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鸿门宴
雾峦远渚,隐约烟树,夕照青衫渐冷。
无眠夜雨又东风,自道是、残花满径。
又是一年冬日至,北风怒号,寒气渗人,大地一片银白,一片洁净,一片琉璃世界。
无数晶莹的雪花,犹如漫天鹅毛一般,自天空当中飘飘洒洒,落了下来,渣渣作响,瞬间铺满了整个大地,举世银装素裹。
处于摄政王府后苑院落的“天心阁”。
——“云泉水榭”。
这处“云泉水榭”,总共筑有三楼,依靠在王府后苑“天心阁”东面一带,依山傍水,凭势兴建。
“云泉水榭”的二楼,是一大片的奉茶花厅,半截高楼临空而建,正好可以看见楼下一楼的大厅。
那张宽大的、鲜丽的、平铺在地上的朱红毛毯,在楼下一楼的门前,泛着刺目、夺眶的鲜艳红色,别有一番风味,很是与众不同。
另外,整座“云泉水榭”,它的顶楼上端,更是被无数古色古香,巧夺天工的亭台楼阁,犹如众星拱月一般,深深笼盖。
但见,亭尖深沉的枣红、亭柱古老的墨绿,以及石桌、石椅幻想的灰白。三种不同的颜色,构成了一幅唯美、天然的画卷。
亭旁绿树掩映,流水潺潺,清风迎面拂过,蜂飞蝶舞,犹如走进了人间仙境一般。
巍巍天心阁,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茂密繁盛的梧桐林,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
在一片绿色的梧桐丛林中,围着一栅绿色、窄小的护栏栏杆,环绕着那一片难得一见,来之不易的青青世界,从梦境中而来。
雕廊水榭,亭台楼阁,皆是依山势兴建;四周的美妙壁画,好似滔滔波浪一般,起伏不定。
一塘轻轻漾动的池水,活跃着,波动着,自然而又和谐,且又不失典雅,归于自然的清隽。
今日,“云泉水榭”有贵客。所以,水榭二楼的半片花厅,全部便被腾了出来,用于招待王府贵客。
与水榭外面的大雪鹅毛,数九寒天,与众不同。
当时,水榭二楼的花厅,都是用屏风和悬绒帘两件物什,分相隔开,隔成了两个世界。
花厅厅内的地下,又新添了几个暖炉,里面皆装载了上等的银屑炭,熊熊燃将起来,颇有一股松枝清气,热气蒸腾,四季如春。
诸位大人物一进花厅,便被身旁服侍的婢女们,主动脱去他们身上的大氅裘葛,只穿了件内里的单薄夹衣,即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此时此刻,顺着屏风与绒帘的方向,走进水榭花厅。
数张桌案之上,早已搁满了各式各样,精致奇绝的酒水点心、珍馐菜肴,还有不少的瓜果鲜蔬,以及无数琼浆玉露、绿醅佳酿。
满桌饕餮盛宴,应有尽有,一应俱全。
并且,盛载这些菜肴、瓜果的盘碟,亦是来自于宫中的上好玉器;用以斟酒的鸳鸯酒壶,包括盛酒的酒杯,也全部都是上佳极品的“琥珀白玉樽”;至于樽中盛着的美酒,更是天底下最为昂贵的“椒柏酒”……
在一旁伺候、服侍的王府婢女们,一个个国色天香,秀色可餐。她们无不温柔静默,只管在一旁斟酒侍宴,听候屋内贵客的使唤。
一目了然。
这场设于“云泉水榭”花厅内的王府私宴,规制肯定不小。单从筵席的酒器、菜肴、盘碟的品级与制作,即足以看出。
不仅如此,这个时候,水榭花厅厅内,贵客已然悉数落座。今日,参加这场王府私宴的客人,仅仅只有三人而已。
但是,从他们三人的衣着装饰、仪表相貌,足可判断出来,他们三人的高贵身份。
这三位贵客,人人皆是一身华服,身披绮绣,头戴朱缨宝饰冠帽,腰佩白玉玉玦,显然是一副衣食无忧,腰缠万贯的天生富态。
已经落座的这三位贵客,他们分别是宋国公冯云、郑国公常胜、永嘉侯雷德兴三人,都是关陇勋贵的主要代表人物。
这三位关陇勋贵,他们所落座的位子,分列于花厅内的左、右两侧,整齐排开。
至于花厅正中的那张主座,却依旧是空荡荡的,迟迟不见有人落座,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到来。
很明显,这张主座,是大秦摄政王萧弈的座位,今天他是主位,他是东道主。
