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江山赋 > 第37章 漕渠魅影

第37章 漕渠魅影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南境,临清江,永济渠。

    出寿春、海陵、淮阳一带,沿着燕子江顺流而下,一路向西,即是一条碧波浩渺,山水相连,前后绵延八百余里的磅礴大江。

    ——“临清江”。

    这一滩的江水水势,极为湍急,两岸高山夹峙,悬崖峭壁比比皆是,直插青云云霄。

    纵观八百余里的临清江,水面最窄的地方,不过仅仅五十丈而已,山挨着山,河滩靠着河滩,中间不留一丝空隙。

    可以说,这里的江流水势,这里的凶险程度,仅次于那座相传有一位道教圣人,倒骑青牛而过,由此羽化登仙,留下了一段千古佳话,号称“西蜀雄关”的兵家必争之地。

    ——“夔门关”!

    并且,临清江江上,这一段水路中,峡中有峡,大峡套着小峡;滩中有滩,大滩吞着小滩。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何况是素有“千湖之国”称谓的江南水乡,即便到了寒冬腊月,依旧是柳绿烟蓝。

    潺潺江水,浪里水光,动若莲步轻移,婀娜多姿;静如少女独处,袅袅婷婷。姹紫嫣红,浓淡相宜,就那样,依偎在了临清江的周围,晕染着、守望着临清江一湾碧水。

    仰望,晴空万里;远视,这条绵绵八百余里的“临清江”,犹如一条飘飘荡荡的碧玉玉带。

    无数千帆万棹,互相牵引成串的木船舟楫,似乎正在破浪航行,穿透江面封锁,驶向遥远的北方,驶向大秦王朝的煌煌帝都。

    北望,临清江的万里碧波,从遥遥天穹的白云深处,骤然排空而来;南望,大江东去,水光与天色相浑,融为一体。

    顷刻间,白浪滔天,江水滚滚东漷,向着无边无际的绿色田野间,滔滔不绝,奔腾而去。

    横跨于八百余里临清江上的“永济渠”河道,贯穿大江南北,北起幽燕三州之地,南迄江左十六州诸郡,烟波浩渺,蜿蜒数千里,始挖于北渝哀帝末期。

    大秦立国之后,朝廷颁布明诏,开办漕运,兴修水利,历经文成帝萧世渊、武定帝萧礼、孝靖帝萧恪三代大秦帝王的拓建,漕运水路,逐渐成形,并初具规模。

    大秦的历代帝王,利用河道的天然优势,加以修浚开凿,而成如今之“永济渠”。

    这条历时十余年,横贯上千里的“永济渠”,容纳天下水路,吞吐大江,流通宇内。

    它,曾是连接大秦朝廷的命脉所在,对于南北方经济、文化之间的沟通交流,发挥着重大的纽带作用,被冠以“漕运始祖”之称。

    至于,永济渠淮水之滨的“芦沟”水段,起初亦由北渝政权开凿,大秦立国之后,历经三代帝王的扩展,终于开凿成功,成为了大秦国内的第一条漕运河道。

    这条“芦沟”漕渠,北接寿春、海陵,南达淮阳、盱眙,自盱眙而入鸿沟旧址,流进泗水。顺着这条漕渠河道,可以源源不断,向北方转运粮食以及食盐。

    远远望去。

    俯瞰滚滚大江,永济渠江水的水浪浪花,是那样得平静,那样得温柔,那样得平和。

    这些浪花,打着整齐的节奏,轻轻拍打着银色的江岸,绘成了若干深浅不一,泥沙俱下的颜色,配着江上不远处的一圈礁石,以及浅滩后的层层青树,看上去十分美丽。

    忽然,就在此时,江面上的风浪,莫名大了起来,击打在远方江心的礁石上,激起如雷鸣般的巨声,一浪高过一浪。

    弹指间,大江江心的浪花,表达了它们对礁石的愤怒,对沙砾的眷恋,对山崖的艳羡。

    浪声如雷,浪形胜雪,未曾沾衣即退,又留下了一片清静,一片沉寂。半眼碧波,半眼蓝天,只剩下无尽的浪花翻卷。

    “呜——”

