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愁云

    时近正午，天色愈发凄寒。

    帝都，摄政王府，“紫菱轩”四合小院。

    此时此刻，这座四合院落的外头，落着漫天飞舞的雪雨。雨雪交加间，还夹杂了呼呼大作的北风，越发冻得人不愿意出去了。

    与此同时，“紫菱轩”的屋子里头，已然点起了沉水香，透着木质，淡若轻岫一般的雅淡香气。幽香的气息，渐渐飘拂散开。

    饶是如此，因着屋子里面，炭盆生得太多，火光旺盛，火星点点，尤是分外沉闷。

    唯有几上青花缠枝的美人觚里，插着几枝新开的淡红色玉蝶梅上。那种鲜妍、夺目的色彩，才让人们心头，稍稍愉悦了一些。

    这个时候，寂静、清幽的“紫菱轩”内，恍若四季如春一样，宝鼎陈设，熏香入炉，一派古色古香，衬着一段别致的风情。

    已近中午，在“紫菱轩”的屋子正中，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共同相伴而坐，围在一方紫檀木长案跟前，正在用着午膳。

    只见，今日，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年三十岁的大秦摄政王，他的衣着穿戴，与平日大不一样，颇为轻松随意。

    仔细一看。

    这一日，大秦摄政王萧弈，身穿一件玄色圆领袍，其领、袖、裾饰俱以黑色缘边，足着乌靴，头束一顶软脚幞头，腰系一条五色九龙绦，内衬一领墨黑夹衣，两道英挺、飘逸的断剑眉，高高吊起，眉目清俊。

    不难发现，比起大秦摄政王平日里重甲征袍，皮弁朝服的威风凛凛，以及气盖万里；今日萧弈的衣着服饰，容止雅致秀逸，大有一种文人名士的风流儒雅，清风霁月。

    同样，与萧弈一样，坐在大秦摄政王身旁一畔，他的爱妻，那位美丽、优雅、贤淑集于一身的摄政王妃，亦是穿着端庄。

    身为摄政王妃的元清柔，一身真红大袖的命妇常服，正襟危坐，颇具仪态万方。

    这一身的真红常服，袖口与生色领内，微微露出一层淡黄纱中单衣缘，红罗长裙下垂的线条，平缓柔顺，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白底黄纱的纱质披帛，无声地委曳于地。

    长裙薄纱，衬得她那迷人的姿态，越发得娴静、宁和，显示出了摄政王妃应有的气度。

    就这样，紫菱轩内，摄政王、摄政王妃夫妇二人，围坐在一方长案跟前，静默无言，共进午膳，空气一度静止不动。

    视线缓缓投至那方长案之上，霍然发现，摄政王府的午膳，竟与普通人家的饭食，没有什么区别，毫无出奇之处。

    但见，那方长案上。

    简简单单，普普通通，不过四菜一汤而已：清炒马兰头、炸酥玉兰花片、桂花糖藕、小炒醋芹、一窝鲈鱼莼菜羹，还有一小碟刚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马家铺子烧饼。

    一桌午膳，不外如是。

    菜色清淡爽口，几乎没有一丁点儿的荤腥、油腻，基本以素菜、清汤为主。

    其实，众所周知，这位大秦的摄政王，在平日里的口味，很少食用荤腥、油腻的食物，却唯独喜欢清粥小菜一类的膳食。

    殊不知，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这一桌午膳，正是出自他的爱妻，摄政王妃元清柔的手艺。

    摄政王妃元清柔，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刺绣女红；同时，她还能烧得一手好菜，擅长烹调美食，样样拿手，不在话下。