原来,今日,大秦摄政王萧弈,主动发出请柬,要在王府后苑的“云泉水榭”,置酒设宴。
萧弈此次设宴,主要是为了,宴请宋国公冯云、郑国公常胜、永嘉侯雷德兴三位公侯勋贵,邀请这三位朝廷勋略,入府一叙。
然而,事实上,凡是知晓内情之人,无论是军师祭酒宁崇,还是截至目前,身处镇安司的国子监学生景玄清,他们都是心知肚明。
摄政王今日宴请三位关陇勋贵,名为饮宴,实则不然。
这场王府设宴,分明就是一场暗流涌动,谍影重重的“鸿门宴”,无形之中,杀机暗藏。
因为,这几日以来,根据无数镇安司暗探,近乎于全方位,地毯式的暗中彻查。
一众关陇勋贵,横行不法,侵夺良田,杀人越货的桩桩罪行,基本都掌握在了萧弈的手中,摆在了摄政王的书案之上。
于是,掌握了关陇勋贵的种种罪证后,萧弈遂以设宴为名,邀请三位公侯,前来王府饮酒赴宴。
然后,在酒筵之上,萧弈趁机向众公侯勋贵们,抛出他们的罪证,彻底摊牌,敲山震虎,从而揭开打压勋贵,严惩不法的雷霆行动。
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这三位居功自傲,专横跋扈的公侯勋贵,依旧浑然不知,认为不过就是一顿酒筵而已,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宴会尚未开始,摄政王还未到场;可是三位贵客,业已落座入楼,等候着摄政王的驾临。
忽然,一向口无遮拦,粗俗无礼的郑国公常胜,双手交错,四下张望,微微一侧身子,凑到了宋国公冯云跟前,不解地问道。
“冯兄,你说今日,这摄政王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单单请了咱们三个,前来饮宴,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此刻,已经有六十二岁高龄,白发苍髯,手拄龙头手杖的宋国公冯云,刚刚还在双眼微阖,闭目养神,犹如老僧入定一般。
一听这话,冯云霍然睁开双眼,望向一旁的常胜,表情甚为轻快,很是漫不经心,说道。
“兴许就是喝一顿酒,这么简单。常胜老弟啊,摄政王何等身份?能请咱们喝酒,那得是多大的面子啊!”
冯云这么一说,常胜眉头舒展,连忙频频点头,觉得很有道理,旋即重新保持沉默,静静等待。
就在两位国公,正在闲话家常之间,从水榭花厅悬绒帘的帘子外面,一声响亮、清彻的通传,骤然传了进来,灌入众人耳中。
“摄政王到——”
铛铛铛……
紧接着,一阵雄劲有力,铮铮铿锵的脚步声,猛然惊起,渐次而响,距离花厅绒帘,是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不用猜,都能够猜得出来。这阵雄劲、铿锵交合一处的脚步声,必是大秦摄政王的铁靴之声。
很快,那一串串的花厅悬绒玉珠珠帘,即被一左一右,挑将开来,露出里面的陈设布局,映入众人眼帘,分外得清晰醒目。
当绒帘帘子被左右挑开的一瞬间,一道高贵清逸,孤绝傲然的英挺身影,骤然出现。
只看见,这道英挺身影,迅即一掠再掠,脚下生风,掠过绒帘,掠过屏风,掠过数张桌案。
那人的高大身形,犹如一枝离弦射出的墨羽箭簇,凌厉极速,径直走向主座位置。
顺着这一阵铿锵有力,铁靴划一的脚步声。
厅内众人的目光视线,齐齐转移了过去,看向那道英挺身影,掠过绒帘的勃勃雄姿。
只见,身穿一件紫褐色劲衣,外披一袭狐裘大氅,头束一根墨玉犀簪的大秦摄政王萧弈,双手负于身后,缓步迈入水榭花厅。
大秦摄政王萧弈,身形势如狮虎,恍似一尊高耸铁塔,赫然拔地而起,矗立于平地之上,龙骧虎步,昂首前行。
众人的所有视线,几乎在同一时刻,落在大秦摄政王那对炯炯有神,熠熠生辉的双眸上时,竟然惊异地发现。
他那一对俊秀、挺拔的双眉,豁然展开;一排犹如黑色羽扇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然后骤然张开。
窗外的一束白光,淡淡照来。
摄政王萧弈那一双既清澈且又迷蒙的乌瞳黑眸,犹似两池幽邃、深沉的静静湖水,瞬间凝住。
龙凤之姿,天目之表!
