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暗流涌动
圣武三年,十二月四日,亥正。
朔冬,寒气弥漫,冷风凌厉似刀。
从联坊到明光宫之间,是此时帝都城中最为拥堵的路段,沿途延兴、永嘉、安邑、东市,皆是灯火极盛,喧嚣热闹之地。
今年十二月初,临近年关,明光宫前的一座巍然大楼,——花萼玄元楼,高高矗立,直达摄政王府,尽皆一览无遗。
甚至,这座“花萼玄元楼”,要比永宁寺的七级佛塔,还要愈发醒目一些,更让许多人的好奇心,无可遏制,越来越强烈。
倘若站在花萼玄元楼上,俯瞰着煌煌帝都的话,可以看到明光宫前的广场,乃至不远处的摄政王府,还有繁华的街市。
这一切的景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水池,正在把整座城市里的所有人流,全部吸引过来,纳入池里,有如百川归海一样。
深冬的寒风,在摄政王府的庭院、阁楼之间,来回地旋舞、低吼,肆无忌惮,吹起了阵阵雪霰,却挡不住空中的明月。
漆黑的天际,一束银色、雪白的月光,自天窗映入,将屋子里照得格外明亮。
摄政王府,后苑,天心阁。
在“天心阁”的屋脊两端,鸱吻旁边,有那么一件物什,竟是一尊石雕的力士像。
这位状如金刚的力士,胡髯虬结,身体半裸,只在肩上披着半张狮皮,头戴一圈褶边束冠,两侧饰以双翼,样貌怪异。
并且,它的右手高举,五指戟张,左手握着一根巨棒。看起来,这尊石雕金刚力士,似乎正陶醉在杀戮之中,战意凛然。
雕像不算高,比鸱吻略矮了一尺。它的位置,选得极巧妙,前后皆被鸱吻所挡。
如果不凑近庑顶,平平直视,根本发现不了,——而整个帝都陵阳城,又有几个地方,能如此直接,平视高楼的庑顶?
不过,天心阁的二楼暖阁里头,倒还安静。
这一夜,王府园中的雪珠子,格楞格愣,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如同散花碎粉一般,不断地下着,根本停不下来。
屋内放置着数个火盆,无数火苗,顺着盆内的黑炭,上下窜动,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燃起了一盆炭火。赤红、耀眼的火光,映照着整间屋子,不禁暖意涌起。
此时此刻,身为叱咤风云,威震九州的大秦摄政王萧弈,身着一袭玄色锦袍,坐在暖阁里,斜靠于一把竹藤躺椅之上。
一领墨黑狐裘大氅,盖在了这位大秦摄政王的身上。另外,他的脚下,踏着两鼎暖炉,重新拢上火,又铺了一层暖垫。
只见,这个时候,萧弈意态随性,眉目平静若水,好像是半坐半卧,斜斜倚着身后躺椅,捧着一方紫铜八角手炉,双眸微闭,似是沉沉入睡,又似是闭目养神。
纵观萧弈的姿态,显得格外轻松惬意,也是比较懒散、无羁,拥裘闭目侧卧。
忽然,“噼啪”一声。
短短的一刻,摄政王脚下的那个火盆,盆中炭火,发出了轻微的爆裂声,越发沁得满室馨香,清气扑鼻,如沐春风。
紧接着,又过了没一会儿,偏偏那个炭盆里,仿佛着了魔似的,连着爆了好几个炭花儿,噼啪几声,倒像是惊着一般。
若是旁人,听到这一连串的响动,肯定会当即吓了一跳,或者是抽搐了一下。
可是,萧弈何许人也?那可是纵横天下,席卷八荒的一代战神,沙场上的金戈铁马,见得多了。这点儿动静,又算什么。
数声爆裂过后,萧弈泰然自若,静静地靠着躺椅,双眼紧闭,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始终纹丝未动,也没有侧过身去。
就在此时,夜风沉缓吹拂,沿着窗纱轻轻灌入。空气之中,那股绵密、淡雅的梅花花香,极其温柔而又松软,缠上身来。
夜风、花香,与酒意一撞。半身斜倚的萧弈,更觉心中沉突,整个人醺醺欲睡。
吱呀——
一声清越响音后,那扇许久未开的朱漆木门,被人从外面硬生生地拽开。门闩的枢轴之处,发出了生涩、干瘪的声音。
这时,那一串厚厚的棉帘,也被人掀开。萧弈的脚下,那只火盆里面,刚刚窜起的火苗,被冷风一压,顿时暗了下去。
然后,一名黑衣玄甲,腰佩铁刀的扈从亲卫,挺胸昂首,大步走进了暖阁阁内。
可是,当这名玄甲亲卫,进入暖阁的那一刻;当他发现摄政王斜倚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时候,慢慢地放轻了脚步。
看到摄政王沉睡未醒,这名亲卫,不敢打扰自家大王,思忖了一会儿,还是转过身去,生怕吵醒了大王,正欲离开。
“什么事?”
