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惊雷
秋已去,冬日至。
凛冽、刺骨的北风,呼呼大作,挟带着无数深冬里的肃杀寒意,席卷掠过,回荡在遥遥无际的天穹上方,许久不曾停息。
摄政王府,中轴翼楼,云水居。
此处,是一间鳞次栉比,雕梁画栋的王府园林,也是摄政王萧弈日常处理公务,读书习字的主要场所。
破晓时分,郁郁葱葱,枝叶繁茂的银杏树树荫,笼罩着整座王府园林,像是一团浓得分化不开,千姿百态的墨绿祥云。
这些数不胜数的银杏树,都是有着数百余年的悠久树龄,矗立千年、万年,在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闹市群中,密密匝匝,围出了一片清幽、宁静。
石板地面的缝隙之中,绿油油的一大片,满是天然丛生,拔地而起的茸茸青草。
数片杏黄落叶,洒在石板地面上。
繁密分叉,纵横交错的银杏树数枝,在头上拼合而成的拱顶,只有青灰色的房梁屋顶上方,露出一片蔚蓝远空。
那片湛蓝的天空,如同一颗明亮、清澈的蓝色宝石,点缀着万里碧空,散发出一阵熠熠生辉的耀眼光芒,夺人眼眶。
那座王府园林的正中位置,是一汪巨大的天然池塘,占了庭院大半的面积,开到即将凋谢的雪色白莲,依旧还在迎风摇曳。
无数白莲莲瓣,缓缓落下,却并不下沉,只是在池塘水面上,不断地漂流旋转。
冷冽、凄寒的冬日北风,飕飕作响,先是从园子的门口处,骤然吹来,又从屋顶上的开阔地带,渐渐流走,静静无声。
这样的静谧、冷清,与外面喧嚣、纷闹的街巷主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是如此遥远,根本就是属于两个世界。
有风有池塘,是这处园林得名的主要原因。
这里,本来是武定皇帝萧礼专门避暑、纳凉的皇家别苑。后来,由于此地距离皇宫,路程委实有些太远,来来回回,也不甚方便。
当时,恰逢齐王萧弈南征灭楚,凯旋回京。于是,武定帝特下谕旨,遂将这处皇家别苑,赐予齐王萧弈,作为一所帝都别业。
直至如今,这片皇家园林,已然成为了摄政王府内一处气派恢宏,别有洞天的院落建筑。
——“云水居”。
庭院中央,池塘水面之上,波光粼粼,平静无波。
忽然,就在此时,一尾锦鲤鱼儿,带着层层水花,自水中鱼跃而起,银鳞一闪,旋即又“扑通”一声,落回到了池塘里。
另外,此时此刻,园子当中,无数片金色落叶,在一阵劲急如刀,冷冽入骨的冬风吹拂下,横扫过石墁平地,刮得地面“簌簌”作响。
一缕冬日里的阳光,映在开阔的石墁地上,大大小小的圆圈,深深地刻在石头缝中,互相环套与交叉着,蔓延出去。
十一月朔当日,尚未交辰之际。
东面的广袤天空,仍然是一片沉沉墨黑。冬日清晨的猎猎朔风,穿过檐角廊道,掠过吻兽绿瓦,卷出了阵阵尖锐哨声。
门外点点宫灯中的火苗,却是不为所动,好似仍在未央长夜一般,于笼罩内安静、执着地跳跃。
云水居,书房屋里,万籁俱寂。
一束浅浅、微弱的阳光光线,顺着“云水居”书房的雕花窗外,倏然照了进来,映得书房内一片柔和、明亮。
窗外的池塘水声,潺潺流淌,分外清晰悦耳。到了这里,人们不由就静下心来。
在“云水居”的中庭院落,简朴的中厅大堂之上,烟草燃烧的数缕青烟,袅袅升起,弥漫在整间中堂屋内,倏然散开。
摄政王府,虽是将门之府,却也是文武世家。因此,对于书房的布局,极其考究。整间“云水居”书房,陈设简易,朴实无华。
只见,偌大的书房屋内,笔、墨、纸、砚等一应文房四宝,渐次分列整齐。
一张精美绝伦,质地优良的雪梨木书案,位于正中,靠在雕花木窗的窗边。
这张书案,比普通书案还要高上一些,这是专门按照摄政王萧弈的身高,特意定制而成。
同时,目光所及之处,满壁皆是书架,各式各类的书架。
这些由陈旧羊皮封面、包裹的线装古本,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全部都是摄政王殿下平日里最爱翻阅、浏览的兵书图籍,本就是一笔弥足珍贵的财富。
渐渐地,渐渐地,从“云水居”的书房房门,一点一点,向里走进,走到了那张雪梨木书案跟前。
在那张雪梨木书案案前,身着一袭玄色长衫,头束一顶墨色髻冠的大秦摄政王萧弈,不动声色,面容冷峻狠绝。
