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扑朔迷离
晨间,彤云密布。
天色蒙蒙放亮。
空中的无数黑云,渐渐地,汇拢到了帝都陵阳城的正上方,将本来已经朦胧的亮,又转为了昏沉的黑,压向了帝都城墙。
“咔”的一声!
苍穹之上,于层层乌云深处,亮过一道璀璨的明光,照耀着无边的天际,转瞬即逝。
轰隆隆——
紧接着,一阵电闪雷鸣,滚滚动地而来,骤然惊起,传遍了整座大秦帝都,以及帝都四野大大小小的村落,顿时清晰可闻。
雷声隆隆过后,狂风大作。
在一片朔风凄厉之中,无数的小雨雨点,顺着风雷激荡的咆哮,缓缓往下洒落。
摄政王府,中轴位置,云水居。
顺着云水居四下的王府园林,穿过郁郁葱葱,枝叶扶疏的银杏树树丛,缓步而行。
步入“云水居”的书房屋内,一派庄严肃穆,清冷寂静,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豪奢。
整个“云水居”的四合大院,里面的陈设、布置,竟比王府主院,还要正规一些。
仅仅就临窗一角,一方大紫檀雕螭案上的装饰,便能可见一斑,风格迥然奇异。
除了一尊足足高约四尺有余的藏青古铜鼎,还悬有一幅待漏武朝青龙大图,画风大气。
并且,庄严、寂静的书房室内,另有一张梨花木大理石几案,上面设着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以及数对杯筋酒具,还有数不胜数的名人字画,更是堆积如山。
光是砚石一类的精品,就足足有十数方,无一不是价值连城。案上的笔海内,竖着的一根根狼毫毛笔,亦是密密麻麻。
在几案的一角,放有一只巨大、精美的哥窑青瓷花瓶,插着满满一瓶的水晶琉璃雪梅,更有一对质地精良,随手把玩的独角瑞兽。
——“貔貅”。
众所皆知,在摄政王府的内铺,设有数条耗费无数木炭的地龙,以供冬季取暖。
所以,每逢初冬时节,天寒地冻之际,房内依然是四季如春,即使是光着一双赤脚,踩在松软的毛毯上,也是无妨的。
所谓豪门巨室,大概也不过如此!
“滚——”
“滚出去——”
猛然间,寂静无声,清冷暗沉的书房屋内,传出了一声暴烈的咆哮,波及出去。
这声怒喝,恍如山崩海潮,狮吼虎啸一般,又像是从云缝间隙的深处,挤出了一串炸雷,声声震耳欲聋,划破长空。
“噼噼啪啪……”
随即,数声冲天暴吼过后。那间书房屋里,只听见,“轰”的几声闷响,又传来了无数声细细碎碎,叮叮当当的破裂声音。
仔细一听,很明显,这些突然暴起的声响,分明就是掀翻、摔砸器物发出的巨响。
这个时候,屋外石廊下方,霖霖细雨之中,三位一身紫色官袍,头戴冠冕的朝廷重臣,战战兢兢,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来回回,不停地在雨中徘徊。
他们三个人,时而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书房里面的动静;时而又双手连搓,口中念念有词,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异常紧张。
正当这三位朝廷重臣,一脸惶惑不安,如临深渊之际,只听得,顺着书房室内,顺着那扇厚重木门的门缝,一句狠厉、决绝的质问,再度凌厉传出,振聋发聩。
“怎么,他们三个还没到吗?”
此言一出,为首的一名紫袍官员,心头不由遽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一片茫然。
旁边的另外一名紫袍官员,登时浑身一抖,轻轻嘘了一声,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向着书房屋内的位置,示意般指了一指。
很快,为首的那名紫袍官员,微微点头,两袖交错一挥,拱手而礼,朗声应诺。
“工部尚书卫玄、工部侍郎李衡、京兆府尹邵法尚,奉摄政王王令,求见殿下!”