正当这名玄甲亲卫,准备离去之时,一声清厉、冷冽的沉沉语调,声音不大不小,犹如风雷翻卷,恰好灌入他的耳中。
话音甫落,亲卫重新转身。
蓦然间,萧弈扶住把手,缓缓睁开了那对惺忪、朦胧的黑白眸子,揉了揉眉心。
睁开双眼后,萧弈捧着手炉,意兴阑珊,仍然斜靠在躺椅上,并未起身,还处于一种宿醉初醒的状态,有些迷迷蒙蒙。
“呜——”
恰在当下,暖阁阁外,隐隐有寒风吹进。
屋内的仙鹤衔芝紫铜烛台上,烛火中的一簇灯芯,微微晃了一晃,映着拂动的纱幔,如水波颤颤,又好似明灭不定。
烛火摇曳间,萧弈的脸庞棱角,落着若明若暗的光影,有些飘浮不定。他的神色,淡得如天际薄薄的浮云,变幻莫测。
“大王恕罪,是标下把您吵醒了吗?”那名玄甲亲卫,面带抱歉神色,垂下眼帘,按着腰下铁刀刀柄,尽量压低声音。
没有想到,萧弈微微挑眉,握着手中的暖炉,轻轻摆了摆右手,语气逐渐低沉下去,缓缓开口。寥寥数语,脱口而出。
“本王就没睡。说吧,什么事儿?”
听到摄政王如此发问,那名玄甲亲卫,方才反应了过来,正了正心神,主动上前一步,抱拳行了一礼,回应答道。
“启禀大王,庾少使求见。”
忽地一下,萧弈整个人,身子略微前倾,扶住把手,挺躯坐直。当他坐起身躯的一刻,大秦摄政王座下的那张躺椅,隐隐约约,发出了几声“咯吱,咯吱”的脆响,晃动了几下,很快又静默无声。
挺身坐直后,萧弈表情遽变,微微一沉,恍如秋日寒烟中,沾上一层霜寒的脉脉衰草,时而凄冷,时而又是万分清寂。
然而很快,大秦摄政王的清逸神色,旋即秋阳明艳。那道凛然寒意,须臾间,蒸发得无影无踪,瞬息间,一扫而空。
“快,速将庾少使,请到正厅,本王即刻就到。”
应该说,此刻的萧弈,瞬间来了精神,一扫沉睡初醒的疲态、迷茫,放下了手上的八角暖炉,提起了那领狐裘大氅。
萧弈明白,作为镇安司的执掌之人,自己的表弟,庾尘深夜到访,必有要事。
也许是,永济渠沉船一案,有了眉目。不然的话,堂堂镇安司少使、缇骑首尊,也不会于这个时辰,前来王府禀报。
“是!”