    夫妻多年，元清柔当然知道，夫君胃口不佳，不喜欢大鱼大肉，山珍海昧。

    所以，每当萧弈心情烦闷，焦灼不安之时，这位摄政王府的一家主母，总是会亲自下厨，为夫君做上几道可口小菜。

    所以，今日的这一桌午膳，自然也不例外。

    面对着来自妻子的手艺，萧弈虽然神色未变，目光平静，却依旧可以看出，他内心深处的满意，还有他隐藏着的食欲。

    只有那么一刹那，这位年轻的大秦摄政王，他那漆黑如墨，炯炯有神的瞳仁深处，泛起了一丝波纹，萦萦寞寞，转瞬即逝。

    就连他那正襟危坐，英挺笔直的身姿，都仿若于这迅忽之间，褪尽棱角，变得柔软而又浅淡，缓缓放松了下来，舒展片刻。

    紫菱轩内，一片寂静。

    这个时候，萧弈眉宇清冷，面容深沉，独自端着一只银碗，抄着一双木箸，夹着面前的四样小菜，依次渐序，送入口中。

    饭菜入口，于唇齿之间，轻轻交擦起来，发出了些许清晰、悦耳的咀嚼之声。

    至于坐在萧弈身旁，他的妻子，那位美丽、优雅的摄政王妃，则是自顾自，拿起了一支汤勺，给自己盛满了一碗鲈鱼莼菜羹。

    然后，只见，元清柔神情淡雅，眉目清逸，不会像从前那样皱眉咬腮，且水眸汪汪。

    她一手托着汤碗，一手拿着汤勺，轻轻转动，搅拌着碗中的莼羹，随即舀起一勺，缓缓喝了一口，接着又舀了一勺，细细品尝。

    由于此时，元清柔怀有身孕，虽然才仅仅怀孕两个月，却是时时害喜，经常会出现头晕、乏力、嗜睡、缺乏食欲、喜食酸物、厌恶油腻、恶心、晨起呕吐等早孕反应。

    所以，在这段时间内，元清柔的胃口，也不是很好，看到油腻、荤腥的食物，莫名地感到恶心，甚至有的时候，没有食欲。

    故而，每次用膳的时候，元清柔多以清汤、米粥，还有清淡的食物为主，基本上已经不近荤腥了，吃得还是比较简单的。

    可以说，在吃这一方面上，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倒是夫唱妇随，出奇得一致。

    桌案跟前，这对鹣鲽情深，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就这么默默不语，安安静静，吃着满桌的清淡午膳，始终未发一言。

    可是，就在这时，萧弈端坐案前，端着那只银碗，右手拿着一双筷子，刚刚夹起了一片醋芹，缓缓放到自己碗中，准备品尝。

    忽然，一个响亮、清厉的声音，语调不大不小，灌入了这位大秦摄政王的耳畔深处，让他一字不漏，听了个清清楚楚。

    “撤——”

    话音甫落。

    旋即，正当众人一脸狐疑之时，就连静静站在王妃身侧的两名贴身侍女：若雪、追月，亦是满目不解，互相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一名立于摄政王身旁，专门负责侍膳、添菜的仆从，高声吆喝了一句。