来到主座跟前,萧弈凝目伫立,随手一甩狐裘,缓缓转过身去,环视着花厅内的这三位公侯勋贵。
与此同时,在场的三位公侯勋贵,看到摄政王驾临,纷纷起身见礼,面朝萧弈,大声参拜问候。
“参见摄政王殿下,大王千岁——”
在这短短的一刻,萧弈怡然一笑,笑意灿若春华,皎如秋月,甚为明快旷达,豁然开口应道。
“三位老大人,实在对不住啊。本王庶务缠身,让三位久等了,照顾不周之处,还望公等多多宽待。”
不曾想到,身为大秦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竟然还如此礼贤下士,语气和善,一点儿没有端着天朝上王的架子。
见此情形,宋国公冯云苍髯一颤,左手拄着那根龙头手杖,面向摄政王,率先开口,表现得极为诚惶诚恐,郑重一礼,说道。
“殿下,言重了。大王乃一国执政,大秦相邦,自然日理万机,事必躬亲,我等岂敢怪罪大王呢,大王折煞我等了!”
冯云话音刚落,萧弈大手一挥,颇有一种豪爽、洒脱与快意的江湖之风,主动招呼着三位公侯勋贵。
“来,大家都别站着了,快快请坐!”
说罢,萧弈反手一撩,提起狐裘大氅的一角,渐渐下身,端坐于主座之上,双手按在桌案上面,注视着一桌子的美酒佳肴、瓜果菜蔬。
随后,那三位公侯勋贵,亦是躬身还礼,相继转身坐下。
至此,水榭盛宴,正式开始!
……
双方坐毕之后,萧弈面容平和,抬起右臂,指了指面前一盘新鲜的蜜瓜,对着三位公侯,说着。
“诸位都尝一尝,这是新开的瓜,甜得很!”
而后,萧弈肃然高坐,提起案上的一支鸳鸯酒壶,将面前的一盏琥珀白玉樽,斟满了一杯温热的椒柏酒,热酒缓缓倒入杯中。
然后,萧弈执起酒杯,高高举于半空,面带一种阴郁笑容,望着花厅内的一众公侯,沉声似水。
“三位大人,这些年,你们为大秦披荆斩棘,呕心沥血,立下了赫赫功勋。没有各位大人,就没有如今大秦的锦绣山河。公等的功绩,朝廷不会忘,天下不会忘,青史亦不会忘。本王在此,敬诸公一杯!”
旋即,萧弈昂首举杯,一饮而尽,然后轻轻放下酒杯,拿起了一块蜜瓜,随意地啃了一口,发出了一声清脆、响亮的咀嚼。
“谢大王——”
三位勋贵公侯,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本来,摄政王殿下的这么一番话,就是一席寻常不过,普普通通的客套寒暄,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凡脑子聪明一点的人,这个时候,唯有表现得越谦卑越好,越镇定越好;绝不能忘乎所以,顺竿往上爬,往自己头上揽功。
那样,只会是万分愚蠢,让自己沦为众矢之的。
可是,万万没有料到。
萧弈的一番话,刚刚说完。
那个向来粗鲁野蛮,矜高性狂的郑国公常胜,居然开始大大咧咧起来,言语间极尽狂悖。
“大王,您这话说得公道,比那些成天只会耍嘴皮子,过河拆桥的狗屁文人,要强得多了。”
“想当年,我们哥几个,跟着文成皇帝出生入死,刀口上天血,从陇右一路杀到北境的时候,这帮龟孙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现在,轮得着在那儿他们指手画脚,骑在老子头上作威作福吗?大王,有您这句话,老常我就是死了也值了。”
看着这位郑国公口水喷射,唾沫四溅的丑态,还有他那副小人乍富,居功自傲的嘴脸。
大秦摄政王萧弈的心底深处,不由自主,莫名生出了几分厌恶,尽是对于眼前之人的满满不屑,以及无比的嫌弃、鄙夷。
不过,身为大秦帝国的监国摄政王,即使心里再怎么厌恶,再怎么不满,萧弈在表面之上,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太过露骨。
却见,萧弈端坐主位,身形巍巍如山,俯视着一脸骄狂的郑国公常胜,面色骤然一沉。
这位大秦摄政王,依旧若无其事,啃着手里的半块蜜瓜,眼神却是异常得冷漠、决绝,冷冷地盯着眼前的常胜,淡然开口。
“郑国公,你的功劳,‘天下无双’,晚辈岂能忘却,朝廷亦不会忘记。本王听闻郑国公,你在南安、平凉一带,喜爱驰马田猎,曾经射杀了不少野兽。”
“正好,去岁灭赵之时,本王缴获了一张东赵硬弓,现就在府上。等一会儿,本王命人取来,请国公来掌掌眼。您要是看上了,这张弓,本王作主,就送与国公了。”
面对一个区区的国公,大秦摄政王萧弈,主动降尊纡贵,竟然自降身份,自称“晚辈”,并当众赠送雕弓,这是何等的礼遇!