“都给本王进来。”
那句熟悉、清厉,且又冷冽的回应,随之骤起,语气不甚愉悦,犹如一柄雪亮的利刃,迎面飞斩而来,斩向了那三位重臣。
伴随着这么一声冷绝的回应,三位全身朱紫,位居阁部的朝廷重臣,撩起官袍袍角,沿着脚下的那条石廊,缓步踏了上去。
步履沉重,踽踽独行。
……
云水居,书房房内,已是杀意弥漫,寒气逼人。
只见,书房正中,尽是一片凌乱、萧杀。
一身玄色劲衣,披着一袭狐裘大氅,英挺傲岸的大秦摄政王萧弈,倒剪双手,立于案几陛上,身形巍然如塔,一动不动。
但见得,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面容铁青,眸色冰冷,眉间似有杀气掠出,手中的一份奏章,紧紧握着。
此时此刻,这位大秦摄政王,微微垂首,眼神出奇得平静,双手自然而然,垂在身后。
他的那一袭狐裘大氅,披风衣角,在窗外朔风的劲急吹动下,轻轻摆动翻卷。
另外,在他的背后,无数份的奏章、劄子,还有密折,零零散散,七零八落,犹如漫天雪片一般,掀得满地到处都是。
除去掀翻了一地的奏章、劄子、密折,还有着若干碎碎闪光,支离破碎的金属裂片。
看样子,整间屋子里头,一片狼藉不堪。
想必,刚才的时候,这位大秦的摄政王殿下,肯定发了一通不小的火气,要不然,也不会如此暴怒,掀翻了一桌子的奏章、劄子、密折,甚至还摔碎了几件珍贵的酒器。
凡是熟悉摄政王的人,都非常清楚,这位一向说一不二,雷厉风行,手握生杀予夺大权,权倾天下的大秦摄政王,一旦真的动怒起来,将会是一个怎么样的后果。
所以说,今天,摄政王只是掀了一桌的公文,砸了几件酒器,没有拔出天子剑,大开杀戒,乱砍乱劈,已经算是很仁慈的了。
在场的这些人,心里都该谢天谢地,多烧几炷高香,阿弥陀佛,感念摄政王的法外开恩,庆幸自个儿没有遭到杀身之祸。
与此同时,云水居书房屋内,下站的镇安司少使庾尘、军师祭酒宁崇,这两位青年才俊,皆是屏气凝息,抬目眼望,注视着陛上的大秦摄政王,注视着那道伟岸的背影。
这一刻,云水居内,一片死一样的沉寂,呼吸之声可闻,气氛紧张到了顶点。
过了一会儿,随着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缓缓传来,逐渐打破了书房里的沉寂。
工部尚书卫玄、工部侍郎李衡、京兆府尹邵法尚,这三位朝廷重臣,全部穿戴整齐,峨冠博带,先后依次,相继走进书房。
待三位重臣进来之后,看着掀了一地的公文、碎片,他们思索了片刻,还是两袖一交,朝着萧弈的方向,齐齐躬身一揖,参拜道。
“下官拜见摄政王殿下——”
“大王千岁——”
“免礼。”
但见,萧弈身形未变,双手负后,冷冷地回应了一句,语气还是一如既往,清厉决然。
旋即,萧弈微微昂首,神情肃穆如常,缓缓转过身来,勉勉强强,挤出了一丝晦暗的笑容,扫视一圈之后,终于沉声开口。
“都到齐了吧。”
大秦摄政王此言一出,台下的那三位朝廷重臣,个个面如死灰,又看着满屋里的一片狼藉,更是大气不敢出一下,沉默不语。
至于另外一旁,庾尘、宁崇二人,亦是沉默不语,面容似水,眼观鼻,鼻观心,直直站在原地,如同元神出窍,一言不发。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成了一块坚冰!