摄政王额角下方的两道断剑眉,依然是那般的直挺、飘逸,双眸清湛坚毅,任谁也看不出来,他的一袭玄衫之下,蕴藏着的不怒自威之势。
这一刻,萧弈身形笔挺,凛然立于案前,伏于桌上,手执一枝狼毫湖笔,正在心无旁骛,临桌描摹书写,落笔惊云。
屋内,寂静无声,分外得清幽雅致,只有一鼎紫金铜壶水漏,发出“滴哒,滴哒”的点点水声,回荡在书房的四处角落。
但见,萧弈神情淡然,含笑不语,随之揾墨提笔,五指拈紧狼毫笔杆,没有丝毫颤动,开始了他的挥毫泼墨,飞白疾书。
说起来,身为威震四海,纵横九州的大秦摄政王,萧弈的书道造诣,比起他的武功盖世,音律无双,一点儿也不逊色,独占八斗风流,冠绝天下。
若论萧弈的书道造诣,前朝清流领袖太史令卢文瑀,曾经有过一番极高的评价。
卢文瑀这样说道,摄政王殿下工于行、草二书,尤擅“飞白体”,笔法清瘦雄劲,飞动自然,如骤雨狂风,随手万变;笔法率意颠逸,千变万化,法度具备。
“王之飞白狂草,奔逸中有清秀之神,狂放中有淳穆之气,回眸而壁无全粉,挥笔而气有余兴。”
所谓“飞白体”,即是狂草书道中的一种特殊笔法。
它的笔画,有的部分,呈枯丝平行;转折处,笔画突出,在书写中产生强劲力道,使枯笔笔尖产生“飞白”。
如此颇具力道的落笔,与浓墨、涨墨形成对比,以加强作品的韵律感与节奏感。
瞬息间,一枝普普通通,毫不出奇的狼毫湖笔,拈在大秦摄政王萧弈手上,立时宛如一条九色游龙,横掠天穹。
这条九色游龙,时而冲云破雾,直直刺向万里碧霄;时而又潜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书案案前,萧弈秉笔挥毫,笔下龙蛇腾跃。
饱满、深邃的黑色墨汁,浸在洁白如雪的宣纸纸面上,酣畅浑厚,肆意泼洒。
柔韧、尖锐的毛笔笔锋,勾勒在雪白宣纸的光滑纸面,走笔如飞,发出“沙沙”之声。
短短的一刹那,萧弈执笔在手,恍若行云流水,落笔如云,似是霜林无叶,瀑水进飞。
飞白下笔,观其力而不失,身姿展而不夸,笔迹流云行水,大有群鸿戏海,舞鹤游天的磅礴气势,矫若惊龙,银钩虿尾。
这位雄姿英发,不怒自威的大秦摄政王,一笔而下,观之若脱缰野马,腾空而来,绝尘而去;又如蛟龙飞天,流转腾挪,来自空无,又复归于虚旷。
这种近乎于癫狂、冲动的原始生命力中,包孕了天地乾坤的灵气、生气与仙气。
不一会儿,萧弈手拈那枝狼毫毛笔,运腕用力,笔走龙蛇,恣意挥洒翰墨。
仅仅须臾之间,一幅苍劲浑朴,势遒奇绝的“飞白狂草”,顷刻间一气呵成,跃然纸上,一时墨香四溢,付诸于万千笔端之下。
倘若继续往下一看。
这首一挥而就,笔力遒劲的“飞白狂草”,竟然是一首对仗工整,意境玄妙的五言律诗,——《春日山景》。
西山雁千行,白露无尘霜。
与君对酌饮,空恨待拂晓。
晓寒清衣湿,归鸟却思老。
代悲楼上招,应是秋夜早。
大作一挥而就。
萧弈神色未改,依旧手握毛笔,长长舒了一口气,回过心神,轻轻吹了吹宣纸纸面上的墨迹。
然后,萧弈目不转睛,默默注视着自己的这幅“飞白狂草”,眉间眸底满是笑意。
正当此时,一阵急促、紧致的脚步声,沿着幽长、清邃的“云水居”廊檐,从外面缓缓传了进来。
脚步所及,一名全身玄甲,腰佩长刀的亲卫武士,捧着一方木匣,大步走进书房,来到萧弈面前,正色禀道。
“启禀大王,军师在外求见,这是军师递来的名刺。”
听闻此言,萧弈微微一怔,旋即霍然一笑,用一种很是轻松、惬意的语气,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哦?这个宁子阳,什么时候,也开始和本王搞这么一套繁文缛节,来,拿来给本王看一看。”
于是,萧弈放下手中毛笔,顺手接过木匣,缓缓打开匣子,拿起那份名刺,翻阅起匣中的信笺。
那名亲卫武士,看到摄政王翻阅得如此专注,就静静地候在一边,沉默不语,一言不发。
那些信纸,多半都是极其考究的桦皮纸,也有青棉质地的印花便笺,每一封都在信笺末尾,缀有一个花押标记。
缓缓展开这封信笺名刺,可以清晰地发现,里面笔迹险峻轻灵,清秀飘逸。
看完之后,萧弈目光澄澈,顺势合上了那份名刺,放在面前的书案一角,双手负于背后,眼神凝重。
约莫思忖了一会儿,萧弈缓缓昂起头来,终于渐渐抬起眼帘,望向那名王府亲卫,沉声开口。
“快,请军师进来!”