    清波荡漾间,伴随着一声尖厉声响,冲天而起,缓缓回头望去,望向江心中央。

    原来,竟是一列列气势恢宏,制造华丽的大船船队,浩浩荡荡,驶过大江江面,舳舻千里,旌旗蔽空,场面异常壮观。

    但见,这么一支大船船队,一只,两只,三只……,无数船只,化作了一条隐于无形的直线,高高擎起锦帆,激起了层层水光浪花,发出“哗啦啦”的清响。

    这样一支庞大的船队,前后数十里,于风浪之中,乘风破浪,缓缓通向远方。

    同时,江面近岸方向。

    一排排木筏,亦是随着浪中水花,微微晃动,好像是在徐徐航行,环绕在江岸两旁。

    十余只渔船上面,火灶烧得正旺,似是在生火做饭,袅袅炊烟腾空升起,伴随着江风的吹卷拂动,渐渐弥漫散开,萦绕于半空当中。

    一束微薄的晨曦,倒映在清澈见底的水中,水波微微荡漾,荡漾出了一种幽雅的气质。

    此时此刻,数百艘江南漕运粮船,装载着整整三十万石漕粮,以及数百河运船工及兵卒。

    这支漕运船队,自寿春、海陵、淮阳三地出发,分批押运,从燕子江顺流西下,入临清江,准备顺着“永济渠”河道,沿“芦沟”漕渠北行,前往帝都陵阳城,中转漕粮。

    漕运之重,仅次征战。

    由于北境战事吃紧,晋阳前线粮草告罄,粮道补给明显不足。三十五万北境戍边将士,即将面临断粮,陷入饥寒交迫之中。

    甚至,还有可能,位于草原的北胡金帐王庭,在听闻这个消息以后,或许会派出精锐游骑,袭击北方粮道,截断北境边军的补给线,进而对晋阳造成致命打击。

    然而,这个时候,大秦帝都陵阳城,京畿五大粮仓,以及各个军营的仓廪之中,满打满算,仅有六十万石的储备存粮。

    这六十万石存粮,是维持帝都日常生活的储备粮,委实是粮食有限,不能调动他用。

    为此,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朝廷生杀大权,执掌帝国千军万马的大秦摄政王萧弈,心急如焚,夜不能寐。

    一时间,这位大秦摄政王,陷入了极度的彷徨之中,第一次感到了举步维艰,不知究竟该如何决断,不知粮食该从何调。

    最终,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大秦摄政王萧弈,当机立断,亲笔写下了一道手谕。

    数日后,摄政王的手谕,发往寿春、海陵、淮阳三地,命令南境行台,以及江南都司诸部,即刻准备三十万石粮草,不走旱路,由水路漕运军粮,中转至帝都。

    然后,由朝廷统一调配,将这批三十万石军粮,分成多个批次,先后运往北境,南粮北运,以解晋阳燃眉之急,补充粮道。

    接到摄政王的这道手谕后,坐镇南境边防的吴王萧恂(萧弈四弟),不敢耽搁,立即按照兄长的命令,指示下去,迅速行动起来。

    很快,寿春、海陵、淮阳三地,仅在数天以内,筹集到了足足三十万石军粮。

    于是,大秦南境主帅吴王萧恂,亲自签发下了一道手札,命令将这三十万石军粮,全部装载上船,足足装了上百艘大船。

    而后,吴王萧恂下令,由江淮漕粮转运使齐言、副使封彻,率领这支数百艘粮船的漕运船队,押运军粮,沿着八百余里的“临清江”,自永济渠河道西下,前往帝都。

    万顷碧波之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

    ……

    “轰隆隆——”

    忽然,正当这支数百艘的大船船队,扬帆起锚,于永济渠上,缓缓向前航行之时,一串隆隆的炸雷雷声,在遥不可及的天际一端,猛然响起,直冲云霞深层。

    声音震耳欲聋,响彻天地乾坤。

    伴随着数声巨响,雷鸣如龙。

    雷起之际,即为大雨将至的前兆。

    霎时间,临清江上,北起幽燕三州,南迄江左十六州的“永济渠”界面上空,乌云沉沉,黑雾缭绕,尽皆被无穷的黑暗笼罩。

    仅在短短的一瞬息内,漫天的黑暗,笼罩了整个大江江面,封锁了万里苍穹。

    不一会儿,原本还是一片湛蓝、清明的天空顶端,刹那电闪雷鸣,彤云层层密布。

    凌厉的电光,犹如一柄三尺利刃,仿佛要将整漫漫碧空,从中一刀劈成两半,骤然撕裂开来。

    气氛倏忽一变,立时阴森、沉郁到了极点。

    本是晴空万里之天,突然间,天地失色!