得了摄政王的指令后,那名体形魁梧,威武不凡的玄甲亲卫,双手再次抱拳,高声领诺,随之一步一步,全身退出。
孤清的天心阁,格外静谧。
暖阁里,一道道的水青色流云珠帘,如同流水一般,静静蜿蜒而下,笼出一方小小天地,任由外面的凄风,胡乱吹卷。
沉寂的夜色,有如轻纱扬起,四散弥漫开来。倏尔有阵阵风声,呼啸刮过,不经意间,扑灭了几盏摇曳、微弱的灯火。
四方苍穹,一片漆黑。
……
入夜,帝都陵阳城中,万籁俱寂。
朱雀街上,主街街道两旁,几乎所有的买卖铺户,无论是酒肆茶楼,食摊染坊,亦或是钱庄镖局,粮铺米店,早已关张。
除了偶尔有时,能够模模糊糊,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爆竹外;街道之上,差不多没有任何动静,也看不到一丝人流。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飘飘摇摇,向着黑暗的天空,骤然飞去,为隆冬时节的黑夜,增添了几分肃杀、沉默。
与此同时,摄政王府,行馆正堂内。
正值深夜,王府上下,里里外外,皆是一片杳无声息的寂静。行馆正堂外,两盏大红灯笼,于凛冽寒风之中,轻轻摇曳。
另外,这间行馆正堂,它的位置,在偌大的摄政王府里,亦是比较特殊、偏僻。
说是行馆,其实就是一间普通的堆拨房,孤零零地坐落于园林以西,面向角楼,背对水榭,四周一片空旷,较为冷清。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行馆正堂屋内,一位面容清癯,体貌瘦削,身着一袭紫色襕袍,腰佩银鱼袋的年轻官员,早已等候多时,来来回回,不停地踱步。
这位英俊、清瘦的年轻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大秦朝野中的后起之秀,世族子弟的绝代翘楚,大秦摄政王萧弈的亲表弟,赫赫有名,人尽皆知的“缇骑魁首”、“天子耳目”,执掌镇安司的少年才俊。
——镇安司少使、北衙都指挥使、河阳伯庾尘。
空间不是很大,极其狭小的行馆内,庾尘独自一人,神情凝重,只是来回踱步。
倏然间,庾尘停下了脚步,抖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垂于身畔,覆于腰下数寸。
而后,这位惊才绝艳,卓尔不群的镇安司少使,缓缓昂首,抬起自己的眼帘。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望向了窗外的寂寂夜空,望向了黑暗中的一束星辰之光。
紧接着,庾尘眉宇紧蹙,旋即舒展开来,不禁口角吟香,以一种浑厚、儒雅的嗓音,反反复复,吟咏着一首古风歌行。
“金甲雕戈,记当日、辕门初立。
磨盾鼻、一挥千纸,龙蛇犹湿。
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
……”
没等庾尘将这首古风歌行,吟诵完毕。不知不觉,仅是短短一瞬,从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雄浑、高亢的虎啸龙吟。
这一句,恰到好处,接住了庾尘尚未吟诵完毕的诗句,声音是那样干脆、铿锵。
“有谁怜、猿臂故将军,无功级——”
这么一声威严、清冷的虓虎振音,自然而然,传到了庾尘耳中,听得清清楚楚。
因此,当话音落地的一刹那,庾尘怔了一怔,下意识回头望去,竟然看到那样的一幕,那样的一道身影,终生无法忘怀。
远远望见。
行馆门外,一位孤绝傲岸,巍巍如山的七尺男儿,于漫天风雨当中,微微一笑,抬步走入门外的雪中,身影萧杀漠然。
可是,他却发现,自己的头顶上,早有一柄油纸伞,遮住了飞雪,蔽去了疾风,只有四周梅林里的寒意,往伞下渗来。
王府卫队统领王行敏,一身黑衣,撑着油纸伞,护住男子的头顶,身后七位玄甲亲卫,斜佩长刀,沉默列在左右两侧。
现下,大秦摄政王萧弈,身披一领狐裘大氅,里面一层玄色长衫,再往里面,却暗藏着一件紫褐色劲装,映着黯淡。
一身暗沉深处,透着厉杀的打扮,再配上他那张英气勃勃,美如冠玉的面容,更加无比精神,凸显出无与伦比的雄姿。
