖章。

    一切做毕,萧弈身姿端正,淡淡一笑,唇角略微一动,透出幽沉、凌霄的冷光,向着大门外,轻轻唤了一声,喊道。

    “来人!”

    话音甫落,只听见,一阵急促、有序的脚步声,登时隔墙响起,渐渐传入屋内。

    与此同时,兰台阁外箱的门板,随即被重重推开。一道清亮的声音,应声而起,刺破了楼阁室内,如同凝滞般的安静。

    “标下在——”

    但见,一名身披铁甲,腰佩宝刀的王府亲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萧弈的面前,双手抱拳行礼,静候摄政王殿下发令。

    接下来,萧弈缓缓起身,捧起了案上的那方木匣,向前一递,递到那名亲卫面前,示意他拿着,沉声命令,斩钉截铁。

    “听着,你现在即刻派人,将这封密函,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往南境行台,转江南都司,亲自交到吴王手中,不得有误!”

    大秦摄政王的语气声调,铿锵有力,雄浑醇厚,果然不失决胜千里,驰骋沙场的铁骨豪情,不失气吞山河的战神风采。

    “是,标下领命——”

    一声令下,那名铁甲亲卫,微微弯下腰身,双手接过木匣,郑重应答一声,转身退了出去,屋内重新回到平静之中。

    这一刻,萧弈一身轻松,躯体上洋溢着的惬意,顺着全身上下的热量,传递了出去,透过衣衫,直直渗入进了肌肤。

    这股气势,让他整个人的身体,微微暖了起来,荡漾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

    只不过,唯有大秦摄政王,他袖袋中的锦囊,贴着小臂的肌肤,如同火炭般滚烫,令萧弈一时半会,有些恍然失神。

    过了好一阵,萧弈眉目展开,才算稳住了心神,看来里面的内容,不容小觑。

    片刻的恍神,一掠而过。

    随后,萧弈大袖一甩,拎起搭在软榻上的黑锦披风,提在手中,离开了书案,徐徐前行,朝着阁楼门外,缓步走去。……

    兰台阁,复归于平静。

    ……

    恰逢黄昏,天色沉沦。

    这间“兰台阁”的后方,正对的地方,便是整座摄政王府最高、最阔的望云楼。

    至于兰台阁与望云楼,两者之间,由一条七彩琉璃瓦覆顶的长廊,相互连在了一起,嵌在了一处,好像接天蔽日一样。

    一袭玄底长袍,外罩黑锦披风的大秦摄政王萧弈,负手在后,步伐沉稳,踱行于廊下,一路行来,目色始终冷若寒冰。

    隆冬时节,天际云色灰蒙。

    萧弈裹着披风,默然不语,步行至长廊尽头,拾阶登楼,手扶石栏,极目远眺。

    饱含冷意的呼呼大风,穿檐而过,灌满襟袖,刮过了大秦摄政王的脸庞,吹起了他的披风衣角,振出了猎猎作响之声。

    仿佛,萧弈登高望远,立于望云楼上,正在一览无遗,大饱眼福,贪婪而又尽情,欣赏着眼前这幅难得的黄昏冬景。

    就这样,高楼之上,萧弈神情森然,临风屹立,身后披风上下卷动,静静凝视前方,眼眸一动不动,将近一刻钟左右。

    不知过了多久,顺着萧弈的身旁一侧,一阵步履轻盈,翩若惊鸿的轻柔动作,仿若清风明月,水光粼粼,迎面拂来。

    这番轻柔的动作,好像随着湖面的波动,均匀、和缓地起伏着,泛出些微的水花,滋润着这位大秦摄政王的彻骨冷漠。

    柔情百转片刻,一声婉约、动听、和顺集于一处的曼妙声音,带着款款深情,在萧弈耳边,悠悠响起,被他听见了。

    “夫君,看样子,你终究还是决定了。”

    这句轻声细语响起的同时,一阵冰凉、透骨的冷风,堪堪扑面吹来,无声无息,贴附在萧弈身上,像不曾经意的侵袭。

    短短瞬间,萧弈微微一怔,有劲急冷风 猝不及防,扑进了他的眼中,扯动他的眉梢,撩拨着他的睫毛,肆意地回旋。

    那样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疼痛,如细碎的裂纹,渐渐蔓延开去,散落一地。

    于是,萧弈凝聚意态,方才反应了过来,眸中倏然一亮,下意识地转头侧身,缓缓望了过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位。