    这一刻,无数狂风大作,暴烈呼啸席卷,吹卷得江岸两旁的一排杨柳,好似些许疯妇的满头长发一样,四处凌空飞舞。

    这一阵妖风四起,发出了数声怒号长啸,恍如一抹幻影,死死缠绕在了大江江面之上。

    “哗啦,哗啦——”

    顷刻间,暴雨如注。

    凌空的漫天大雨,有如倾盆瓢泼一般,堪堪倾泻而下,泻向了风平浪静的江面上。

    宛如黄豆,银河倒灌的暴雨雨珠,化作了一颗颗流星陨坠,砸得江水白浪翻滚,溅起冲天水花,震出了数不尽的涟漪。

    狂风大起,暴雨倾盆,一时风雨如晦。

    这条烟波浩渺,蜿蜒数千里,囊括天下水路,横贯诸多河道的滔滔大江,顿时变得无比黯然失色,好像涂上了一层黑墨。

    暴风骤雨之中,永济渠上,一队兵丁齐全,旗帜鲜明的庞大官船,正在迎风破浪,万分得吃力,行驶在波涛汹涌的水面浪上。

    这支拥有数十艘大船的官船船队,身处惊涛骇浪漩涡,摇摇欲坠,命悬一线。

    数十艘大船船队的正前方,为首的一艘海鸥舟舫上,高高挑起了一面绛赭大旗。

    借着天上闪电的光芒,可以清清楚楚,一眼看到,大旗旗帜中央,以正楷楷体手书,七个苍劲有力,铁划银勾的大字。

    ——“江淮漕粮转运使”。

    这个时候,那艘巨船船身,已经被空前暴厉、激荡的滚滚波涛,上下抛掷,不停地来回晃动,时不时还发出数声声响。

    三三两两的河运船工们,冒着滂沱大雨,浑身湿淋淋的,满脸雨水,呼叫着,飞奔着,依次分列,冲上了这艘大船的甲板。

    “快,大家不要乱,降下主帆,将副帆升起来——”

    只见,江淮漕粮转运使齐言,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独自屹立船头,高声喝喊,指挥着上下一众船工,冷静地发号施令。

    “是——”

    随着转运使大人的一声令下,十余名河运船工,高声应着,纷纷撒开双腿,迅速冲到了主桅杆下,准备降下杆上的主帆。

    旋即,一名身着布衣,体格健硕的船工,三步并作两步,犹如一只长臂猿猴一样,飞快而又敏捷,顺着桅杆,攀爬了上去。

    紧接着,这名船工,双手齐用,解开了桅杆上捆扎的一根绳索,将主帆降了下去。

    而后,其余数名船工,立时一拥而上,齐齐挥动两臂,使劲用力,拉动船头帆绳,缓缓升起了副帆,接替了降下的主帆。

    副帆升起,身为转运使的齐言,长长舒了一口气。

    “嘭——”

    未曾料到,副帆刚刚升起。只听见,又是一声巨响,凭空暴起,自江面猛烈炸开,激起一层白蒙蒙的水雾,升腾了上来。

    之后,一道吞天巨浪,兜头劈面砸来,直直扑向了那条海鸥大船。一浪猛然袭来,已经稳定下来的大船船身,登时倾斜了一下。

    船身摇晃间,齐言重心不稳,不由一个趔趄,身体朝前一倾,向着船舷的方位,俯冲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

    幸亏,站在齐言身后的转运副使封彻,及时伸出了右手,一把扶住了转运使大人,几乎快要扯破了嗓子,高声喊着。

    “大人,风大浪急,船队不能继续前行了!”

    “这样吧,前方便是盱眙县境内,命令船队尽数靠岸,明日再行启航!”齐言略微思忖了一会儿,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明白,下官即刻去办!”