半晌过后,萧弈诡异一笑,点了点头,眼风顺势一扫,扫向了书房的正中。
一束凛冽似刀,暗藏杀机的目光,望向了台下为首的工部尚书卫玄,脸色倏然一黯,顷刻间,好像罩上了一层寒霜。
“下站之人,可是工部尚书卫玄大人哪?”
冷光四起,有如惊雷破空。
一听这话,堂堂正三品工部尚书,一介朝廷重臣,卫玄神色紧张,口舌也有些扭曲,十分含糊不清,说话哆哆嗦嗦。
“正,正,……,正是下官。”
此时此刻,大秦摄政王萧弈,这位叱咤风云,席卷八荒的一代战神,双目如电,化作了一道锋利的刀光,又好似刀锋铿然出鞘。
同时,萧弈一抬右手,缓缓举起了手中拿着的那道奏章,像是要濒临失控的样子。
见此情形。
一旁的工部侍郎李衡,预感大事不妙,先是观察着摄政王的脸色,转而侧目回视。
李衡微微抬眼,看了看浑身颤抖,面如土色的尚书大人,感到颇为费解,与身边的京兆府尹邵法尚,互相对视了一眼。
屋内一片四季,沉沉似水。
忽然,萧弈昂首抬目,猛地一挥大手,手掌向外一翻,“啪”的一声闷响,竟然将手里的那份奏章,毫不犹豫,顺手抛了出去。
奏章掷出,发出“扑扑”的声音,直接扔到了卫玄的面前。纸张与封面,生生从中散架。
然后,大秦摄政王剑眉一凛,厉声暴喝。
“卫尚书,这份折子,你看过了没有。你好好看看,看看这折子上写的是什么,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要不要,孤念给你听。”
一声怒吼,好似一道惊雷,当中劈开云霞。
随着这么一声暴烈怒叱,冲天响起,这位大秦摄政王的面部表情,愈发肃杀凝重,阴沉、深邃到了一个极致,幽冥诡魅。
须臾未到,萧弈眼神生寒,徐徐展开两臂,左手叉在腰间,右手伸出一指,死死地指着地上的那份奏章,又是一番破口大骂。
“三十万石漕运军粮,竟然在一夕之间,丢了整整十万石,官船倾覆,船毁人亡,押运官员及兵卒,全部丧生,无一生还。卫尚书,你这个工部尚书,当得好啊,可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了一番。”
“十万石军粮,不翼而飞,完全没了踪迹。自大秦立国至今,还从未出现过此等怪事,正巧,竟让本王给遇上了。卫尚书,你说说,本王是不是得谢谢你,是不是得上表陛下,给你加官晋爵啊!”
话音甫落。
一旁的工部侍郎李衡、京兆府尹邵法尚,两位朝廷重臣,闻听此言之后,大惊失色。
这两位三品大员,都用眼角的余光,极其惊愕万分,纷纷望向了那位工部尚书。
很显然,这两人,是被摄政王的一席话,深深震惊,震惊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而后,李衡、邵法尚二人,又将他们各自的目光,投向了摄政王右侧的镇安司少使庾尘,投向了那位惊才绝艳,赫赫有名的“天子耳目”,希望找到他们想要的答案。
只见,庾尘神情未改,轻轻点了点头。这样一来,更加增添了二人心中的震惊。
这时,只听见,“扑通”一声,卫玄两膝一弯,竟然跪倒在地,浑身上下瑟瑟发抖,声音颤颤巍巍,有些不知所云,说道。
“大王,下官有负圣望,有负大王重托,愧对百僚,愧对大秦,下官罪该万死。”
不等卫玄把话说完,大秦摄政王萧弈,面色一绷一沉,眸色微冷,一束视线寒厉如刀,好似凝满白霜一样,死死盯着卫玄。
“你确实该死,如果你死可以平息这一切,你放心,本王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这句话,一经出口,更是让在场的三位朝廷重臣,包括卫玄在内,吓得魂飞魄散。
随之,萧弈神情森然,眸中火光燃尽,升起了一抹凌霄的怒意,扫了卫玄一眼。
“漕运军粮,事关朝廷之命脉,前线数十万大军之安危。本王曾经不止一次,告诫尔等,漕运国之大事,不可有失,务必办妥,失之则天下板荡,九州沸腾。”
“可是呢,尔工部僚属,却因循懈怠,玩忽职守,竟致永济渠芦沟水段千里河运,一年之内,连续发生六次覆船事件。”
“耻辱啊,奇耻大辱——”
“如今,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尔工部众僚属,何以治河渎?何以行漕权?尔卫玄身为工部尚书,位居六部之一,总理部事;眼下噩耗频仍,十万石军粮损折,船毁人亡,尔以何面目见天子,又以何由谢天下人,又有何面立于朝堂之上!”