当走到行馆门口时,萧弈驻足而立,缓缓举起右臂,收掌握拳,向后轻轻一挥。
唰的一声,王行敏将伞一收,自动闪到一旁。至于他身后的七位亲卫,亦是顷刻散开,手按长刀刀柄,守在行馆门外。
一令下达妥当,萧弈一掀大氅,抬起登着乌靴的右脚,踏上了堂前的石阶,迈过了正堂的门槛,走进行馆,走进屋子。
“想不到,宸之温文尔雅,也喜欢孤的拙笔之作。几年前的旧作,宸之竟还记得。”
萧弈一边进来,一边沉声开口,语气十分和缓,不带有一丝一毫高高在上,以及居高临下的姿态,反而十分平易近人。
原来,庾尘吟诵的那首古风歌行,正是萧弈数年以前,于南征灭楚的军中,挥毫写就的一首军旅诗作,——《金刀行》。
听完这句话,庾尘面带微笑,看了萧弈一眼,又望向门外一眼,客套寒暄起来。
“兄长说的哪里话。”
“天下谁人不知,兄长诗风,气吞山河,雄踞万里,慨然有削平四海之志。能得兄长之诗,吟诵一二,实乃小弟平生幸事。”
旋即,萧弈双手负于身后,眯眼看着行馆。此处居室不大,一个大花圆桌,却摆在了当中,四周还空出一大截地方。
各式器物摆设,极为精巧。这张圆桌,极为阔绰宽敞,足以坐下六人左右。
“宸之深夜造访,想必,不光是为了附庸风雅,念几句诗吧。如果我猜的没错,是不是永济渠沉船一案,有了眉目了。”
说话的同时,萧弈扬起右手,凭借两根手指,巧妙灵活,解开了颈间的带扣。他身上的那件狐裘,沿着后背滑了下去。
刚一解开带扣,王行敏早有准备,站在摄政王的身后,接过了那件狐裘大氅。
“兄长果然是料事如神。没错,小弟深夜叨扰,正是要向兄长禀报此事。兹事体大,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兄长见谅。”
没有想到,萧弈淡然一笑,目光悠悠一荡,伸出手来,拍了拍庾尘清瘦的肩膀。
“好,既然有了眉目。那便不着急,慢慢说。记得上一次,我去镇安司找你,你请我喝了一盏清茶。今日,你来王府找我,我请你吃西域胡饼,喝羊羔美酒。来,咱们边吃边聊,千万不要客气。”
说罢,萧弈将手一揽,拉起了庾尘的袍角。这对亲密无间,感情甚笃的表兄弟,偕手走向了那张圆桌,准备坐到那里。
圆桌前,萧弈、庾尘二人,相对而坐。
不一会儿,在他们两人的面前,也就是那张圆桌上面,摆上了一盘金黄灿灿,皮酥里嫩的胡饼,一壶羊羔烈酒,还有一碟蜜饯果子,旁边则是好几件珍贵酒器。
所谓“胡饼”,其实就是一种类似于烧饼、烤馕的面食小吃,亦是一种随身干粮。
自文成帝萧世渊起,大秦三度出兵,征服西域三十六国,设置西域都护府,并从西域当地,引进芝麻、胡桃等农作物。
由于,芝麻、胡桃等作物的引进,为饼类食物的制作,增添了不少新的辅料。
这时,无论是民间,还是宫廷,便出现了一种以胡桃仁为馅,芝麻为圈的圆形面饼,称为“胡饼”,也称作是“西胡馕”。
就这样,一盘西域胡饼、一碟蜜饯果子、一壶羊羔美酒,送至了萧弈、庾尘二人,可谓目不暇接,吸引众人的眼眶。
很快,萧弈一挑剑眉,提起案上的酒壶,“咕嘟咕嘟”,为庾尘斟满了一杯羊羔酒,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酒入盏中。
按下酒壶,萧弈一撸袖筒,从盘子里拿起一块胡饼,放在唇下边缘,轻轻嚼了一下,缓缓下咽,享受着这难得的美食。
“宸之,尝一尝这胡饼,味道甚是不错喔。”
“有劳兄长。”
话音坠地,庾尘也拿起了一块胡饼,放在嘴里,啃了起来,细细咀嚼其间滋味。
美酒佳肴当前,嚼着西域胡饼,喝着羊羔烈酒,偶尔也尝上几粒蜜饯果子,就着胡饼下酒,猛灌几口烈性的羊羔酒。
如此大快朵颐,如此丰富、刺激的夜晚宵夜。美食入口,烈酒烧喉,怎能不让人心情舒畅,越吃越开怀,越喝越尽兴。
坐在庾尘对面,萧弈正襟危坐,一袭玄色长衫,风袂下垂,手执一盏醇厚美酒。
这样的威势,这样的衣着,反倒在另一个侧面,显得他那如皓月的神情,愈加光洁明亮,清举如风,宛如怀蕴星明之光。
但见得,萧弈目若朗星,执起案前的酒盏,缓缓挪至唇边,慢条斯理,闲闲啜饮了一口杯中羊羔酒,迅即放下了酒杯。
“宸之,你现在可以说了。这几天下来,漕渠覆船,军粮折损一案,究竟进展如何?”