    仆从思忖了一会儿，立即伸出双手，沿着长案上的木纹，端起了那道手艺精美，色香味俱全的醋芹，轻轻放到托盘之上。

    而后，这名仆从，随意招了招手。侍立于屋内的一名婢女，迅即心领神会，盈盈上前。

    但见，这名婢女，接过那个放着醋芹的托盘，十分小心翼翼，微微欠了欠身子，缓步向后退了几下，走出了紫菱轩的屋外。

    应该说，这道醋芹，萧弈从午膳开始，直到刚刚那一会，前前后后，拢共才夹了三下。

    结果，当他才夹完第三下的时候，就被服侍在一旁的仆从、婢女，直接从案上端走，撤了下去，委实有些莫名其妙。

    原来，这名仆从，之所以会撤下那道吃了三口的醋芹，并不是故意违逆摄政王，不让大王继续品尝，也是按照规矩行事。

    这个规矩，即自从大秦立国以来，上至一国之君，下至宗室诸王，所有皇室成员，皆要遵循的，一条不成文的餐桌礼制。

    ——“食不过三”。

    何谓“食不过三”？

    这条所谓“食不过三”，不成文的餐桌礼制，不是只有大秦有这个规矩。历朝历代，所有的皇帝，向来都有“食不过三”规定。

    这个意思就是说，在用膳的过程当中，无论是哪道菜，吃的次数，都不能超过三次；倘若哪位皇帝不依旧历，吃了四口。那么这几道菜，几个月内，都不会呈上来了。

    之所以要留下这样的规矩，为的就是，防止别有用心之人，刻意打探皇帝的喜好，在上面做手脚，进而会对皇帝不利。

    由此可以看出，堂堂一国之君的皇帝，不仅在国家大权上，无法为所欲为，似乎连自己的衣食住行，也无法自己决定。

    并且，皇帝在用膳的时候，是不能说话的。所以，皇帝用餐，全凭侍膳内侍的眼力。

    皇帝的眼睛，瞧到了哪个菜，一旁的侍膳内侍，就要赶紧的把哪道菜，放到皇帝的面前，以供皇帝品尝，吃三口立即撤下。

    不仅如此，负责侍膳的内侍，不许大献殷勤，比如说，“陛下，这道菜味道好，您尝尝”等等的话语，是万万不被允许的；否则，将会按照宫规，受到严厉的惩处。

    在宫廷中，把这种行为，叫做“伴膳不劝膳，菜不过三口”，也就是“食不过三”。

    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尽管，萧弈虽无天子之尊，仅是臣下。

    但是，摄政王萧弈，却是整个大秦帝国的灵魂、核心，是军政大权集于一身，手握生杀予夺，的大秦相邦，代行皇权，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扫灭群雄的三军统帅。

    因而，摄政王的饮食起居、个人喜好；同样，是事关大秦江山社稷的大事。

    如此一来，作为大秦摄政王的萧弈，自然而然，也要遵守“食不过三”的规矩。他的饮馔膳食，亦是不能小视，不可轻忽。

    看到眼前这盘醋芹，忽然被人端走，萧弈身形沉稳，皱了皱眉，心头掠过一丝不悦。

    他的右手，那双夹着菜肴的木箸，于刹那之间，悬于半空之中，停滞不动，好像变成了一尊石塑，凝固在了一起，动弹不得。

    不过很快，萧弈回过心神，微微展颜开来，眸光一转，扫向了旁边的“桂花糖藕”，重新提箸下筷，又夹起了一片莲藕。

    然而，如此三番，依旧是食不过三。这道桂花糖藕，仍然是夹了三筷子，即被撤了下去，一口都没让摄政王多吃。

    来来回回，反复反复。

    三夹三撤，手忙脚乱。

    一番折腾下来，满满一桌的四菜一汤；到了最后，撤来撤去，仅仅只剩下了一盘清炒马兰头、一窝鲈鱼莼菜羹，还有那一碟烧饼。

    桌子上的膳食，寥寥可见。可是，从头到尾，萧弈本人，却没有踏踏实实，吃上几口。

    可想而知，萧弈的内心深处，是有多么得恼怒，多么得憋屈。他在心里暗想，你们这帮下人，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我一夹菜，你们就往下撤，一夹一撤，一夹一撤；撤来撤去，到最后，除去那道羹汤，那碟烧饼，桌子上就剩一道热菜了。