话到此处,卫玄跪伏于地,全身上下如筛糠一般,抖得不成样子,甚至语无伦次。
“下官,下官,……,我,……”
正当卫玄不知所措,心惊胆颤之际,一个清冽、冷傲的声音,自陛上案前的方向,缓缓传来。这个声音,还是那么得熟悉。
只见,已经清扫得异常干净,一尘不染的书案陛上,摆着一张白梨木靠椅,萧弈拥裘而坐,身后并无随从,空空如也。
坐下之后,这一刻,萧弈正襟危坐,轻轻扬起双手十指,握住肩上狐裘大氅细密、柔软的长毛,缓慢收紧,系于颈间。
过了好一阵,萧弈冷笑一声,扶着座下靠椅的一对把手,徐徐往后一靠,眉心骤然向里一蹙,眸色阴厉,语调似冰。
“还有一事,你给本王好好解释一下。”
“大王请问。”卫玄小心翼翼,回应说着。
“这一年以来,朝廷早已颁布明旨,务使漕渠畅通,江南米粮可以顺利抵京,充盈仓廪;派往江、淮,彻查覆船之事的工部官员,去了一批又一批,均是无功而返。”
“然而,永济渠覆舟沉船的异事,却是一次紧似一次,反而一次比一次严重,屡禁不止,现在连运往北境的军粮,也惨遭覆没,这分明就是尔等的失职。”
“更有甚者,就在粮船倾覆之前,此番奉旨钦差出漕,前往江州查察此案的工部郎中徐泰,竟然在任上自缢身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在他的书房夹壁内,发现的二十万两白银凭信,又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本王如实道来,说!”
这么一连串的厉声质问,犹如晴空霹雳一般。
大秦摄政王的赫赫威势,已然凛凛升腾而起。
面对着摄政王殿下一席如刀枪齐下,暴风骤雨的轮番逼问,卫玄浑身颤抖,不敢直视摄政王的眼神,怯怯地回应说道。
“启禀大王,自芦沟覆船事发后,下官已行下符牒,命江州刺史薛赞,严加查察此事。”
“日前,他回文工部说,说此事业已查清,工部郎中徐泰,收受贿银二十万两,因永济渠水段又起波澜,他自知罪孽深重,有负圣恩,无地自容,故而畏罪自戕。”
卫玄刚刚说完,台下的庾尘、宁崇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四目对视,旋即正身而立,心中疑窦丛生,却不言不语。
没有想到,忽然间,陛上案前的大秦摄政王萧弈,端坐在靠椅之上,面带怒意,眉尖微微一动,厉声喝道,声若雷神长啸。
“你们工部,用的都是这样的货色吗?难怪漕渠不保,粮船倾覆,真真是可恶至极!”
随后,卫玄连连叩首,口称有罪。
“大王,徐泰收受贿赂,是下官用人不明,有失按察,没有尽职尽责,以致酿成大祸,下官甘领国法,请大王降罪责罚!”
岂料,“砰”的一声,萧弈表情凝重,眸中寒潮暗流,猛然一拍扶手,轻轻地“哼”了一下,充满了不屑的语气,道。
“责罚?责罚你,能够挽回朝廷的损失吗?责罚你,能够令芦沟殉难的将士复生吗?能吗?能吗?你官居三品,身领尚书,位极人臣之至,行事却是如此昏聩无能,渎职徇私,简直是该死,该杀!”