瞬息之间,庾尘听了这话,方才一直舒展的脸颊,顿时沉了下去,略显凝重,放下了那只酒杯,望向了对面的表兄萧弈。
“好,那小弟便说一说。”
未料,此言落毕,萧弈微微侧首,仍是目光清寒,轻轻抬起右手,作了一个手势。
“宸之但讲无妨。”
有了表兄的允诺与许可,庾尘坐直身体,垂下眼帘,眸中闪过一道幽色,静静地看了对面的摄政王一眼,忽然开口。
“兄长,自从那日,您传下摄政王教令以后,小弟即刻分派,出动三路缇骑暗探,先后前往江淮,明察暗访,彻查永济渠覆船一案。一番查察下来,初见成效。”
叙话间隙,萧弈皱了皱眉,登时顿了一下,面容深沉,双目静静望着对面的庾尘,划过一道璀璨的光芒,十分耀目绚烂。
“那么,结果如何呢?”
下一刻,庾尘轻轻咳嗽了一声,摇了摇头,不由苦笑一声,好像欲言又止,但还是鼓足勇气,将事情的真相,说了出来。
“说来也怪。”
“兄长可能知道,永济渠水段,航运繁盛,控扼临清江水路,位于江州与盱眙、山阳二县之间,乃是朝廷北运的咽喉。”
“以往,江淮漕粮、盐铁转运使官署,几乎每年,将江南寿春、海陵、淮阳等地出产的粮食、海盐,打成麻包,从海陵、高邮等地,装上趸船,经永济渠芦沟水段,穿过临清江江面,运抵帝都,再由帝都中转,运至粮盐紧缺的北方重镇,譬如晋阳、甘凉、陇右诸地州郡。”
“不错,确然如此。”萧弈点了点头,抬起眼帘。
正当萧弈沉吟不语之际,庾尘继续说道。
“然而近年以来,永济渠芦沟水段,却连发怪事。兄长方才所言不差,只要是江淮漕粮转运使的运粮船队,经过芦沟必定翻覆,押运人员损折,船上所载的漕粮,不翼而飞。像这种情形,已经发生了不下五次,加上此次,这是第六次了。”
“此番翻船之后,小弟派遣赶赴江淮,彻查此案的三路暗探,会同当地官府,前往覆船地点打捞。可是,却仅仅捞上了一些残船的碎片,还有数具遇难军吏的尸骸。除此以外,均是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怎会如此?”
萧弈喃喃自语,静静地沉思冥想着,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眼里掠过不可思议。
不过很快,萧弈聚敛心神,回归于以往的冷静,抚摩着腰前的玄螭玉带扣,久久不语,想了半天之后,还是问出了一句。
“那……,这些装在麻包内的漕粮,会不会是被暗流卷走,或是融化在水中呢?”
孰料,听闻表兄的如此发问,庾尘先是愣住,之后苦笑一声,托住自己的下颌。
“兄长,此次的官船船队,所沉没的漕运粮食,总计整整十万石。您想一想,这得是多大的暗流,才能将十万石的漕粮,全部吞噬?除非是河道决堤倾泻。”
“若说融化,那就更不可能了。粮食不同于食盐,即使浸在水中,也不是轻易能够融化的。更何况,十万石漕运军粮,就算全部融化,最少也要几个月的时间。”
“而且,即便,麻包中的粮食物资,融化不见。那装载粮食的麻包,也应该可以打捞上来吧?然而,数次打捞,河中除了破船残片之外,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如果说,一两次翻船,没能打捞到失事的物资,这还可以理解。可是如今,漕渠翻船事件,接连发生了六次,每次打捞,都是无功而返,这难道不奇怪吗?”