    目光所及。

    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大秦摄政王萧弈的结发爱妻,摄政王府的当家主母,那位美丽、端庄、优雅的摄政王妃。

    雪肤花容,一身红裙的元清柔,在若雪、追月的陪同下,立于夫君身侧,半仰螓首,瞧着廊下吹摇、折腰的合欢花枝。

    繁华绮丽的缂丝花鸟长裙,随着王妃的轻盈步履,在她脚边层层漾开,恍如一道红色涟漪,美不可言,也是妙不可言。

    但是今日,若是仔细观察,元清柔的衣着装饰,与平日里的穿着,大不一样。

    一身华贵红裘长裙外面,系着一件灯笼锦纹鲜红斗篷,一团白茫茫的雪狐坎肩,围在那件鲜红斗篷的绳结两端,牢牢裹着摄政王妃那迷人、别致的美人天鹅颈。

    不仅如此,元清柔今日的发髻,亦是梳得与往日不同,别有一番风味、情致。

    只见,这位美丽、优雅的摄政王妃,她头上的约发珠冠,广五寸,高盈尺,漆纱为底,罗绡为叶,大叶中叠着细叶。

    珠冠之上,又耸大叶,如楼阁状,每叶上络以金线,缀以雪白的番商珍珠,根据叶子大小,依次递增,冠顶大如龙眼。

    不过,最让人感到惊艳的是,倒不是这特殊的珠冠,而是她身上所穿的,那件真红穿花凤织锦褙子,那件艳红的长裙。

    可以说,今日的摄政王妃元清柔,戴缕金云月冠,前后加白玉龙簪,衣红褙子,身披鲜红斗篷,以及一袭的红衣长裙。

    同时,再配上她那绝世的容颜,婀娜的身姿,出众的风韵,还有如万丈瀑布的流云发髻,看上去清淡雅致,到了极致。

    她那高挑秀逸的身材,宽大的嫣红广袖,缓缓下垂,随着漫天朔风,吹动轻摆。

    她的袖口边缘,大约一寸半宽的红色镶边上,纹着暗光精美丝线,仿若浮云悄然飘动,又似淡月一样柔和,一样素雅。

    往上,同样镶边云纹样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了一段光滑、精致的锁骨,优美的脖颈,汇成了柔美而又轻盈的曲线。

    再往上,那是一张美得让天下男子,觉得世间所有的词语,都不足以贴切、合适,描述形容,艳若桃花的秀丽面颊。

    远山藏黛眉,绿水锁春波,丹唇点朱砂。

    如此天生丽质,却又毫无媚俗之气,带出了一种蓝天白云的旷远悠然,高山流水的出尘离俗,映出了她的风姿绰约。

    相比于夫君萧弈的一袭玄底长袍,黑锦披风,元清柔这一身红衣长裙,鲜红斗篷,反而独具一格,衬出了一种雍容端庄,美丽优雅的风情,显出了美人如玉。

    此刻,立于望云楼上,迎风眺望的大秦摄政王萧弈,他那对断剑眉下的明亮眸子,带着锐利而蛊惑的目光,直直远望。

    那紧闭的嘴唇,让他的下颌线条,越发坚硬清晰,也令其面色,更加不怒自威。

    看到妻子前来,萧弈展颜一笑,满面春风,皆为和暖之意,主动迎了上去,轻轻握住了爱妻的纤纤玉手,柔声说道。

    “清柔,你来了。”

    也许,是因为黄昏暗沉,残阳如血;也许,又是因为心有期盼,心情舒畅欢快。

    因此,元清柔在快速瞥过一眼之后,只觉得自家这位夫君,样貌俊雅,神色温和,眉间眼底间,满是笑意,笑靥如花。

    夫妻二人,于长廊之上,两手十指交握。

    就在这对夫妻,十指相扣,四目相对之时,元清柔蹙紧柳眉,隐隐升起一股忧愁,看向了萧弈,略作迟疑,轻声问道。

    “夫君,你一定要去江南吗?”