“还有什么?没有尽责?不尽责,还有什么资格身穿这件紫袍,惶惶然列于士大夫之列,总领工部!趁早回家种地去吧!”
可想而知,大秦摄政王雷霆暴怒,必是山河崩塌,江流倒转。卫玄当即吓得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乖乖跪着。
随即,萧弈挺直身躯,双眉立时竖起,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骤降,渐渐变得清冷起来,神情一概如常,随意唤了一声。
“子阳。”
“在!”身为军师祭酒的宁崇,赶忙躬身向前。
“传本王教令,立刻行文中书、门下二省,晓谕六部,工部尚书卫玄,玩忽懈怠,尸位素餐,致使漕渠翻船覆舟事件,频频发生,难辞其咎。即日起,罢黜卫玄工部尚书之职,下镇安司诏狱,交由大理寺卿、刑部侍郎,以及御史中丞,三司会审,核定其罪,然后上报朝廷。至于工部尚书一职,暂由侍郎李衡代之。”
“大王,这……”
宁崇闻听此言,顿了一顿,面上犹存疑色。
与此同时,卫玄两膝发软,十指颤抖,缓缓叩头下去。一股淌淌冷汗,早已顺着他的脖颈后方,滚滚而下,汗流浃背。
这个时候,宁崇眸光一闪,轻轻咳嗽了一声,双目一转,冲着对角一处的庾尘,使了个眼色,示意庾尘上前劝阻大王。
看到宁崇余光一扫,庾尘立即会意,马上明白了其中用意,踏前一步,说道。
“表兄,且请暂息雷霆之怒,听小弟一言。”
一见是庾尘上前,萧弈方才聚神,扶着座椅把手,身子微微前倾,沉了沉心中郁气。
“宸之,你有话说?”
此刻,庾尘目光平静,缓了缓心神,一拢衣袖,双手交相一错,躬身向下一拜。
“表兄,漕渠覆船,钦差自戕,卫尚书虽有失察之过,却也情有可原;然则,《永平律》明文定法,‘未经鞫问,不可即肆定罪’。这就是说,在事情未明之前,不应仓促定罪,以免造成冤假错案。”
“而今,永济渠覆船一案,尚无任何头绪;徐泰收受贿赂,更是未见明证。现在就下令给卫玄定罪,革职查办,似乎为时过早了一些?小弟担心,此举恐惹朝臣物议,人心不安,还望兄长三思!”
听罢,萧弈身姿笔挺,端坐圈椅,斜靠在座椅背后,凝神沉思,神情渐渐舒缓。
“说的倒有几分道理。”
看到摄政王渐渐放缓了语气,众人高高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略略松动了一下,好像平和了许多,想必可以松一口气了。
于是,旁边的军师祭酒宁崇,心头一动,干脆借此机会,趁热打铁,一步走上前去,两手交错一揖,郑重地下拜问道。
“大王,下臣请问,永济渠粮船倾覆一事,工部官员奉旨前往查察,可有结果?”