应该说,庾尘的一番分析,入情入理,严丝合缝,将沉船一案的蹊跷之处,剖析得淋漓尽致,呈现出案件疑云。
经过庾尘一番解释,萧弈,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继续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犹似寒冬腊月的北风。
他双深邃而灼人的目光,缓缓挪离了圆桌,投往外方昏昏沉沉,直欲迷眼的夜色。
“这么说来,永济渠沉船,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线索,都中断了,无从查起了。”
这间行馆正堂,此刻大门紧紧关着。封闭的空间,把外面的一切空气,声音,光线,气息,凛冽的寒意,隔绝在外。
现在屋内,只剩下坐于圆桌对岸的庾尘,和随意坐在圈椅之上的摄政王萧弈。
似乎,对于表兄萧弈这样的反应,庾尘并不意外,他太了解面前这个人,大秦的摄政王殿下,朝廷的支柱,他的表兄。
故而,庾尘眼神一错,勉强一笑,用着极其沙哑,且又不失清亮的声音,说道。
“不过,此次,前往江淮查察覆船的镇安司暗探,在给北衙的回文中,却提供了一条重要的信息,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何事啊?”萧弈面色未变,眼帘微垂。
“据悉,永济渠漕堤两岸,盐枭盘踞。镇安司的暗探们,从当地百姓口中得知,这些盐枭巨贩,以垄断、兜售私盐,牟取暴利,还时常打劫来往商船,抢夺粮食、食盐等物,欺行霸市,肆无忌惮。”
“现如今,盐枭之害,已成一大痼疾。同样,两淮一带的盐务漕运,几近废坏。”
听完这条重要的情报,萧弈似笑非笑,沉默了下来,陷入了无边的冥想之中。
这位大秦摄政王,身形笔直,端坐于圈椅之上,似乎还在品味刚刚的这番话。
他那两道锐利的眼神,变得有若秋初长天,渐渐展开高爽一面,唇角微微翘起。
“盐枭?”
“你的意思是说,漕渠覆船,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当地的盐枭贩子,故意为之,劫走朝廷漕粮,进而大发国难财。”
“兄长,目前,这只是推测而已,我们没有证据,尚无法确定。”庾尘悠悠叹息,慢慢抬起头来,直视萧弈冷冽的双眸。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个方向。”萧弈展颜一笑,摸了摸圆桌纹理,轻轻一拍。
趁着大秦摄政王眉头舒展,心情稍稍转好之际,庾尘思索片刻,从怀中掏出了一纸诉状,拿在手中,稍稍晃了一下。
“还有。”
“兄长,除此以外,小弟还下令,命北衙副指挥使孙承恩,率领北衙卫队,以及数十衙内僚属,随同三路镇安司暗探,前往江淮,协助工部官员,查察此案。”
“据孙承恩的回报说,有一日,北衙卫队一行,途经山阳县之时,遇有江州纤户数人,邀驾越诉,状告江州漕运衙门。奈何,江州刺史府各部,却拒不受理。”
无疑,这则消息,比先前的那条盐枭横行,更令人感到震惊,感到如芒刺背。
所以,当听到这句话,大秦摄政王萧弈,眉头紧锁,面颊骤然暗沉,于隐隐无形中,显现出了一种诧异、惊讶的神色。
“哦?竟有此事?”
随后,庾尘正了正心神,将那份从怀中掏出的诉状,高高举起,递到萧弈面前。
“北衙副指挥使孙承恩,已将这份状纸,快马送回帝都,昨日才传至镇安司。
“请兄长过目。”
萧弈满面狐疑,展了展玄衫衣袖,伸出右手,顺手从庾尘的手中,接过那份状纸,铺在案几上,缓缓打开,阅读起来。
接过状纸之后,萧弈微微垂首,先是扫了一眼,看了一遍状纸上的具体内容,不禁啧啧称奇,露出一种欣赏的神态。
“这诉状言辞工整,条陈清晰。此等捉刀代笔之功,非公门中人,不能所为啊。”
然而,越往下看,萧弈的表情,愈发肃杀,眉间不由凝住,收敛了先前的神色。
只见,萧弈面部铁青,目光冷峻,双唇陡然发颤,心中的怒意,早已猛烈翻腾。
他那清俊的面庞、飘逸的剑眉、深沉的眼眸,还有挺直的鼻梁之间,犹如朔风卷地而来,直扑人脸;漫天飞雪,一团团一粒粒,浸在肌肤上,寒气深沁入骨。
渐渐地,渐渐地。
这位无敌、威严的大秦摄政王,心冷如铁,他那一直颤抖的右手,顿时收握成拳,紧紧攥在了一起,青筋骤然暴动。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萧弈抬起右拳,猛然一拳下去,击打在案几之上,震得一旁的酒杯、酒壶,也是摇摇欲坠。
这巨大的声响,莫说是屋里的人,就是外头的人,听了这声巨响,不由心惊胆颤。
这一刻,萧弈傲然昂首,眸中掠过一道刀光。一声冰冷到极点,厉狠到极点的怒斥,顺着他的齿缝当中,迸发而出。
“岂有此理!江州漕运衙门,胆大包天,竟敢贪污朝廷护渠官银,克扣两岸纤户饷银,以致引发民变,真是罪该万死!”