    一听妻子如此发问,萧弈微微动容,抿了抿薄唇,目光聚在一起,又疏散了开来,淡淡地回答了一句,语气变得低沉。

    “这,……,是陛下的旨意。”

    说完这句话后,萧弈冥冥沉思,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立刻睁开,眸中微冷,神情彰显坚毅、冷静之色,自顾自说道。

    “自我十三岁从军以来,直至如今,这些年,胜负生死,金戈铁马,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但是,最可怕,也是我最不能容忍的,则是来自背后的暗箭。”

    可以看出,此时此刻,萧弈面如寒铁,强摁着满腔的怒意,克制着胸前的烈火,将声线压到了最低最低,冷意四起。

    或许,是看出了夫君心头的愤怒,元清柔静默不语,一对朱红丹唇,慢慢抿起,垂下了眼帘,又是轻轻地说了起来。

    “夫君,你是我的丈夫,你的能力,我自然不会质疑。可是,夫君,这么多年来,你在战场之上,纵横驰骋,所向披靡,任何明枪暗箭,阴谋阳谋,你都坦然无惧,在你的面前,尽皆化为乌有。”

    “然而,像这样一起扑朔迷离,骇人听闻的惊天大案,你也是头一回遇到。咱们大秦,自从立国以来,还从未碰到过这样的大案。依妾看来,夫君你这一网下去,只怕是半个朝堂,都要被卷了进来。”

    “夫君慧眼如炬,或许可以看透战局,却很难参透眼下局势,你可要想好了,开弓可就没有回头箭了,你不后悔吗?”

    面对妻子这么一番独到的见解、分析,萧弈端然肃立,眉头皱得愈来愈紧,微微点了点头,幽幽说道,语气生硬。

    “柔儿,你说的也有道理。”

    暗自垂首,沉吟了片刻,萧弈撩起披风,于陡然之间,敛起了嘴角笑意,面部森冷无比,生出了凛然寒意,开口说道。

    “永济渠沉船,军粮失窃,补给断绝,危及北境前线,还有可能是,朝中重臣、地方官吏,勾结水匪盐枭,南楚余孽,从中牟取暴利,此乃朝廷大事,所以才要核查清楚。这是公务,关乎江山社稷,又岂是咱们摄政王府的私怨呢?”

    一语刚刚言毕,萧弈展露锐意,眸中颇有几分凌厉之气,像是凝视着雪亮的箭尖,大有万箭齐发的气势,继续沉声道。

    “更何况,我此番奉皇命,出京南下,代天巡狩,提调江淮一切军政要务,正是为了查清此事,借机整饬吏治,肃清江南官场,将那些潜藏于江南的蛀虫,一一剔除干净。所以啊,清柔,你不必太过忧虑,我已经安排妥当了。”

    当萧弈此言落地,元清柔浅浅一笑,心尖难免一热,默默将夫君的右手,握在掌中,颔首低眉,保持着端庄的仪态。

    忽然,正在这时,萧弈一挑剑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轻轻回握着妻子的手心,又伸出左手,拨了拨元清柔颊边青丝。

    接着,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以一种包含深情、柔情的眼神,平和望着自己的爱妻,话锋骤然一转。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啊?”元清柔颇觉好奇,回望萧弈。

    旋即,萧弈眼神通透,瞳孔蓦然收紧。

    一束淡淡的目光,如春日里明媚、清澈的阳光,透过雕花红木格窗,覆盖大地。

    这时,萧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妻子元清柔,沉沉开口,说道。

    “清柔,我此番南下,途经江陵,可以抽出时间,顺道去看望一下岳父大人。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岳父,我好转达。”

    听到夫君不经意间,突然提到了这件事,元清柔也是一时失神。她的如画眉黛间,衔着一丝温默与孤独,暗了下来。

    摄政王妃元清柔,是镇南王元深的第三个女儿,从小在镇南王府长大,顶着镇南王三郡主的光环,深受父王与母妃的喜爱,还有一群哥哥、姐姐们的呵护。

    可以说,在十五岁之前,元清柔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过着无忧无虑,父母疼爱的生活。那段日子,别提有多么幸福。

    可是,自从十五岁那年,武定帝下诏,礼元清柔与齐王萧弈,喜结连理,嫁入齐王府,成为了大秦皇长子、三军统帅的嫡妻,再到如今的摄政王妃,从此相夫教子,管理内宅,与丈夫风雨同舟。