未曾料到,宁崇话音坠地,那位一向冷傲如霜,不怒自威的大秦摄政王,微微昂首仰头,神色肃然,旋即冷哼一声。
“结果?查察下来的结果就是,覆船惨祸倒比部查之前,足足多出了几倍不止!这不查还好,一查反倒问题不断。现如今,永济渠芦沟水段,已成决命死地,北运停滞,调运江南漕粮,更是无从谈起。”
大秦摄政王萧弈的这么一番话,声音不是很大,却是掷地有声,带有一种力破千钧重压,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这也就是说,工部派遣出去的官员,几番暗访查察,均无结果。”宁崇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郑重地发问,喃喃说道。
想到这里,萧弈皱紧眉锋,不禁怒容满面,望着跪倒在地的卫玄,掠过了一道寒意。
“卫玄,你来说说吧。”
直至此时,那位一直跪伏谢罪,冷汗横流的工部尚书卫玄,终于战战兢兢,抬起头来,转头望向宁崇,一字一句,说道。
“是,是,下官领命。”
“宁军师,工部前前后后,派出数名巡河官员,前往江、淮一带,彻查永济渠覆船一事。经过查察,得出的结论便是,永济渠芦沟水段,淤泥过厚,暗礁丛生,往来倾覆罹难的漕运粮船,皆是触礁沉没。”
由此看来,事情清晰明了。
此番漕船覆没,加上先前的五次覆船事件,均是由于芦沟水段,淤泥堆积,暗礁丛生。往来运粮的大小船队,全部都是触礁受创,导致船舱漏水,不幸沉船覆没。
尽管,按照卫玄给出的解释,看似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永济渠沉船,实属意外。
不过,凭借宁崇的聪明睿智,依旧还是保持了清晰的判断,还是发觉出了一丝端倪,发现了其中的不妥之处,继续问道。
“那么,在下敢问尚书大人,既然如此,江州漕运衙门的相应官员,为何不在当地,征集纤户,疏浚河道,清除暗礁呢?”
什么是“纤户”呢?
所谓“纤户”,其实就是无数精壮劳力,以及大量成年男子,组成修渠的河工民夫。
他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生活在河渠两岸,靠着朝廷调拨下来的护渠官银,维持生计,替朝廷的漕运衙门出工,专门负责修整漕渠的破损之处,疏通河道。
并且,逆水行舟之时,这些劳力,在两旁岸上辅以纤绳,将船拖过浅滩。因此,这些精壮劳力,亦被称作是“纤户”。
为了疏浚漕渠河道,保证南粮北运,维系帝都粮仓;自大秦立国以来,文成帝萧世渊、武定帝萧礼、孝靖帝萧恪,三代大秦帝王,先后以朝廷的名义,发布诏令。
诏令上说,命户部、工部官员,每年拨付数百万两官银,作为护渠银两,下发至各地的漕运衙门,以及刺史州府,修护漕渠。
这批护渠官银,动辄数百万两以上,几乎占据了国库存银的一半以上,用于漕运。
数百万两的护渠官银,一部分用于维修漕渠渠道,另一部分,则是支付给两岸纤户的修渠费用,好让他们维系日常生计。
“宁先生,你有所不知。根据部查官员们的回奏,他们称,永济渠水段两旁的纤户,大多都是刁钻、顽劣之徒,桀骜不驯,拿了朝廷的护渠银两,却惰懒贪猾,不肯卖命出力,私下里偷工减料,这才致使永济渠芦沟河道,长期壅塞不畅。”
可是,宁崇却是负手于后,轻轻摇了摇头。
“尚书大人,这恐怕只是部查官员们的一面之词,不可轻信吧。更何况,朝廷每年拨付的护渠银两,皆有定数,足够这些修渠的纤户们,一家的吃穿用度,他们又何必偷奸耍滑,消极怠工呢?”
空气,于骤然之间,凝住不动。
不一会儿,萧弈面容一沉,那一对平静似水,黑白分澈的眼眸中,爆出了一道炫目的火光,燃烧着熊熊烈焰,冷然开口。
“卫尚书,你的意思是说,永济渠沉船,漕粮失踪,官吏殉难,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两岸纤户不肯卖力,偷奸耍滑所致?”