事实上,这份状纸上的内容,庾尘显然已经看过,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静静听着,静静地看着,平静地补充说道。
“倘若,这份状纸之上,所言属实。那么,永济渠沉船一案的背后,必然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幕,一张巨大的罗网。”
“很有可能,此番漕渠覆船,军粮失窃,乃是盐枭巨蠹与贪官污吏,相互勾结,沆瀣一气,共同策划的一场惊天大案。”
惊天大案?
没错,这就是一起惊天大案!
这时,身为大秦摄政王的萧弈,怒极反笑,仰天大笑,笑声透出行馆正堂,直冲整座安静的摄政王府,回荡盘旋开来。
这凌霄、冲天的笑声里,带着难得一见的愤怒,也带着一种浓烈的血腥气息。
突然间,萧弈眼神骤变,目光变得极为深寒,手指微一用力,将案上的那份状纸,使劲地揉成了一团,险些将其抓破。
“这群败类,他们想要干什么?是要断送前线数十万将士的生命吗!还是要倾覆大秦的江山社稷!无耻之徒,死有余辜。”
很快,一阵凌厉怒意过后,萧弈冷静了下来,也冷漠了下来,仅在一瞬息内,从那种难得的愤怒中,摆脱了出来。
一位人间的战神,武道的大宗师,却在庾尘的面前,表现出这样像极凡人一面。
转眼间,萧弈目中冷漠,那双深远的眼眸,就像是远古愤怒的烈火,于平静之中,挟着无穷的威力,冷冷地问了一句。
“对了,徐泰自戕一案,彻查得如何了?”
这位大秦的摄政王,话锋一转,从漕渠覆船事件上,一下子转到了徐泰自杀,足见反应敏捷,定力十足,超乎想象。
“算是有了些头绪。”庾尘应了一句。
“哦,说来听听。”萧弈抬起手来,示意道。
接下来,庾尘思忖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明朗,直视对面的摄政王殿下。
“兄长,经过多番暗查,现已查清。漕渠覆船案发之时,江州刺史府,从徐泰书房夹壁深处,搜出的那两张二十万两的凭信,正是由鸿昌柜坊所开据出来的。”
“说起来,这个鸿昌柜坊,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大柜坊,在各道州县中,皆有其联号。很多富商巨贾的飞钱,都是从那里开出的,且在大秦境内,尽可兑现。”
“鸿昌柜坊的总号,就设在江州城中。我已吩咐缇骑,他们查过了,徐泰的那两张凭信,正是由江州总号开出的。”
听到这里,萧弈不动声色,端起案上的一只酒盏,“咕咚咕咚”,饮了一口羊羔酒,然后喃喃自语,不停地默默念叨道。
“鸿昌柜坊……”
“正是。”庾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么,用这两张凭信,可以在帝都,兑出现银吗?”萧弈握着手中的酒盏,随意地把玩着,并没有一丝的惊诧。
“当然可以。”
“兄长,你可能不了解,鸿昌柜坊的产业、联号,遍布各地,帝都亦不例外。”
庾尘话音刚落,萧弈微微皱眉,先是望了一眼庾尘,又看了一下那份皱皱巴巴的诉状,放下酒盏,镇定自若,发问道。
“这就怪了,既然这二十万两现银,可以在帝都兑出,徐泰为什么不将这两张凭信,捎回家中,而要留在盱眙别馆的书房之内,这明明是授人以柄啊!即便他真的受贿,此等行为,未免也太蠢了吧!”