可是,没有想到。
常胜依旧我行我素,还是满面狂妄,只是微微抱拳,继续口无遮拦,大声说道。
“还是大王会看人啊,也只有我老常这千斤膂力,才配得上大王的宝弓!既然大王一番好意,老常不能给脸不兜着,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大王的好意了。这张弓,老常便收下了。”
之后,萧弈微微皱眉,迅速转过头去,眸中倏然掠过一抹刀光,看也没有看那个莽夫一眼,反而望向了宋国公冯云,沉声说道。
“宋国公,本王怎么听说,您最近偶感风寒,咳血不止啊。宫中的太医正,特制了一种专治咳血的药膏。明日,本王会吩咐他,让他多熬一些,给您送过去吧。”
“宋国公,您年纪大了,千万要好好保养身体,以后,朝廷的事情,还要多多仰仗国公!”
相比于郑国公常胜的狂悖无礼,冯云倒是极有礼数,身子微微一欠,手拄龙头手杖,面向萧弈,躬身一礼,致谢说道。
“老夫的这一身顽疾,还劳大王挂念,实在是万万不该啊。大王重恩,老朽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一语言罢,萧弈面带笑意,大手轻轻向前一招,看着眼前的那三位公侯勋贵,神情甚为凌然。
“大家不必拘谨,尽可开怀畅饮!今日谁要是喝醉了,本王会派遣亲卫,把各位大人,安全护送回府。”
只不过,在大秦摄政王的面带笑意之下,却是隐隐蕴藏着一束冰冷刺骨,恍如万箭穿心的凛冽寒意。
这样的冷厉寒意,分明就是一种冲天的杀意!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一番酒酣耳热,觥筹交错下来,三位公侯勋爵,个个大快朵颐,隐隐有了三分醉意,满面赤红,弥漫着一股浓浓、呛鼻的酒气。
甚至,醉意之下,他们三人中间的某些人,借着酒劲,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毫无顾忌,大撒酒疯。
譬如,那位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一向自视甚高,出言不逊的郑国公常胜,有些肆无忌惮,在醉酒的驱使下,大放厥词。
总而言之,常胜话里话外,无非尽是炫耀、显摆,说什么自己追随文成皇帝,已经多少年了,打了多少硬仗,立了多少战功,身上留下了多少处伤疤。
还有,自己的功劳,既然这么大,朝廷对于自己的封赏,竟然如此不公,厚此薄彼,还要听从那群文官的建议,刻意为难自己这些开国元勋……
喝了点儿酒,这个赳赳武夫,再也管不住他的那张破嘴,想到什么说什么,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出格。
反观萧弈。
此时此刻,这位大秦摄政王的面部表情,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冷峻、平静,未见波澜。
这时的萧弈,犹如一面深不见底,粼粼无波的冰湖,沉寂千年,平静无声,始终未见有一分一毫的动容与失色,镇静自若。
今日,这场水榭酒筵,就是一场“鸿门宴”。至于萧弈本人,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和眼前的三位公侯勋贵,彻底摊牌。
所以,此时此地的大秦摄政王萧弈,正以一种上阵杀敌,冲阵斩将的决绝气势,直面关陇勋贵,与他们虚与委蛇,貌合神离。
他,正在悄悄蛰伏,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准备随时向着面前三人,展开凌厉攻势。
这个时候,萧弈面色铁青,已然阴沉到了极点。
在他的黑瞳深处,燃烧着一团幽冥之火,似乎随时轰然迸发出来,燎尽万里沃野平原。
忽然间,萧弈神情肃穆,端起案前的一盏琥珀白玉樽,执在手中,恣意地把玩着。
同时,萧弈余光一投,望着四下的三位公侯勋贵,声音清厉,刻意压成了一条寒线,冷冷说道。
“来,三位大人,本王再敬你们一杯!”
这是暴风雨前的安静,安静得分外恐怖!