    一顿饭吃成这个样子，也是没谁了。

    直至此时，大秦摄政王的面部表情，阴沉到了极点，越来越冷绝，越来越漠然，渐渐化成一块生铁，于平静之中，蕴含剑气。

    这一刻，萧弈眼底血红，眸中的一束视线，犹如无数钢针一般，面色遽然绷住，立现凌厉怒意，紧紧地盯在桌案之上。

    忽然，一双长长的筷子，插入一枚烧饼的龙眼处，往两边扒开，露出了鲜美诱人的肉馅。

    萧弈伸出手去，取来了个汤勺，舀出一勺肉馅，盛入自己面前的盘子中，又将肉馅夹了起来，铺在在妻子的那碗莼羹上。

    随即，萧弈面无表情，冷峻至极。

    然后，“砰”的一声。

    巨响落地，萧弈猛然抬手，一只明晃晃的银碗，直接轻轻倒扣，盖在了桌案中央的那盘清炒马兰头上，重重地砸到了上面。

    顿时，无数菜汁和碎瓷，齐齐飞溅，破碎不堪。

    同时，在这位大秦摄政王的袖袍袖口，迸上了些许油渍，化作无数道射线，喷洒出去。与之同时喷洒出去的，还有些许盘碟碎片！

    须臾间，萧弈收回了手，又拾起了案上的一盘碟子，用力一拍，摁在了那一窝鲈鱼莼菜羹中，直接砸了下去，摁进了那张紫檀木桌面中！

    如此硬实、光滑的桌面，竟然活生生，被一双大手，压进去了一大堆瓷碗的碎片！

    喀喇一声。

    那方紫檀木长案的桌面上，出现了几丝细微的纹路，还有些许破损的痕迹。

    瓷碗尽碎，许多的剩菜、羹汤，顺着紫檀木桌面的缝隙里，缓缓渗了出来，像黑水一样。

    那个样子，特别像是一间打翻颜料的染坊，七七八八，五颜六色，染得到处都是。

    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终于忍无可忍，当着妻子的面，大发雷霆，将一桌的菜肴、羹汤，统统砸了个稀巴烂。

    似乎，萧弈在用这样粗野、蛮横的方式，肆无忌惮，宣泄着心中的不满、愤怒。

    摔碟砸碗过后，萧弈表情冷漠，身子微微前倾，剑眉凛冽一挑，忽然一声暴吼，裹挟着一股雄狮咆哮，百兽震惶的威势。

    正如虓虎长啸，其声震动四野。

    “撤！撤！都给本王撤——”

    这时，又是“哄”的一声，萧弈满面怒容，拍案而起，猛然站起身来，冷冷扫了一眼狼藉不堪的餐桌，铁血决绝，厉喝一声。

    “从明儿起，就给孤一碗烧豆腐……”

    说罢，萧弈袖袍一甩，眸中冷光四起，双手负于身后，骤然背过身去，踏着一阵凌厉生风，凛然生威的步伐，拂袖而去。

    不一会儿，顺着众人一致的视线，这位大秦摄政王，他那道如断雁孤鸿，九天雄鹰般的高挺背影，仅在一瞬间内，消失在了偌大的紫菱轩内，大步流星，穿过了门外那条幽长、宽敞的石廊，不见了他的踪影。

    待萧弈走后，紫菱轩的屋子里头，鸦雀无声，分外冷清，尽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傻傻地看着桌面上，那些深深陷进去的碎片，和那满桌与菜汁混在一起的羹汤，说不出话来。

    因为，根本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所有人都认为，这一切只是幻觉。

    看着面前的一片残羹冷炙，那位美丽、优雅，且不失娴静的摄政王妃，依旧保持着以往的雍容、端庄，毫无惊慌的神情。

    只见，元清柔徐徐起身，广袖微微下垂，覆于小腹下方，微一凝神，淡若一缕轻烟。

    不同于摄政王的不怒自威，王妃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犹如一汪清澈见底，沁入心脾的湖水，滋润着每一个人的心田。

    思忖了半刻后，元清柔缓缓侧身，转过头去，看着那两名贴身侍女，早已被吓得花容失色的若雪、追月，轻轻吩咐了一句。

    “把这儿收拾干净。”

    “喏，郡主。”

    若雪、追月二人，万福一礼，惊魂未定地应道。

    吩咐完了之后，元清柔容颜清丽，略微理了理云鬓，两手交相一错，带着一袭红罗长裙，迈着轻盈的步履，离开了这间“紫菱轩”。

    此刻，紫菱轩内，一片清静。

    屋内，无数的沉水香，在青铜鼎炉里，一刻不停地焚着，由镂空的盖中，向外丝丝缕缕，一点一点，吁着乳白的轻烟。

    朦胧的烟雾，袅娜如絮地散开，弥漫在静室之中，像一只安抚人心的纤纤玉手，温柔地拂动着，拂过了屋内的一角一落。

    ……

    大秦帝都，陵阳城。

    今冬的寒气，来得还是比较晚的。

    直到十一月底，方才零零散散落，下了一场短暂的初雪，只在各个王公府邸的树梢瓦面上，薄薄积了一层瑞雪，晶莹剔透。

    次日，屋梁积雪，便又消减融化，却依旧寒气刺骨，刮着漫天呼呼大作的凄厉北风。

    摄政王府，云水居。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雪，到了晚上，倒是渐渐放晴，云层也渐渐地散开。