    转运副使封彻,一边高声应答道,一边向船尾奔去。

    “咚——”

    猛然间,这条海鸥巨舫,它的前部方位,轰隆一声巨响,迎空而起。大船骤然一晃,船身微微侧立,甩出了数丈开外。

    数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哀嚎之声,突然惊起。

    然后,随着一声声惨呼、哀嚎,冲散而光,将近三、四名河运船工,即被一阵滔天巨浪,卷入江中,发出“噗通”、“噗通”几声水花飞溅。很快,他们几人的身体,随即缓缓沉入了江底,无影无踪。

    “怎么回事?”齐言厉声嘶吼。

    顺着这位江淮转运使的话锋,立于船头的一名舵手,迅即冲出了船舱舱房,脸色苍白,对着一身斗笠蓑衣的齐言,高声大喊。

    “大人,大人,不好了,船底触礁了……”

    江在呼啸,风在怒吼。

    一片暴风骤雨中,不时掀起一排排巨浪。漫天的巨浪,又一排排地向前奔涌,冲向岩石,冲向船队,冲向一切阻碍它前进的万物。

    飞沫溅起飘洒,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气势凛然不绝,从未中断过。

    就在这时,一股犹如巨雷般,好像千军万马,席地而卷,又好像饿虎群狼,咆哮而至的滔天风浪,一层连着一层,涌动过来,在呐喊,在嘶吼,在奔跑,在搏杀,发出天崩地裂的吼声,喷射着雪白的泡沫。

    大浪掀起的波涛,席卷而来,足足激起数丈之高,夹带着无数泥沙,汇成了一道铁壁铜墙,裹挟着一往无前,横扫千军的暴烈气势,卷向了那条高悬大旗的海鸥舟舫。

    白浪翻滚,风声咆哮。

    在狂风疾雨的嘶吼声中,江上的全部一切,仅在一夕之间,悉数湮灭,沉沦于无尽的黑暗深处,滑向了无底深渊。……

    ……

    淮水之滨,盱眙县城。

    暴雨仍在继续,雨落如珠。

    “砰,砰,砰……”

    一只五指如钩,宽厚有力的大手手掌,正在不厌其烦,拼命敲击着那座“盱眙别馆”的门环。

    “咣啷——”

    但听得,一声巨响,大门缓缓打开。两名衙役捕快,冒着倾盆大雨,从里面冲了出来,明显有些极不耐烦,厉声喝道。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馆驿?”

    只见,那位一身绿袍,头戴官帽的盱眙县令,气喘吁吁,也顾不上那两名捕快的无礼,断断续续,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喊道。

    “本官顾士宏,乃是盱眙县县令,有要事禀告工部郎中徐泰大人,十万火急!”

    “哦,原来是县尊大人,快快请进,徐大人现在大堂!”两名衙役捕快,急忙应声说道。

    话音一落,顾士宏撩起官袍,飞步冲向大堂,推开里屋房门,迈入大堂堂内,头也没有抬,口不择言,惊慌地喊道。

    “郎中大人,大事不好了!下官顾士宏,刚刚收到消息,江淮漕粮转运使官船,昨日在永济渠覆没,船上所有人员,都……”

    话未说完,猛地这一刻,顾士宏的浑厚嗓门,他的声音,竟然莫名地顿住了。那一对黑白瞳孔,登时渐渐放大,瞪得圆圆的。

    目光所及。

    大堂正中的放粮之上,高高悬挂着一个人。一条三尺白绫,绕颈穿项而过。此人身着紫袍,腰悬玉带。——工部郎中徐泰。

    “徐大人!”

    半晌过后,顾士宏惊呼一声,急忙抢上一步,抓住了徐泰的双脚,抬起头来,慢慢向上一望。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只见,吊在房梁上的徐泰,双眸翻白,脸色紫青,手脚冰凉无比,早已死去多时,生机全无,想必是昨晚上吊自杀的。

    见此情形,顾士宏心头一颤,倒吸了一口凉气,微微垂下眼帘,目光扫视了一圈四周。

    堂内一片凌乱,抽斗落地,柜门大开。……地面的正中位置上,放置着一方火盆,里面尽是满满一盆燃尽的纸灰。

    此时此刻,身为一县县尊,大秦的朝廷命官,顾士宏摄定心神,小心翼翼,将徐泰尸身下的那张绣墩,轻轻扶了起来。

    这时,顾士宏发现,尸身的双脚,无力悬于半空,距离这张绣墩,竟有足足两尺之遥。

    看到这里,顾士宏面色煞白,嘴唇不由颤抖起来,缓缓放开双手,顿时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向后一仰,昏厥了过去。