可是,这三位还在忘乎所以,沉浸在酒池肉林中的关陇勋贵,丝毫感受不到,大秦摄政王言语之中,所蕴含着的那股凌厉杀意。
又是这时,常胜再次口无遮拦,抓起一支酒杯,一边大口大口地喝酒,一边则是极其粗俗无礼,大声嚷嚷着。
“大王啊,您的酒确实不错,老常我今天已经喝了不少,实在有些不胜酒力。不知大王,还要敬我等什么啊?”
不曾想到,常胜话音甫落。
身为大秦的摄政王,萧弈脸色骤变,一双炯炯有神,电光四射的清亮眸子,霍然暗沉下来,太阳穴上的无数青筋,猛然暴动。
一代大秦战神,瞬间燃起了不可遏制的滔天怒火,似是火山爆发的前一刻,沉静压抑。
随即,“咚”的一声,大秦摄政王剑眉一挑,将手中的那盏琥珀白玉樽,重重往案上一撴,浊酒跃出杯口,暴吼一声,冲天而起。
“敬你们一个胆大包天,目无国法——”
这一声狮吼虎啸,冲破着飞雪弥漫的凄寒天色,凌厉高亢,声若雷震,严峻地震撼着周遭的一切。
大秦摄政王凌空一吼,即是杀人的前奏。
人屠咆哮,大杀四方。
战神一怒,屠戮苍生。
摄政王当众暴吼,怒发冲冠,呵斥诸位勋贵,着实令在场所有人,始料未及;也委实将他们,吓了一大跳,打了一个冷颤。
伴随着大秦摄政王萧弈那一声冲天暴吼,破空而响,三位公侯勋贵,心头猛地一颤,面色“刷”地一白,纷纷不知所措。
他们三个,人人皆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摄政王为何会没有征兆,突然动怒?
意识到事态不妙,今天只怕有大事发生。宋国公冯云微微皱眉,轻轻咳了一下,急忙站了出来,打着圆场,看向萧弈,说道。
“大王,此话从何说起啊?老朽实在不知,我等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大王,还望大王可以明示?”
没想到,一听这话。
萧弈冷笑一声,满面尽是鄙夷、不屑,先是瞥了一眼这位德高望重,年过花甲的宋国公。
然后,他又缓缓扫视了一圈,看着满屋的关陇勋贵,极其厌恶与不齿,狠厉刻薄,说道。
“明示?”
“宋国公,本王为什么会这样,您老人家难道不清楚吗?真是没有想到啊,本王外出征战的这一年里,你们这些朝廷勋略、国家栋梁,竟然干出了那么多丧尽天良,伤天害理的勾当!”
“几位大爷,都说说吧,这一年里面,你们在关西、陇右一带,都干了哪些龌龊行径?让本王也听听。”
此言一出,宋国公冯云顿感如遭雷击,恍若五雷轰顶一般。
他终于明白了,摄政王今日于王府设宴,宴请众位关陇勋贵,根本就不是一次普普通通的饮宴,而是这位大秦摄政王,精心布设的一个“局中局”。
如此看来,冯云心里暗想,自己这些人,在关陇诸地所犯下的罪行、恶迹,终于瞒不住了,东窗事发。
想必,摄政王已然对他们的罪证,了如指掌,心知肚明,不然也不会这样说道。
接下来,摄政王雷霆大怒之后,便是要向三位公侯勋贵,兴师问罪,大举逼问罪行。
不过,尽管如此,宋国公冯云其人,毕竟是大秦开国二十六功臣之一,历经四朝,纵横不倒,见证过无数兴衰荣辱,朝堂争斗。
于是,宋国公冯云强撑心神,故作镇定之色,正襟危坐,轻轻吐了一口浊气,不急不缓,对萧弈说道。
“大王在说什么?老朽怎么有些听不明白?”
只见,萧弈咄咄逼人,冷冷地注视着冯云那张苍老面孔,以一种质问的口吻,反唇相讥。
“不明白?好一个不明白!”