“是!”亲卫应声退下。
待这名亲卫武士抱拳行礼,退出书房后,萧弈双手依旧负于身后,站在那张雪梨木书案跟前,昂首望向窗外,目光愈发深邃。
……
没等多久,又有一阵熟悉的、极富节奏感的脚步声,蓦地响起,从门外传了进来,灌入了萧弈的耳中。
这一次,萧弈猛然抬头,一道玉树临风,风流儒雅的青衣儒圣身影,骤然出现,映入了大秦摄政王的眼帘深处,分外清晰。
只见,那位青衣儒圣,缓缓走近,身形一掠再掠,在廊檐、石阶之间,犹如游鱼一般,穿梭而过,步入了“云水居”的书房主室。
萧弈临近大门门框,只看到那位青衣儒圣,走进室内。
距离自己还有数步之时,青衣儒圣双袖交相一挥,似要掸去一身尘埃,以示莫大尊崇。
随即,一袭青衣,双手向上高高拱起,躬身一揖,一字一字咬牙说出口。
“下臣军师祭酒宁崇,参见大王——”
此刻,大秦摄政王萧弈麾下的第一谋士,被冠以“王佐之才”的一代青衣儒圣,——军师祭酒宁崇,已经站到了萧弈面前。
只见,宁崇长身玉立,超尘脱俗,风度翩翩,颇有一种入幕之宾的绝世风采。
在看到宁崇那修长、洒脱身影的一瞬间,萧弈面容平和,眉梢轻轻一挑,微微一笑,向着宁崇招了招手,亲切说道。
“子阳,你来得正好,本王正找你呢。来,快来看看,本王的这幅飞白狂草,写得如何啊?”
话音刚落,宁崇惬意一笑,理了理自己的青衫衣袖,主动一步上前,围在了那张雪梨木书案一旁。
接下来,宁崇盯着那幅“飞白狂草”,目不转睛,一动不动,久久不曾开口点评,只有无尽的沉思。
大概沉默了半晌过后,宁崇眼风一扫,频频点头,再次望向了面前的这位摄政王殿下,指着那幅“飞白狂草”,缓缓开口。
“依我看来,大王的这幅飞白狂草,落笔遒劲有力,诗文词意深邃,和于音韵,文采洋溢,精妙非常,实为一首绝妙好辞!”
没想到,面对宁崇的一番吹捧之言,萧弈丝毫不以为意,随性地挥了挥手,仰天大笑。
这笑声,异常疏狂自信。
“子阳,你何时也学会了那些酸腐文人的阿谀奉承之风,休要一味赞誉,可直率斧正其谬误之处,本王向来闻过则喜。”
闻听此言,宁崇也是微笑一声,双手拊掌,悠悠说道。
“在下绝非盲目奉承,大王诗文,一文能道尽天下。世人皆知,大王心怀天下,气盖山河,所作诗文,必一如其人,恢宏壮阔。”
片刻之后,萧弈长叹一声,双手扶住桌案,目色沉毅,再度望向宁崇,语气略带好奇,问道。
“子阳啊,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先生今日前来造访,不知有何教诲?不妨直言,本王洗耳恭听。”
看到摄政王猜出了自己此行的意图,宁崇的面部表情,依旧一如既往,淡然自若,有条不紊地回答应道。
“不瞒大王,在下今日前来,确有要事。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下臣不敢擅专,特来禀告大王。”
“何事?”