    半弯朦朦胧胧的明月，挂在天际，晕黄得像被眼泪泡过似的，笼了一层湿湿的雾气。这层雾气，夹带着隆冬时节的瑟瑟寒意。

    淡淡月华，透过霞影窗纱漏进来，模模糊糊地洒在地上，像是落了一摊清水似的、晃悠悠的影子，映衬着院落的景致。

    院中几株梅树，吐了一点一点雪白色的花苞，娇怯怯的，不愿冒出头来，却带着整个王府里，都沾染了大雪将至的冰冷。

    此时此刻，庭院中央，凛冽的北风，犹如刀子似的，呼呼怒号，卷起无数梅花花瓣，漫天飘舞，形成了一片优美的花瓣雨。

    昏暗、漆黑的夜色之中，两、三只紫尾的鸽子，“扑啦啦”，张开羽翼，振动双翅，掠过寂静的天空，偶尔听到几声清厉的鸽哨。

    风声席卷间。

    一袭玄色征衣，身形傲岸英挺的大秦摄政王萧弈，双手负后，迎风屹立。肃杀的寒风，吹卷着他那一身汰洗、陈旧的墨黑战衣。

    远远看去，那道孤绝、伟岸的身影，岿然不动，犹如一座屹立千年之久的古刹。

    大秦摄政王的一双清亮眸子，眸底深处，那一对清澈分明，炯然生辉的黑白瞳孔，里面映着无尽的杀气，凛冽逼人。

    这对清澈的眼眸，好像是一面绣着赤烈之花的大旗，随风猎猎招展，有如一团冲天的火焰，灼灼燎尽，大有横绝千里之意。

    与此同时，萧弈眸色烈烈，玄衣翻卷，于风声咆哮之中，立于庭院中央。

    在他的正对面，一百五十余步开外，直挺挺，架着一副质地坚硬，铁甲光寒的“明光鱼鳞铠”，在皎皎月色的映射下，泛出一线白芒。

    骤然间，仅在须臾一瞬。

    短短的一眨眼，萧弈神情平静，微微低垂眼帘，收回了眼中的目光，转为冷峻。

    这一刻，他的那双眼睛，骤然变得明亮。两抹森寒、透骨的神之星辉，熊熊燃烧起来，似乎要把周身的灵魂，都当作木柴燃烧。

    这两团耀眼的、燃烧的神之星辉，从萧弈的眼眸当中，凛然射出，刹那间，化作了两面明亮至极的光镜，镜面变成一汪湖水。

    他的目光，缓缓向前，落到了对面那副“明光鱼鳞铠”上，死死地盯着这具光寒、坚硬的铠甲，目不转睛，愈来愈深邃。

    说时迟，那时快。

    萧弈身形一转，两臂猛然一振，齐齐揽开。不知何时，他那一直空着的双手里，竟然如奇迹一般，凭空多出了一把铁弓。

    那张纤长、坚韧的“缠龙金丝长弓”，握在大秦摄政王手中，弓弦与弓身，并为一体。

    月光洒向院落，铺出了满目银色。

    这时，萧弈微微聚神，挺直背脊，一瞬不瞬地望向远方，目光专注，表情幽晦。

    只听见，“吱”的一声！

    这位站在庭院正中，巍然如山的大秦摄政王，手里握着一把铁弓，倏然举了起来，两臂向外一开，缓缓拉动着长弓弓弦。

    铁弓的弓弦，被一双雄劲、厚实的大手，猛然张开，微振嗡鸣，渐渐拉成了一轮满月，瞬息间，又被呼啸的风雪掩盖。

    在那张“缠龙金丝长弓”上，残存着些许积雪，荧光闪闪，愈发显示出了一股寒凉。

    旋即，短短的片刻之间，一根黝黑、修长的“狼牙雕翎箭”， 已然搭箭上弦。

    这根长箭的墨羽箭尾，被萧弈右手的中、食二指，轻轻夹住，扣在弓弦之上。

    喀喀几下，轻微金属楔扣相合的声音，不停连绵响起，只有萧弈一人可以听见。