而后,萧弈眼睑低垂,视线犀利,沉着一张俊秀面颊,盯着眼前的宋国公,一动不动,骤然开口道。
“宋国公,您是皇始六年致仕的吧?几十年不理政务了,难怪会变得老眼昏花,暮气沉沉,被他们蒙住了双眼。”
不等冯云反应过来,萧弈眸色一闪,顺手拿起桌案上一沓厚厚的账册,用力向外一掷,直接一把甩出,扔到了冯云面前。
“你自己看看。”
故而,冯云拄着龙头手杖,强撑身躯,缓缓起身,慢慢弯下腰去,捡起了地上的那本账册,又重新坐下。
坐下之后,这位年逾六旬的宋国公,翻开账册,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可是,越往后看,他的脸色,却是越发难看,渐趋凝重起来。
这时,萧弈猛然抬起右臂,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宋国公手上的那本账册,声色俱厉,语气摄魂。
“自先帝寿安七年起,也就是先帝驾崩的那一年,朝廷收缴上来的赋税、库粮,是越来越多;可关西、陇右一带的田亩、丁口,却是不升反降。”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我大秦的开国功臣们,也就是你们,各位国公、君侯,每年都在关陇当地,低价贱买田产;非但买田,还强行逼迫田主,沦为尔曹的佃户。”
“这本账册上,桩桩件件,记载得清清楚楚,还用本王一件件细说吗。你们呐,真给朝廷脸上贴足了金,丢人啊!”
说着说着,萧弈眼风扫过,神情淡漠,看见冯云依旧无动于衷,不觉厌恶至极,渐渐沉下脸来,刻意顿了一顿,问了一句。
“宋国公,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话到此处,冯云的脖颈后颈之上,早已是冷汗涔涔,面色发绀,慢慢合上账册,拄着龙头手杖,朝着萧弈的方向,毕恭毕敬,应道。
“大王,此事定是小人作祟,故意陷害我等老臣。老夫深受国恩,一向奉公守法,约束子弟,绝无中饱私囊之举,大王万勿轻信啊!”
看着眼前此人依然还在狡辩,萧弈心头一沉,已是听不下去了,暴怒地抬起手来,立时掀翻了一旁的果盘。
果盘跌落下去,摔得支离破碎,果品滚落一地。
之后,萧弈眼神可怖,死死地盯着冯云,冷硬说道。
“行了,宋国公,你就不要演戏了,你干的那些事情,以为本王不知道吗?本王清楚得很。”
“宋国公冯云,你在洮州封地,纵容家人奴仆,鱼肉百姓,侵夺良田上千顷,肆意殴伤人命,仗势害民,逼得无数百姓居无定所,家破人亡;甚至,他们中间的有些人,不惜聚而为盗,与官府为敌。姓冯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旋即,痛斥完宋国公冯云之后,萧弈眸中的一束电光,又缓缓转至常胜身上,望向了那个恣意妄为,嚣张跋扈的郑国公。
“郑国公,您老人家,好不威风。”
“本王怎么听说,你在平凉的玄武湖中,竟然私自打造了一条九丈长的舳舻楼船,把平凉城中所有的青楼歌妓,全部集中在了这艘船上,整日间花天酒地,纵情声色。”
“这还不算,郑国公,你竟然还敢乘坐着这艘大船,一路大张旗鼓,沿江而下,招摇过市,终日吃喝嫖赌,当众宣淫。常疯子,你是疯了吗?当年开国大战,攻克渝都,你有多疯,现在就有多疯!”
最后,萧弈微微侧首,转过头去,目光向外一扫,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语,闷头饮酒的永嘉侯雷德兴,终于开口,厉声怒骂。
“还有你,永嘉侯。”
“汝荒淫残暴,纵酒无度,你的所作所为,真真令人发指!本王听闻,你在安定一带,经常带领数百亲卫,袭扰闹市,肆意纵兵大索,掳掠民女,公然占为己有,逼良为娼。”
“结果,就是由于你的这种混账行径,竟然致使数十名良家妇女,不堪受辱,投水自戕,因而香消玉殒。”
“雷德兴,你长心了没有,那是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不是猪狗,就这么没了。你简直禽兽不如!”
三位公侯勋贵,被大秦摄政王一番犹如利刃般的犀利言语,一一奚落痛斥,顿时涨得满面通红,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即消失。
不一会儿,萧弈缓缓起身,双手叉腰,用一种极端可怕的凌厉目光,凝视着那三位关陇勋贵,又是破口大骂起来,怒叱一声。
“我说,三位大人,你们还要不要这张老脸了——”
直至此刻,身为朝廷一等公爵的宋国公。
冯云再也忍受不住了,面颊瞬间绷了起来,看向摄政王萧弈,毫不客气,当众反驳了回去。
“摄政王,老夫自北渝哀帝末年,便投效了文成皇帝。从那一日起,老夫即追随于太祖左右,东征西战,出生入死。至今算起来,也有三十二个年头了。三十二年里,头十二年,老夫殚精竭虑;后二十年,则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从永平三年起,老夫我,夹在武定皇帝与一众关陇众勋贵之间,上下弥缝,左右为难。”
“我冯云,做了二十年的老好人,自问是尽心尽力。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老夫受文成皇帝知遇之恩,与国休戚,给主上分担点儿什么,本也没有什么。这本来,就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应尽之责。”
“可摄政王今日能不能,能不能给我这个老臣一点脸面哪!不要把我这张老脸撕下来,还放在脚底下踩上几脚,行不行啊,行不行啊!”