    这十一年间,身为摄政王萧弈的妻子,大秦皇室的摄政王妃,元清柔跟着夫君一起,先是前往晋阳,后又重返帝都。

    这段时间内,这位嫁为人妇的摄政王妃,几乎从来没有回到江陵,与父王、母妃,还有兄弟姐妹们,重叙天伦之乐。

    这一点,元清柔倒是与萧弈,颇为相似。

    自从萧弈受封齐王,接掌北境军务,坐镇晋阳之后,十余年间,萧弈率领三军,南征北战,四处领兵,从未回过帝都。

    甚至,连自己父皇的最后一面,他都没有见到。父皇殡天,让这位威名赫赫,功盖天下的大秦摄政王,留下终天之恨。

    只不过,唯一不同的是,元清柔十余年间,虽然与父母双亲,相隔两地,不得相见;毕竟,父母尚在,兄弟姐妹齐全。

    反观萧弈,当他重返帝都之时,虽然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但是他的祖父、父皇、母后、义父、二弟,相继离他而去,只留下他一人。

    所以,在听到夫君这番话后,元清柔内心深处,她的凄怆、伤感,可想而知。

    长廊廊下,有雾霭层层,尽是遍耀光年。

    元清柔低垂娥眉,眼中一酸,终于有一行清泪,含着温热的气息,垂垂而落。

    这一刻,仿佛所有带着脂粉气的残酷凄烈,种种波云诡谲、暗潮汹涌,在那一瞬,都戛然而止,归于平静,平淡无波。

    但是很快,元清柔收起泪光,莞尔一笑,她那布满如花美眷的隽秀容颜,恍如一线透过云层的光,照亮了底层的黑暗。

    “不必了。”

    “为什么?”

    萧弈眼里迷蒙,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似是有星芒一般的晨光,熠熠闪过,心里涌起绵绵暖意,笼罩了他的全身上下。

    与此同时,萧弈伸出手掌,与妻子的十指,一根一根交握,望着身旁爱妻,轻声细语,问出了以上“为什么”三个字。

    没有想到,元清柔轻轻颔首,紧紧执着夫君的右手,凝视良久过后,简简单单,说出了一句,却是分量极重的一句话。

    “夫君,此次南下江淮,我跟你一起去。”

    “这怎么行?”萧弈一脸惊讶,失声道。

    这位一向冷心冷性,坚毅如铁,铁血无情,不留退路的大秦摄政王,在听到妻子的寥寥数语后,心头一振,遗下一束灰暗的目光,垂下眉梢,感到不可思议。

    说起来,成婚多年,无论是自己每次率军征战,还是外出巡视,妻子元清柔,都是留守王府,打理着家中的事务。

    可是,这一次,元清柔竟主动提出,要与萧弈一起南下,着实令他感到意外。

    孰料,元清柔拈起了指尖,紧了紧身上斗篷的绳结,未见丝毫变动,含笑反问。

    “怎么不可以?”

    “夫君,你不要忘了,我从小长在江南。臣妾至今还记得,我年幼之时,随着祖母居住在颍州。祖母是一个生性豁达的人,她经常带着我,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观赏着南湖胜景,游览着淮左名都,眺望着滔滔大江。”

    “这些年,我一直想念着家乡的山水,想念着过世的祖母,更怀念那一去不复返的快乐。多么希望,可以回到过去。”

    “再说了,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父王和母妃了,还有大姐他们。无论说什么,这一次南下,我是一定要去的。”

    谁也没有注意到,话到此处,萧弈神色黯然,眼中不可自抑,漫上满眼泪光。

    水雾模糊不清,遮住了大秦摄政王的羽睫,仿佛是日暮时分,簌簌落下的雨水,口中喃喃自语,声音极轻,如在梦呓。

    “是啊,我也很想念父皇、母后,还有先帝。只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片刻神伤过后,萧弈意态肃穆,眼神遽然一转,再次注视着妻子,是那样温润有辉,安静温柔,抚摸着元清柔的手背。

    “清柔,不是我不想带你去,只是你现在有孕在身。况且,此行南下江淮,凶险莫测,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这,……”