的确,萧弈说得很有道理。听罢之后,庾尘也是思索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也许是,他还来不及将凭信转移,芦沟就又发覆船之事。他自知罪孽深重,无法向工部和陛下交待,这才自戕谢罪。”
谁知,听到这话,萧弈浅浅一笑,抬起手来,轻轻摆了一下,依旧保持了绝对的理智,也保持了绝对睿智的判断思维。
“不对,芦沟覆船,并不构成死罪,也不能完全怪到徐泰身上。这一点,陛下是非常清楚的。况且,朝廷派遣徐泰,巡按江州,不就是为了查察覆船的原因吗?”
“换句话讲,如果说,陛下因芦沟再发覆船事件,从而降罪责罚,这才致使徐泰自缢身亡,尚情有可原。可现在的情况,似乎并非如此,徐泰是在覆船的当天夜里,就自缢身亡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听着表兄的讲述,庾尘一边听着,一边频频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分析得比自己还要透彻,瞬间揭露出了事件的本质。
旋即,萧弈顿了一顿,再度开口说道。
“还有,江州刺史薛赞、长史贺文登,在给阁部的回文中提及,徐泰留下了绝命手书,他在遗书中说,芦沟覆船之事屡发,自己无颜面对圣上的信任所托,无疑面对朝廷百官,这才选择了绝路。”
“也就是说,他在遗书中,并未提起受贿之事。简而言之,如果不是江州刺史薛赞,在他的书房夹壁中,找到了这二十万两银子的凭信,没有人知道徐泰受贿。既然无人知晓,他又何必自寻死路呢?”
“不错。”庾尘豁然开朗,不由失声说道。
“这就奇怪了,既然没有人知道徐泰受贿,他为什么要死?刚刚我们说过了,单凭芦沟覆船这一件事,并不足以让他走上自杀这条路,顶多就是革职查办。”
“难不成,徐泰之死,另有隐情?”庾尘一脸疑惑,双手紧攥,不知其中的猫腻。
“有这种可能。但据目前的证据显示,除了覆船和受贿这两点以外,并没有其他佐证,可以支持这种说法。”萧弈仍是面容沉毅,语气异常得平缓,轻声说道。
同时,庾尘听完,也点了点头。
对话过后,行馆里的声音,就像是隆冬天气一样,时大时小,时而暴烈,时而像冰山那样安静,此起彼伏,大小不一。
此间的气氛,更是如此,一时紧张刻薄,一时沉默铁血,一时忆往事而惘然,一时说旧事而寒冷,极为变幻莫测。
一抹凛然、可怖的寒凉,在大秦摄政王萧弈的脸颊之上,久久盘桓,不肯散去。
他的眼眸空蒙,不,应该说是十分空洞。那张清逸、俊美的脸颊,配上他此时的神色与眼神,显得格外冷漠、决绝。
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萧弈的心头,究竟掀起了多少惊涛骇浪。他,大秦的战神,十分安静,注视着对面的庾尘。
不知为何,忽然间,大秦摄政王萧弈,眸中闪过一丝阴寒。他的语气,倏然变得阴暗、幽深,声音虽然高了一些,却感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无尽的冰冷。
这声音,就像是被滔滔不绝的九幽冥水,浸泡了长达亿万年的盎然古剑,直刺行馆正堂的四周,一剑斩尽世间苍生。
“江州的水,很浑哪。”
“看来,本王是时候,得去江南走一趟了。
“既然这群宵小,想和本王玩儿猫捉老鼠的把戏。好啊,那孤就让他们看看,谁是猫,谁是老鼠,陪他们好好玩玩儿。”
“表兄的意思是……”庾尘满头雾水。
随即,萧弈惬意一笑,舒展了一下胳膊,活动着自己的双手十指,举起案前的一只酒盏,望着杯中烈酒,凌然地说道。
“明日,我便上奏陛下!”
……
这场于暗夜之中,悄悄落下的雪,到天明时变得更大,铺天盖地,翻卷了一日一夜,让帝都全城,都随之改换了素妆。
远远望去。
一片晶莹剔透,琉璃世界,着实美不胜收。若非雪后出行,会变得稍稍艰难。无疑,这场漫天瑞雪,一定是整个冬季里面,最好、最有意境的时光,横贯四季。
雪景之下,已是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