萧弈轻描淡写,仅仅是回应了区区两个字而已,而心中的满满好奇,却是愈发强烈。
略微思索了一会儿,一袭青色衣衫的宁崇,两袖一展,拱手一揖,下身行礼,郑重其事地说道。
“不如这样,在下给大王引见一人,让他给主公详细说说,至于结果,请主公最后裁决定夺,如何?”
“什么人?还弄得这么神秘?”
说罢,宁崇大手一挥,双掌“啪啪”一击一拍,示意门外的王府亲卫,速速将自己的引见之人,带将上来。
“带上来——”
见此情形,萧弈微微眯起双眼,神色有些阴沉,然后用力一甩玄衫袖袍,缓缓坐下,坐在了那张雪梨木书案一端。
摄政王势若虎狼,纹丝不动,大有一种置身于惊涛骇浪中,依旧面不改色的雄浑气势。
似乎,过了好一会儿。
一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落魄文士,在两名王府亲卫的引领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迈着异常小心的步子,走进了摄政王府“云水居”的书房屋内。
如果仔细观察,不难发现。
这个衣着破烂,邋里邋遢的落魄文士,身形略显清瘦文弱,年纪大约在二十一、二岁左右。
并且,他的眉宇之间,依旧难掩温文尔雅,敦厚博学的书卷气息,以及一种士林文人的天生傲气。
当他迈着沉重、艰难的步伐,走进“云水居”书房的那一刻。
这名落魄文士,霍然抬头,一眼望到,那位端坐于雪梨木书案跟前,身形英挺,坐姿雄毅生猛,且威势赫赫的大秦摄政王。
一股凛冽、冷厉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忽然,只听见,“噗通”一声,这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落魄文士,两膝一弯,轰然跪下,然后拜伏于地,气若游丝。
“摄政王,摄政王……”
对于眼前此人的突然下跪,以及一声声迫切的呼唤,萧弈面色沉静,眸光冷厉,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是何人?听子阳先生说,你要见本王。能够得到先生亲自引见的,你是第一人。说吧,什么事?”
虽然,获得了摄政王的默许;但是,那人还是多多少少,有些心有余悸,急忙通过眼角的余光,扫视着书房四周的环境。
也许,是看出了此人的顾虑。萧弈轻松一笑,望着面前的这个落魄文士,用一种近乎肯定的语气,对他说道。
“你放心,这是本王的王府。子阳先生也不是外人,他是孤的军师祭酒,乃是本王最为信赖之人。今日,你在此地,对本王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谁要是胆敢泄露半点风声,本王割了他的舌头。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得到了摄政王殿下的允许,这位相貌堂堂,一身布衣的落魄文士,双手向前一拱,郑重行礼,参拜道。
“谢大王,国子监学生景玄清,参见摄政王殿下——”
一听“国子监”三个字,大秦摄政王萧弈的内心深处,顿时“咯噔”了一下,心头不由微微一凛。
众所周知,国子监,又称“太学”,是整个大秦王朝的最高学府,主要掌管朝廷讲学、筵讲、典仪、传胪等等一应事务。
萧弈有些不明白了,身为堂堂国子监的太学生,按理前途不可限量。那么,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搞得如此狼狈。
这时,站在一旁的宁崇,静静地看着拜伏于地的景玄清,许久不曾言语,忽然开口,缓缓说道。
“把你和我讲过的,都说出来,大王会为你作主的。”
有了军师祭酒的鼎力支持,景玄清立刻变得底气十足,挺直腰杆,再次拱手一揖,条理清晰,正色凛然,禀道。
“启禀大王,一年以前,学生与一干同侪,奉命前往关西、陇右一带,实习历事,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紧接着,景玄清顿了一顿,双眸中隐隐划过了一丝泪光,强行咽了一口口水,继续滔滔不绝,说着。
“殿下,皇始三年,大秦立国之初,文成皇帝大封功臣,敕封之二十六公、侯、伯爵,所赐勋田,皆有定数。然而,学生在关西、陇右一带,亲眼所见,众公侯勋爵,纵容家人奴仆,倚势干禁,侵夺田亩,已成寻常之事矣;其所据民田而为私产,役百姓如使奴仆。若百姓稍有不满者,轻则鞭挞加身,重则毁家杀人。”