    的确,萧弈的担心,不无道理。若是放在平时,按照摄政王对妻子的百依百顺。

    此次,元清柔的这个请求,萧弈必然是一口答应,尽量满足妻子的一切需求,不会让自己的爱妻,产生一丝的不悦。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元清柔有孕在身,腹中怀着萧弈的骨肉。所以,萧弈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妻子,还有没有出世的孩子,保护好家人。

    他的想法很简单,就算是自己受到伤害,也决不让妻子和孩子,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这是萧弈的底线,不容突破。

    似乎是猜到了夫君的顾虑,元清柔温然含笑,眉黛澹澹,颇有无限情愫,抚着小腹,深深地凝视着萧弈,肯定地说道。

    “夫君,我看这一点,你不必太过担心。”

    “再者,御医不是都说过了吗?孩子还不到三个月,现在孩子稳当得很,只要悉心调理,我想,是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况且,我想我们的孩子,会像我们期待地一样坚强,谁叫他是咱们的孩子呢!”

    顿了一顿,元清柔通体舒适,直觉的一颗心,温暖如春水,绵绵直欲化去,转而要比天下须眉男子,更加地坚如磐石。

    “承宽,你难道忘记了?我们当初成婚时,你对我说过话吗?不就是希望有一天,我能够成为你,可以交托后背的女人?”

    “承宽,我们是夫妻,本就应该一体同心。我们可以站在一起,共同面对所有的困难,而不是让你把我庇护在身后,对外界一无所知。那才是最糟糕的事。”

    “更何况,……,你刚才都说了,此次南下,凶险万分。作为你的妻子,大秦的摄政王妃,那我更有义务,与你同舟共济,不离不弃,应对一切阴谋诡计。天上地下,刀山火海,我都陪着你。”

    “你去哪,我去哪。”

    不得不说,摄政王妃元清柔,不愧是大秦摄政王萧弈的妻子,镇南王元深的女儿,一位名副其实,不输男儿的巾帼女杰。

    她那坚定的眼神,飒爽的英姿,反倒要比世间其他男子,更加多出几分英雄气。

    可话虽如此,萧弈依旧心神不宁,表情沉凝,满面阴郁、忧愁,掠过一丝幽色。

    “可是,这……”

    未等萧弈把话说完,元清柔抬起双目,展动衣袂,显得分外坚定、果决,紧紧地攥住了夫君的手,笑吟吟地说道。

    “夫君,你若是还不放心,多多加派护卫就是了。我就不信,堂堂大秦的摄政王,难道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吗?”

    看到妻子的心意,如此坚决,萧弈面沉似水,一时竟无言以对,端详着元清柔,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慨然允诺,应道。

    “好,我答应你!”

    ……

    夜深了,缺月当空。

    瞬息间,整个摄政王府,慢慢沉寂了下来,空荡无人。只有,凝满霜露的黑瓦屋檐,辉映着暗蓝天幕上的满轮月华。

    夜幕降临,望云楼的长廊尽头,在一片僵硬的气氛中,一名王府的琵琶歌姬,手捧琵琶而出,于长廊下,独抚琵琶。

    只听得,纤指拨捻之间,洗尽柔婉,铿锵铮铮,一派少年意气,金戈铁马,琴音烈烈,弹至高潮时,突有人拍栏而歌:

    “君不见,昔年束发从戎,霜角辕门。

    君不见,昔年仗剑惊风,横槊凌云。

    ……

    流光一瞬,离愁一身。

    望云山,当时壁垒,蔓草斜曛……”

    歌声中,夜色下。

    大秦摄政王萧弈,长袍披风,傲立于廊阶正中,注目天宇,眉间战意豪情,已如利剑之锋,烁烁激荡,恍弱惊雷电光。

    只见,长廊一侧,高楼一端,凛冽、劲急的寒风中,盈盈立着一个美丽的倩影。

    这道倩影,裙袂轻飘,鲜红斗篷,秀发垂及腰肢,如水的眼波间,漾着花瓣般清甜的笑意,沁入了大秦摄政王的心尖。

    沉沉黑夜中,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相偕挽手,于高楼之上,双双耳鬓交接,紧紧相拥,似乎再也不会松开彼此。

    在柔情满溢的同时,这对结发同心,白首不离的挚爱伴侣,也在恋恋不舍,珍惜着各自的幸运,珍惜各自的此生挚爱。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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