这话说得很重。
冯云于急怒之下,似乎已经忘记了上下尊卑,忘记了站在他面前的,是手握生杀大权,纵横九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
因此,萧弈听完之后,怔了许久,迟迟没有说话,只是自嘲一笑,决然地看着冯云,随即阴沉地开口说着,反问一句。
“好啊,好,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老国公,孤很失望。”
“想当年,国公不惜毁家纾难,倾尽家财,投奔到皇爷爷的麾下。您当年投奔皇爷爷,和皇爷爷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就是要祖父效仿前朝开国雄主,不乱杀人,善抚百姓,方可定鼎天下。”
“几十年过去了,虽然皇爷爷不在了,可是言犹在耳啊,本王至今依然记得。国公当年说过的话,连国公自己都忘了吗?”
没想到,摄政王的一番反问,并没有勾起冯云对于过往的追忆,并没有勾起他的羞愧。
反而,这位老而弥坚的宋国公,却更加冥顽不灵,固执己见,不肯低头,反省一下自己。。
宋国公冯云认为,这位摄政王殿下,年轻气盛,根本没有把自己这个老臣,放在眼里。
只见,冯云一抚颔下苍髯,牢牢攥住那根龙头手杖,脖子一梗,面色冷如生铁,幽幽回应说道。
“殿下,老夫当然没忘,永远没忘。不过,老夫也想提醒摄政王一句。再好的仁政,也是需要人去做的。”
继宋国公冯云说完之后,郑国公常胜一步上前,顺着冯云的话锋,亦是大言不惭,强行辩解。
“是啊,摄政王,宋国公说得对啊。”
“我们哥几个,从文成皇帝还是亲王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他老人家。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鞍前马后,身先士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即便是我们老哥几个,多买了一些田土,多收了一些租子,与大秦律令无碍,你干嘛非要揪着我们几个老哥们弟兄不放啊!”
宋国公、郑国公,两位国公,越说越兴奋,越说越起劲,根本就收不住,似要直抒胸中块垒。
看着眼前这两人张牙舞爪,贪得无厌的丑恶嘴脸,萧弈负手巍立,始终一言不发,面容甚为冷肃,只是静静地冷眼旁观。
待二人说完后,萧弈傲然昂首,眸中杀意毕现,扫向了那三位关陇勋贵的脸上,决绝说道。
“呦,二位国公,什么时候,心变得这么齐了,连话都是一模一样。你们俩现在是不是觉得,自个儿特别有理啊;是不是觉得,自个儿现在特别了不起啊,没人能管得了你们了吗!”
“就你们现在这个德性,试问皇爷爷的在天之灵,情何以堪?什么叫恬不知耻,毫无心肝,本王今天才算真正领教了一番。”
“老百姓管官员叫什么?叫父母官,对吧。可是,天底下又有哪一个父母,敢去舍得抢自己儿女的果腹之物、保命之田。”
“先贤曾经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本王和全天下的官员,都在这一条船上。得罪了老百姓,本王也好,士大夫也罢,都是舟覆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我大秦,乃是天子与百姓共天下,非与士大夫共天下。不管是勋贵也好,士大夫也罢,只要敢寻机聚敛,残民以逞,本王就不会容他,本王会见一个杀一个,孤要杀尽天下贪官!”
刚一说完,萧弈微微一顿,端起案前酒杯,“咕咚咕咚”,猛地灌了一口“椒柏酒”,继续说道。
“本王刚才说过,你们为大秦立下的赫赫功勋,朝廷是不会忘记的。所以,大秦立国之初,文成皇帝颁下恩旨,赐予你们勋田宅第,赐给尔等丹书铁券,这是朝廷的福荫,先皇的恩赐。”
“可是,数十年过去了。”
“原本骁勇善战,打下大秦江山的关陇勋贵也好,已变成了一群倚赖过往功勋,终日横行乡里,飞鹰走狗的国之蛀虫。”
“莫说是上阵杀敌,就连最基本的春蒐演武,也视作苦差。本王必须要警告你们,大秦先祖创业不易;孤绝不允许,大好的江山,就这么毁在了一群贪图享乐,不敬先祖的狗东西手里。若是真到了那一天,本王亲手宰了他!”