“对,对,下官也是这么想的。再加上,永济渠河段,航道狭窄,水流湍急,当天又突遇暴雨,风力强劲,故而,意外沉船。”
“那,……,负责押运漕粮的官员,可曾回来过?”萧弈面无表情,眉目决然,依旧不依不饶,继续追问问道,沉声开口。
“回大王,主责官员,包括转运使齐言、副使封彻等人在内,前前后后,一行十余人,与数百兵丁、运卒,同船遇难。”卫玄应道。
“查了吗?江淮当地官府,可曾立案详查过,可有相关的奏报入京啊?”萧弈随口一问。
这时,卫玄的脸上,明显有些颇不自在,只有尽可能地微微垂首,压低声音。
“启禀大王,沉船之后,江州刺史府、江州漕运衙门,忙于临时征调补给,清点余粮,所以未曾立案,还没有顾上。”
不过,卫玄眼神一错,又补了一句。
“但是,下官想,想……”
短短的一瞬间内,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表情冷漠,面部紧绷,目光极其锐利,又是一声凌厉怒吼。
“没错。”
“猪也是这么想的,你们真是一群猪啊!既然负责押运的漕粮的官员,已经全部遇难;江淮当地官府,又没有立案详查。你身为堂堂工部尚书,更是连京城都未曾出去一步,仅凭几个部查官员的三言两语,便如此草率,妄下定论。卫尚书,本王倒想问你一句,这个意外的结论,究竟从何而来!你必须给本王一个解释。”
面对大秦摄政王犹如连珠炮似,句句犀利如刀,语气没有丝毫停顿的怒叱、数落。
早已是汗透重衣,满面土色的卫玄,彻底没有了身为工部尚书、朝廷重臣的气度,伏于地上,如履薄冰,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王,下官有罪,下官有罪……”
“大王所言极是,卑职也是这样想的,起初也不相信。因此,这一次便派出了工部郎中徐泰,再去查察,想不到出了这样的事。”
随即,宁崇转过身来,面朝端坐靠椅的大秦摄政王,再次拱手行了一礼,又问道。
“大王,说徐泰受贿二十万两,可有真凭实据?”
闻听此言,萧弈纹丝未动,双手依旧扶着把手,看向下方的宁崇,长长叹了一口气。
“江州刺史薛赞,在徐泰的书房中,发现了一层夹壁,从里面找到了两张柜坊的凭信,共二十万两。想徐泰身为一介工部郎中,秩不过五品,俸仅止三石,哪来如此巨额银两?以此推断,非受贿而何?”
“也就是说,徐泰受贿,并无真凭实据。”宁崇听完之后,微微点了点头,旋即说道。
此时此刻,那位大秦摄政王,他的怒火,已经渐渐平息,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看向了自己的心腹谋士,点头说道。
“可以这样说。”
一切了解完毕之后,宁崇微微一笑,缓步走到了案几下方,驻足而立,双手郑重一揖,缓缓向下一拜一礼,沉声禀道。
“大王,如此看来,永济渠覆船一案的背后,必然另有隐情。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此案,绝非我们目前看到的这么简单。”
大概过了片刻工夫,萧弈目光沉静,倏然徐徐起身,抖动衣袂,猛地一甩身后狐裘,大氅猎猎翻卷,发出无数强劲风声。
只见,大秦摄政王萧弈,立于陛上,双手负于身后,身形依旧笔挺似槊,刺破青天。
他那一对冰冷、明澈的清亮眸子,眼神漠然,来来回回,扫视着台下一干众人,然后决绝开口,冷冷地下达了三道命令。
“江州刺史薛赞,江州长史贺文登等人,督粮不力,上折请罪,罚俸降职一年。”
“即日起,镇安司进驻巡防营纠察,分批前往江淮;刑部继续侦办、补充两宗案卷。待卷结之后,布告南境行台,以及江南都司。同时,对于此番沉船殉难的所有官员、将士,州府务必积极抚恤,恩养其家。”
“工部尚书卫玄,用人不察,昏庸懈怠,本应革职议罪。奈何众人陈情,此番便不予纠办了,留部听用,许你将功折罪。然尔归部之后,要全力协助宸之、子阳,侦破此案,倘若再敢玩忽职守,严惩不贷。”
“是,大王,属下领命。”众人齐齐应道。
……
帝都,雨落,风云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