    时当深夜，明亮的月色，凝结如冰。

    黑铁箭镞的锋棱，在月光的折射下，映出一片白光，冷冷瞄向对面，瞄向那副铁甲。

    寒冷、黝黑的长箭箭簇，一点点缓慢移动，在沉沉夜色里面，寻找着锁定的目标。

    弓弦紧绷，正在骤松。

    尾端墨黑箭羽，扣在萧弈手中，腕上青筋凸绽，弓开如满月，弦紧欲断，一触即发。

    “嘣”的一声脆响！

    大秦摄政王萧弈，横臂挽弓，右手两指，微微一松一拧。那根黝黑、冰冷的铁箭，箭尖凄厉啸鸣，顷刻间破弦而出。

    狼牙箭刚刚离弦，箭尾处的黑色湍流，正在慢慢形成，形成了一种强悍、无敌的威势。

    一瞬息内，铁箭离弦而去，箭锋所向，消失在弓前的湍流空洞，消失在风雪之中。

    忽然，只听得一声轰鸣。

    这根铁箭的箭尖，与那副“明光鱼鳞铠”胸前的护心镜，带起了一道炫目的火花，混入茫茫雪中，一道狂舞，来回翻飞。

    一箭所至，黝黑的长箭箭头，直直射在护心镜上，嵌入甲缝中间，多达三寸有余。那副明光鱼鳞铠，护心镜豁然破裂。

    无数漂浮的亮片，隐隐显现，顺着长箭的黑铁箭镞，向外裂开，裂成了几道曲线。

    足足一百五十步，弯弓出箭，一箭透甲而过，直接射穿了一副“明光鱼鳞铠”。

    如此傲视群雄，冠绝世间的箭术，唯有大秦摄政王，才会有此实力。此等箭术，正是多年以来，摄政王萧弈的成名绝技。

    ——“透甲箭”。

    事实上，大秦摄政王萧弈，武功盖世，独步天下，败尽世间强者，未曾遇敌手。

    无论是剑法、枪术，亦或是骑射，轻功，这位天下第一战神，皆是无不精通，可以说是举世皆知，震烁宇内的事情。

    骑射，便是构成大秦摄政王盖世武功的重要部分，亦是萧弈马上杀敌的法宝。

    关于萧弈的精妙箭术，在大秦军中，也一直被全军将士，津津乐道，交口称赞。

    比如，据一些军中老卒回忆。

    大秦摄政王萧弈，膂力惊人，精于骑射，双手能接四方箭，两臂能开千斤弓，曾经一箭射杀谋逆的南阳侯明椒，一箭射杀西越大将殷锜，三箭平叛，几乎是箭无虚发。

    在他十二岁那年，当时，还是一位翩翩少年的平凉郡王萧弈，与义父平原公湛天山，在野外比赛对射，较量各自的箭术。父子二人，箭箭碰撞落地，势均力敌。

    最后，在缺少一支箭的情况下，萧弈灵机一动，挑起一根棘刺，戳飞义父射来的箭头，将迎面射来的羽箭，分毫不差地挡了下来。

    还有一次，

    皇始十三年，时年十四岁的萧弈，跟随祖父文成帝萧世渊，征讨西羌，手持一张长弓，挟带箭矢，单人独骑，奋力杀入重围。

    当时，萧弈策马入阵，回顾弯弓搭箭，一连射杀数人，每每出箭，必有敌骑应弦而倒，包括一员西羌敌将，令羌兵丧胆。

    后来，萧弈独自一人，立马北海城下，与西羌贼帅卫可孤，正面交锋，剑拔弩张。

    打马照面，萧弈握紧长弓，搭箭扣弦，将贼帅卫可孤的手腕，以白羽箭矢贯穿，牢牢钉在楼棼之上，又出一箭，正中其左眼。

    于萧弈而言，区区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引弓出箭，射穿一副明光鱼鳞铠，冷冷贯穿，根本算不得什么本事，小菜一碟而已。