萧弈立在案前,仰首望向窗外,默然片刻,微微叹息一声,继而淡淡开口,打破了这种凝重的沉寂。
“本王想来想去呀,你们都是开国的元勋宿将,孤能把你们怎么着呢,只能请你们喝杯酒了。”
说罢,萧弈狐裘一甩,沉沉坐下,身形稳如山岳,独自拎起一支鸳鸯酒壶,斟满了一盏椒柏酒,端起酒杯,昂首满饮而尽。
“昔日,太祖皇帝开国以前,有人曾经发明了一个词儿,什么呢?骄兵悍将。这说谁呢?就说你们哪!大封功臣之后,又有人发明了一个词儿,是什么呢?关陇勋贵。这又是说谁呢?还是你们。”
“你们知不知道,这两个词儿,是可以杀人的。为何呢?因为,你们已经激起了民怨,已经危及到朝廷的安危!”
“从古至今,凡以兵马刀剑取天下者;从来,无不受到骄兵悍将之害。如今看来,大秦亦未能幸免啊!”
顷刻间,萧弈端坐主位,拳手紧紧攥住,久久一言不发,身子却是绷得愈发僵硬,冷冷一笑。
“本王看过你们上给朝廷的奏疏了,你们在那劄子里头呀,把自个儿夸得像一朵花儿似的,什么这军功,哪战绩的,说得天花乱坠,没完没了。”
“欸,你们怎么就没人在劄子里头,把自己那些个腌臜恶迹写进去呢?你们不说,就不要以为本王是傻子,不要以为朝廷什么都不知道。”
“从大秦立国的那天起,皇爷爷、父皇,还有先帝,就不断地告诫你们,要奉公守法,安分守己,不要狐假虎威,仗势害民。”
“可是,他们说得口都干了,舌都燥了,可说下大天来,还是说不动你们那颗贪婪之心。”
“本王以为,缴了你们的亲卫特权,你们多多少少,可以收敛一些,自重一些。”
“可孤错了,你们个个天不怕,地不怕;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天下,是咱爷们儿打下来的,就得咱爷们儿尽情地享用它,是吧?”
蓦然间,萧弈眉梢一紧,猛地一拍桌案,目光如炬,视线变得异常凌厉起来,迸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狠绝杀意。
“不过今日,孤要告诉你们。本王不是三位先帝,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也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我萧弈戎马半生,征战无数,生平只信奉胯下骏马,掌中长枪,能用刀剑解决的事情,本王从不动嘴。”
“所以啊,从今以后,你们就自求多福吧。若是有一天,碰上本王心情不好,一不小心,要了你们谁的狗命,砍了你们谁的狗头。到时候,你们可别怪本王,事先没有提醒你们这帮老东西。”
一身英雄傲气,与生俱来!
至于那三位公侯勋贵,此时此刻,早已吓得噤若寒蝉,两唇抿成来了一条直线,哆哆嗦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若木鸡。
这时的他们,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种盛气凌人,目空一切,视人命如草芥的乖张戾气。
这一刻,萧弈垂眸不语,剑眉高高吊起。
他那颊边的深邃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放于案上的一双大手,不由渐渐收紧,攥握成了两只铁拳,面上怒意反倒更盛,丝毫未减。
“砰”的一声,萧弈挥起右拳,拳头直直抵在桌案上,按出一道深邃、刻骨的裂缝,冷冷说了一句。
“三位大人,本王公务繁忙,也懒得跟你们废话了。这样吧,本王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尔等回去以后,好好清查一下,你们辖下的田亩、户口,趁早把侵夺而来的民田,归还给百姓。如果你们还是执迷不悟,那么下一次,本王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只有请你们到北郊大营,尝一尝一百军棍的滋味了。”
“孰轻孰重,诸公自己看着办吧,本王言尽于此。”
紧接着,萧弈目光幽暗,大手顺势一挥,袖角猎猎翻卷,极尽不屑之意,随口一声轻叱道。
“滚吧——”
随后,三位关陇勋贵,满面不忿,相继奋衣而起,转身离开,走出了这间“云泉水榭”的花厅。
水榭宴饮,至此不欢而散。
……
摄政王府,鸿门宴,道尽悠悠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