“先帝曾有明诏,令各地有司,择民间高年老人,公正可任事者,且为乡里老人。凡有官吏横行不法,恃强凌弱者,许乡里老人,率领本乡民众,赴府、行台、京师举发,可检举不法。”
说到此处,景玄清凄然泪下,呜咽流涕,虽说声音不是很大,却在萧弈的耳畔边缘,徐徐炸开。
“大王,数年来,关西、陇右一带的乡里老人,屡屡赴府、行台上告,然却无人问津。各公侯勋贵府上,竟然派出家丁护卫,拦路截杀,故横死路途者,不知凡几,死伤盈野,尸骨枕籍。”
“学生与几位同侪,不忍见百姓受此荼毒,遂相约入京上告,检举勋贵不法行径。可是,各公侯勋贵,竟诬陷我等为北虏探子,一一捕杀。学生万般无奈,只得乔装打扮,扮作一名流民,沿途乞讨入京。若不是苍天有眼,让学生遇到了宁军师阁下,只怕学生这条性命,也早就丢在了关陇一带。”
随即,景玄清把心一横,当场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条非常巨大的横幅,高高举起,然后提足中气,声嘶力竭地大喝一声。
“这是学生还有几名同侪,以及关陇数百名百姓,共同签名画押的诉状,恳请摄政王殿下,还关陇百姓一个公道——”
在这个名叫景玄清的国子监太学生,慷慨激昂,字字泣血,控诉着各地公侯勋贵的不法行径之时。
萧弈虽然依旧不动如山,神情庄严肃穆。可是,大秦摄政王的眸底深处,化为一片黯然,蕴含着无数凌厉怒意,迸发出无数火光。
那双十指如钩,青筋裸露的大手,渐渐收握到了一起,攥成了两只无敌铁拳。
发现景玄清双手手上,高高捧起的那条巨大横幅,也就是所谓的上告诉状。
萧弈面无表情,眼神无波,当即望向宁崇所在的位置,往他轻轻使了一个眼色。
宁崇立马心领神会,从景玄清的手上,小心翼翼,接过了那条横幅,递给萧弈。
只见,萧弈接过诉状,铺在那张雪梨木书案上面,然后徐徐展开,拉展开来。
可是,当这条巨大横幅,渐渐展开,呈现在大秦摄政王眼前之际,委实有些不可思议。
萧弈骤然发现,这条由青色幡布缝制而成的巨大横幅,上面铁书银钩,笔酣墨饱,书写着一个斗大的墨色正楷,——“冤”。
在那个斗大“冤”字的下方,却是一大片猩红醒目,触目惊心的绚烂血色,直戳每个人的心窝。
这一大片殷红血色,竟是数百个沾满血迹,写就而成的人名名字,犹如无数鲜丽、刺目的印花痕迹,镌刻在青幡布条上面。
大致浏览了一会儿那条墨、红交加的巨大横幅。
萧弈昂首仰头,没有继续看桌上横幅一眼,猛然抬起右臂,伸出右手食指,指着拜伏于地的景玄清,用一种格外坚定,斩钉截铁的语气,暴怒大吼一声。
“大胆竖子,竟敢在本王面前胡言乱语,信口开河,污蔑各位开国元勋。你长了几颗脑袋,是想试试寡人宝剑之锋吗!”
一声暴喝,如同一声震雷,当空炸响。
面对摄政王突然间的勃然大怒,不仅是景玄清一头雾水,就连侍立一旁的宁崇,也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不过,景玄清很快镇定下来,面上一扫恐惧之色,露出了作为一名文人士大夫特有的孤傲,两眼直视萧弈,不卑不亢,说道。
“学生所言,句句属实,从无造谣构陷。如若大王执意不信,偏袒勋贵,那学生便不再多言。可叹我景某一世明白,今日却也有眼无珠,谬托知己啊!”
说罢,景玄清跪在地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极尽癫狂、嘲讽与傲岸之意,甚为无礼。
若是旁人,敢在摄政王面前,如此傲慢无礼。只怕他的脑袋,早就掉了。
然而,此时此刻,萧弈却隐隐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个文弱书生,看似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却长着一副铮铮铁骨,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敬佩之意。
故而,萧弈面容未变,语气却不似先前那样凌厉、慑人,依旧是那样不怒自威,回视着一脸傲气的景玄清,沉声如水。
“景玄清,你要想清楚,你今日于此时此地,与本王所说的这些,关乎大秦江山社稷,你要考虑好后果!”