    引弓透甲之后，萧弈轻轻吐纳，依旧肃然伫立。在他那张平静、俊美的脸庞背后，显得分外冷漠，杀气迟迟未褪，电光闪耀。

    就在这时，一只洁白柔软，嫩如玉笋的芊芊素手，犹如一条玉带，从萧弈的背影身后，蓦然环绕了上来，尽显温柔、深情。

    同一瞬间，一句委婉、曼妙的袅袅清音，也是化作了一汪汩汩清溪，悠悠传来。

    “擦一擦吧。”

    听到这温柔、亲切的声音，萧弈微微一怔，下意识转过身来，目光所及，望了过去。

    当他侧身回顾的那一瞬间，只见，妻子元清柔，素裙长发，秀美淡雅，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极具摄政王妃的仪态、气度。

    并且，元清柔一展广袖，将手中的一方罗帕，缓缓递到夫君面前，示意夫君擦一擦汗水。

    见到是妻子前来，萧弈眉头舒展，放下手中的铁弓，渐渐收敛起了全身的杀意，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接过妻子递来的罗帕。

    随后，萧弈拿着罗帕，大概简简单单，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心绪似乎沉静了下来。

    这时，元清柔稍整衣衫，拂了拂鬂边的发丝。星光下的她，肌肤如雪，眉梢微挑。

    一身素白罗裙，容颜秀美又自带端庄之气，竟是这位锦绣之年，风姿绰约的少妇，看向了自己的夫君，缓缓开口道。

    “夫君，你有的时候，应该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

    很明显，元清柔的这句话，是在说今日午膳之时，萧弈大发雷霆，当众摔碟砸碗，吓得众人噤若寒蝉，拂袖而去之事。

    此言一出，萧弈面色灰白，眼底遍匝血丝，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落寞无比。

    默然片刻，萧弈目光一转，视线滑过妻子微粉的眼角，将她的手拿下，握在掌中，指尖揉着她的手背，轻声安慰着一句。

    “清柔，对不起，今天是我失态了，我不该当着你的面发火。如果我有做的不妥的地方，我向你道歉，以后不会了。”

    说完这句话后，萧弈面容沉重，缓缓伸出左手，五指合住，紧紧攥住了手心，双眸微闭，语调模糊，带有一丝的苍凉。

    “清柔，这些年，我太累了，太累了……”

    不自觉间，元清柔心头一酸，眉睫微微低垂，将额头抵在夫君肩上，久久都没有挪开，过了好半天，才带着颤音，说道。

    “承宽哥哥，你是我的夫君。当初，你我二人，承父母之命，定婚姻，永结连理，自此便是敌体。你的荣辱，便也是我的。”

    你我夫妻同心，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陪在你的身边，你再也不是孤独的一个人了。”

    元清柔非常清楚，自从永济渠沉船一事事发后，夫君的心情，可以说，糟糕到了极点，整夜整夜的失眠，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工部尚书、江州刺史、京兆府尹，几乎都被他骂了一圈。漕渠覆船、军粮折损、疑案重重，这一个又一个的窟窿，就像是一副副沉重的担子，压到了他这位大秦摄政王的肩上。

    须臾温情过后，萧弈睁开双眸，澹然一笑，心情好像舒畅了许多，也愉悦了一些。

    随即，他转过身来，展开双手，轻轻扶着妻子的小臂，轻抚着元清柔尚未显怀的小腹，心翼翼，登上了身后的长廊石阶。

    大秦摄政王那俊秀、清逸的面容上，笼上一层薄薄的笑意，带着恍若飞霜的肃然。

    毕竟，于他而言，现如今，爱妻有孕在身，作为丈夫，萧弈当然要十万分的小心。

    就这样，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十指相扣，偕手结伴，缓步行于长廊之上。

    石廊上，萧弈步伐稳健，牵着妻子元清柔的手，神色松弛了不少，口吻愈加温和，一边侧首望着妻子，一边沉声开口。

    “清柔，你可知道。近日以来，中书、门下二省，不断接到来自江南的奏报，说是由于漕渠沉船一案，江南人心浮动，大有酿成民变之危。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地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清柔，你是将门之女，你应该清楚。北胡袭扰，无非是图了些人口、财帛，贪些小利；可百姓们一旦揭竿而起，啸聚山林，沦为草寇叛匪，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他们要的，将是大秦的江山啊。外患可怕，内忧更可怕！”