    堂堂工部郎中,官秩正五品,竟然莫名其妙,自缢于盱眙别怪之中,死于非命。

    自大秦立国至今,还从未发生过如此怪事,一位朝廷的五品官员,居然离奇地死在外地,还是自杀身亡,死得不明不白。

    消息一经传出,州府轰动,诸县愕然。

    因此,江州刺史府官衙僚署、盱眙县衙下僚署,以及钦差卫队专属,在江州刺史薛赞、长史贺文登、司马葛长铭的命令下,立即调集府兵,将盱眙别馆重重包围,封锁现场。

    盱眙别怪,大堂堂内。

    此刻,徐泰的尸身遗体,横躺在地,双目紧紧闭合,一动不动,上面覆盖一条白布。

    与此同时,在尸身的一旁,一袭紫色官袍,高冠玉带的江州刺史薛赞,神情极其凝重,胡须不停抖动,蹲下身子,目不转睛,仔细查验尸身,想要找出里头的答案。

    就在这时,江州长史贺文登,快步上前,走到了刺史大人的身旁,缓缓俯下身子,开口说道。

    “刺史大人,在徐泰的桌案上,找到了一封绝命手书。手书上说,漕运骤发大难,官船倾覆,军粮折损,自己深感罪孽深重,愧对朝廷,有负圣恩,更有负摄政王之重托,无颜见天下臣民,唯有自戕,以谢天下。”

    一听这话,薛赞沉吟片刻,缓缓起身,双手负于背后,面色甚为沉重,不由长叹一声,沉沉开口,语气充满了无奈。

    “算上昨日倾覆于永济渠的转运船只,一年以来,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数百运卒殒命丧生,十万石漕运军粮,没于滔滔大水之中,不翼而飞,岂非咄咄怪事,难怪徐泰会自绝于人,以死谢罪啊!”

    然后,薛赞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不幸中的万幸啊。还好,保存了二十万石军粮,已安全运至盱眙县。要不然,麻烦可就大了。倘若,如果连这二十万石军粮,都保不住,一旦被摄政王获悉,我等皆有可能人头不保,难逃一死。”

    紧接着,这位江州刺史大人,四下看了一看,不禁微微皱眉,扫视一圈之后,问道。

    “这大堂之中,为何如此凌乱?”

    “不瞒大人,卑职也觉得甚为奇怪。似乎,徐大人临死之前,曾在大堂堂内,翻找和焚烧了一些文书、信札。”贺文登应道。

    “倒是怪哉。”薛赞摇了摇头。

    忽然,贺文登眼神一错,四下张望了一下,主动上前一步,凑到了薛赞耳畔边缘,低声说道。

    “大人明鉴,卑职刚刚命人例行检查,在徐大人的书房里头,发现了一个夹壁,这夹壁之中,放着两张柜坊的凭信。”

    何谓柜坊凭信?柜坊者,信用也。任何人都可以将存储的银两,存入柜坊。柜坊给存银之人,开据一件特制凭信,上面标注着存银人名号,以及银两数额。取银之时,经柜坊验证凭信无误,便可将存银提走。

    另外,有的时候,这些柜坊凭信,经富商巨贾之手,还可以兑换成一种钱币。

    ——“飞钱”。

    什么是“飞钱”呢?通常情况下,富商大贾遇有生意远行,随身不便携带太多银两,一为不便,二不安全。因此,他们便将这些银两,存到带有联号的柜坊。

    比方说,在江南存钱,可以到帝都提取,也可以到任何一处提取,此所谓飞钱。

    “哦?凭信何在?”薛赞立刻一愣。

    于是,贺文登两手一拢,连忙从自己的官袍袖口里面,掏出了两件凭信,恭恭敬敬,呈递到了薛赞面前,请刺史大人过目。

    故而,薛赞顺手接过,定睛看了一眼。

    只见,这两件柜坊凭信,其中一件,就是一张用白银制成的小卡片,上面赫然醒目,异常清晰,镌刻着“十万两”三个字样。另外一件凭信,亦是如此,一模一样。

    “二十万两!”