    “你说，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天。我萧弈，岂不是成了大秦的千古罪人了吗？届时，我又有何颜面，面对皇爷爷，还有父皇的在天之灵；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大秦的列祖列宗呢？我不能，绝对不能。”

    听着夫君的一席自我剖析，元清柔步履轻盈，一边缓步向前，一边静静聆听，时不时轻婉一笑，时不时又略显平静。

    忽然间，元清柔停下脚步，站在了原地，裙摆拖曳于地，仿佛一枝临水照花的柔弱迎春，有洁净的姿态，以及婉顺的弧度。

    然后，这位美丽、优雅的摄政王妃，挑了挑柳叶细眉，缓缓地望向萧弈的位置，露出一片宁和仪态，端然含笑开口，温声细语中，且又不失坚毅、肯定的语气，说道。

    “夫君，不会的，你不会输的。”

    你不会输的。

    这寥寥五字，虽然看似平平无奇，却是意味深长，恰巧灌进了萧弈的耳中。

    下一刻，萧弈回身转头，垂眸凝神，用一种耐人寻味，温润如玉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爱妻，迟迟不曾言语，若有所思。

    或许，是猜到了夫君心中的疑惑。元清柔莞尔一笑，犹如美人如玉一般的容颜。

    那样的绝世容颜，好像是有一阵清风，在琼楼玉宇间流动；微皱的湖面上，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纹；又好似幽幽明灭的一湖心事。

    “夫君，在妾看来，这世上，目前只有两个人，可以胜得过殿下，一位，是平原武襄公；另一位，便是文成皇帝。自文成皇帝和平原武襄公之后，天下便再也无人，配当夫君的对手了。”

    “夫君，你好好想一想。当年的公主陵，是何等的惨烈。即使是在那样的绝境下，夫君你以一已之力，万余偏师，对抗着南楚的举国精锐，到头来，还不是灭掉了南楚唯一的希望，马踏楚宫，一战功成。”

    “承宽哥哥，你今日于此时此地，所面临的困局，难道比当初的公主陵之战，还要艰难吗？”

    说着说着，元清柔意态绝美，伸出手来，握了握夫君的右手手心，相互交在一起，好像永远不会分开，柔声宽慰道。

    “夫君，你相信我。你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输过，以前没有，将来也没有，这一次更不例外。没有人可以打败你，谁也不行。”

    妻子的一番温言软语，犹如太湖石层峦奇岫，林立错落，引水至顶，倾泻而下；又恍如玉瀑飞空，翠竹掩映，凉意清爽。

    风吹时，便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绵凉爽宜人，令这位叱咤风云，威震天下的大秦摄政王，感到无比心旷神怡，甘之如饴。

    此时此刻，萧弈精神复振，一扫眸中的忧闷愁云，豁然开朗起来，轻轻抚了抚妻子的颊边鬓发，微微笑了一笑，心中默念。

    “清柔，你说得对。”

    “没有人配做孤的对手，诸国群雄不行，北胡蛮子不行；那些乱臣贼子，更不行！”

    “皇爷爷、父皇、义父，弈儿向你们保证，我不会输给他们，同样，我也不会输给你们。”

    寂寂长夜中，这对伉俪情深，凤凰于飞的一世爱侣，相偕挽手，漫步于庭院长廊。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

    一夜朔风过后，偌大的摄政王府，青色瓦片上面，凝满白霜，屋檐一端，悬下细短的冰凌。

    厚沉、黯然的阴云，低压了整整一日一夜。遥遥天边，终于有雷声惊起，阵阵轰隆直响，此起彼伏，一直响到了凌晨。

    十二月以来，第一场严冬暴雨，倾盆而下。帝都城中，不多时便白珠砸地，河满渠涨，家家房檐如挂水帘，洞天福地。

    煌煌大秦帝都，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