    贺文登点了点头。

    “徐泰的夹壁之中,怎会有足足二十万两的凭信;区区一个工部郎中,官秩不过五品,怎么会有如此巨额的存银。难道,此人莫非收受贿赂,中饱私囊不成?”薛赞百思不得其解,一边暗暗想着,一边喃喃自语。

    “大人,这批漕粮,可是摄政王亲自下令,吴王签发,南境行台、江南都司偕手共办,是要运往北境前线的军粮,重如泰山啊!如今,漕运噩耗频仍,官船倾覆,十万石军粮,不翼而飞,钦差自戕,我等该如何向摄政王交代?”贺文登满面忧色。

    旋即,贺文登轻轻咳了一声,继续开口说道。

    “况且,大秦法度,永平律明文规定,遗失军粮米粟,与叛国投敌无异,乃是杀头死罪,处以悬首藁街,全家连坐。以摄政王的铁腕、决绝,我等必难辞其咎,即使不死,也要削官夺职,贬为庶民。”

    大秦摄政王萧弈,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为人?身为江州刺史、朝廷封疆大吏的薛赞,自然心知肚明,没有人比他,再清楚不过了。

    他明白,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是一个横扫诸国,碾压群雄,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灭南楚、亡西越、平东赵、破北胡,被天下英豪冠以“人屠”之名,冷酷到了极点的一代铁血战神。

    戎马半生,驰骋疆场十余载,身为三军统帅的大秦摄政王萧弈,杀伐决断,嗜血狂热,死在他手上的当世枭雄、诸国名将,数不胜数。

    项开、顾北江、段召、乞伏乾光、纥豆陵示发,这些英雄豪杰,他们哪一个不是当世名将,不都是败亡于他萧弈之手吗?

    远的不说,就说前不久。

    整整三十余名飞扬跋扈,目空一切的勋贵子弟,大秦摄政王雷霆一怒,说杀就杀,顷刻间,人头落地,一点没有犹豫。

    甚至,摄政王还毫不留情,当众廷杖了十几名公侯子侄,将他们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薛赞心想,自己一个小小的江州刺史,又算老几,算个个什么玩意儿呢?

    生死,还不就是摄政王一句话的事!

    想到这里,这位大秦朝廷的封疆大吏,堂堂正三品江州刺史,不禁心惊胆颤,涌上一股寒意,直冲到脑门上头,瑟瑟发抖。

    因此,听完此话,薛赞微微闭目,仰天一声长叹,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对着身旁的长史贺文登、司马葛长铭,沉重说道。

    “这样吧,立即从各州府官署,以及江州漕运衙门,挑选出一千余名得力之人,不走水路,改为陆路,由州府府兵沿途护送,将剩余的二十万石军粮,连夜运往帝都,不能再出差池了。”

    “另外,工部郎中徐泰,身为朝廷钦差,奉旨巡按江州,视察河道,却在盱眙不幸自缢身亡,令人痛心。此事也不能拖延,立即具折进京,交由摄政王殿下亲览。摄政王若是当真怪罪下来,本官一身当之。”

    “还有,将这两件二十万两的凭信,连同呈递给中书、门下二省的牒文,一并送入京师。”

    “至于徐泰死因为何,究竟是否受贿,自有刑部、大理寺,详细彻查,最后由圣上裁决,尔等不必忧虑,等候消息便是。”

    “是!”

    “是!”

    长史贺文登、司马葛长铭二人,怯怯回应说着,旋即躬身退下,只留刺史一人在大堂堂内。

    别馆深苑,一片凄凉肃穆。

    ……

    入夜,帝都,陵阳城。

    巍巍大秦帝都,雉堞连云 市坊耸立。朱雀街御用官道,位于国都皇城的中轴线线上,是帝都城中最为繁华、热闹的街道之一。

    时近年关。

    街中处处爆竹声声,各色杂耍,吞枪喷火,纷纷争奇斗艳,令人拊掌叫绝,不由耳目一新。

    沿街两侧的买卖店铺中,各种年货货品,琳琅满目,目不暇接。酒肆、食摊上的美馔佳肴,像驴肉火烧、羊杂汤、艾米糕、糖糍粑粑、馄饨、米粉、地三鲜等各类小吃,更是飘起了一阵阵令人难以抗拒的香气。

    街道上人流川涌,络绎不绝;吆喝买卖之声,不绝于耳,一派喜庆安乐的气氛。

    摄政王府,西厢房,玉琼苑。

    窗外天色阴沉,朔风似刀,风凉雨软,吹得帐幕帘子,微微掀起。小雨淅淅沥沥,叩响了窗棂,拍打出了动听的音符。

    良久,雨声越来越繁,打在房屋飞檐的琉璃瓦上,打在中庭阔大的芭蕉叶上,打在几欲被北风吹得凋零的花瓣上,声声清越。

    有风吹过,三两枝竹枝细瘦,婆娑划过窗纱,风雨萧瑟,夜蛩寂寂,归于一片宁静。

    玉琼苑内,红烛摇曳。一双龙凤花烛的火光,微微跳跃着,照得两只眼睛,无比得酸涩。

    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共同躺在一方软榻之上,同床共枕,相拥平卧,十指交在一起,沉沉入睡。

    只见,榻上的萧弈,于睡梦之中,神色并不安宁,眉心深锁,呓语不断,隐隐有些心悸,迟迟不能入梦,样子很是痛苦。

    心潮起伏间,又是寒风刺骨的时节!

    夜色浓不可破,一身紫褐色寝衣,表情迷乱的大秦摄政王萧弈,从梦境之中,惊坐而起,带着满身湿漉漉、冰凉的冷汗,失声疾呼。

    “不!不!父皇、父皇……”

    或许,是听见了夫君的一番疾呼,一旁的摄政王妃元清柔,亦从睡梦之中,惊醒过来,缓缓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按住夫君的手心。

    “夫君,怎么了,是不是又梦魇了么?”

    此刻,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神色无助惶惑,仿佛是被雨露沾湿的秋叶,薄而枯脆,捂着心口,缓缓说道。

    “没事儿,就是做了一个噩梦。”

    旋即,萧弈转过身来,望向身侧的爱妻,缓缓伸出右手,紧紧握住了元清柔的手心,十指相扣。

    “清柔,我刚刚梦见父皇了,我梦见父皇坐在御案上,好端端地在批阅奏章,忽然之间就过身了,我想扶他都扶不起来。”

    “清柔,如今的我,虽然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权倾朝野。可是,午夜梦回,每每梦见自己从前的那些少不更事,还有我的至亲至爱们。”

    “皇爷爷走了,父皇走了,母后走了,义父也走了。哪怕现在,我立下了无数不世之功,威震天下,只要一人独处时,也总是会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一个孤家寡人。”

    翠竹窗栊下,茜红纱影影绰绰。

    十一月末的雨夜,寒气逼人。

    飕飕冷风,透过霞影降纱糊制的窗户,微微吹了进来。那面翡翠银光冷画屏,在一双红烛微光下,闪烁着明灭的光芒。

    于是,元清柔一展衣袂,顺手取过了床边的一件氅衣,披在了萧弈的身上,轻轻抚摸着夫君的后背,柔声安慰,说道。

    “夫君,都过去了……”

    “承宽哥哥,你还有我,有我们的孩子,怎么会一无所有呢?你忘了,你自己说的,你还要亲自教我们的孩子,骑马射箭,修文习武吗。”

    夫妻夜话,柔情百转。

    忽然,一片寂静之下,却听得门外,传来了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随后,一名王府亲卫,捧着一份奏章,匆匆入屋,急切禀道。

    “大王,不好了,漕粮出事儿了。”

    骤然间,萧弈眸带寒霜,一扫先前的心悸与恐慌,掀开那条锦被,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坐直身体,接过那份奏章,缓缓打了开来。

    当奏章徐徐展开的一刹那,数行笔力遒劲,端端正正,且又异常刺目的小楷字迹,映入了这位大秦摄政王的眼帘深处。

    “江淮漕粮转运使粮船,于永济渠芦沟水段覆没,十万石军粮无踪,转运使齐言、副使封彻,押运军卒及船工,一行数百人,尽皆丧生!”

    ……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