摄政王殿下此言一出,两膝弯曲,拜伏于地的景玄清,犹如醍醐灌顶一般,当即以额触地,展臂拜伏,高声应道。
“学生自然明白,今日,学生之所以前来面见大王,便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我死事小,误国事大。大王,公侯勋贵一事,已成国家大患,久之必动摇我大秦根基,还望大王明察秋毫之末。”
此时此刻,萧弈面色凝重,只是轻轻“哦”了一句,随即语气甚为冷峻,看似云淡风轻,淡漠说道。
“景玄清,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此非汝之所及。如何处置勋贵不法一案,自有陛下圣断,岂容尔等臣下置喙。”
而后,萧弈微微垂下眼帘,思索了片刻之后,再度瞅向了景玄清,以一种极为强横、霸道的质询口吻,开口问道。
“你要想好,那些公侯勋贵,皆为大秦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有的甚至还有救驾之功。文成皇帝曾经御笔亲书,赐以丹书铁券,赠之免死特权。如若你所言不实,这诋毁、诽谤功勋之罪,你担待得起吗?”
一听这话,景玄清整个人的瘦削身形,几乎要被提了起来,声音依然沉沉不改,并无丝毫惧色。
“举头三尺有神明。学生若有半句虚言,甘领国法。”
不一会儿,萧弈微微皱眉,凝定不动,语调陡然转冷,厉声开口,不冷不热,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这个太学生啊,倒有几分胆色。不过,本王可不要你的脑袋。至于你的话,本王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来人——”
伴随着一声令下,一名体形魁梧,披甲佩刀的“玄甲亲卫”,突然出现,抱拳施礼,等待摄政王的发令。
“标下在,大王有何吩咐——”
然后,萧弈缓缓张开两臂,左手扶住座椅把手,右手两指凌空一点,指了指景玄清,对着那名“玄甲亲卫”,吩咐说着。
“听着,你面前的这个人,乃是一名国子监学生,唤作景玄清。此人涉嫌一桩关陇的重大案子,有人说他是人证,也有人说他是嫌犯,究竟是人证还是嫌犯,本王也不是很清楚。”
“现在,你即刻传本王教令,命亲军左卫,解送此人,前往镇安司,交镇安司暂且收监看管。你去告诉庾少使,好生给本王照看此人,不得怠慢,不得滥用私刑;若是出了半点差池,本王唯你是问。”
“是,标下领命,大王宽心——”
很快,那名玄甲亲卫,抱拳行礼之后,便带着一身尘埃,破衣烂衫的景玄清,走出了“云水居”的书房门外。
……
“啪”的一声巨响,萧弈拍案而起。
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终于压抑不住内心当中的熊熊怒火,火气直冲脑门,拳手暗握,眼光中杀气骤现。
而且,萧弈的目光,越来越凌厉,越来越凌厉,抓起书案上的一方端砚,被萧弈奋力向外一抛一掷。
随着“砰”的一声清响,端砚碎得四分五裂。零零散散的砚台碎片,洒在光滑的书房地面,遍地都是。
旋即,一声狂烈、噬魂的冲天暴吼,再次破空响起,声音穿透了无数院落,久久回荡不歇。
“这群不争气的老东西,抢了田还不算,还要杀人!朝廷的体统脸面,都被这帮老不死的给丢尽了!什么玩意儿吗!”
大秦摄政王雷霆一怒,九州震骇。
见此情形,被大秦摄政王冠以“王佐之才”,自然是人精一个,当然明白,大王为何如此大动肝火,摄政王此刻正在气头上,急忙上前劝慰,说道。
“大王息怒,此事尚未定论,我们没有证据,不能仅凭外人的三言两语,即妄下定案,还需详察才是。”
不料,萧弈余怒未消,眸色凌厉,大有一种面沉似水,不怒自威的凛然之势,冷冷地开口说道。
“本王就不明白了,别的不说,朝廷每年赐给他们的勋田、宅第,还有赏赐,只怕是他们几辈子都花不完了吧,足以让他们颐养天年。”
“再说多少年了,朝廷念及他们昔日的功劳,即便他们什么事儿都不做,不是照样坐享俸禄,衣食无忧啊,这还不够吗?”
“孤是真不明白,他们为何还要如此贪得无厌,肆意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榨干了百姓的心头血,将万千黎民逼得落草为寇,于这帮子勋贵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对于摄政王萧弈一连串的反问,以及自言自语,宁崇反倒是万分镇静,神色冷清,淡淡说道。
“大王,您是大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参理朝政多年,难道还不如我这个初涉政事的臣下,看得透彻吗?”
“此话怎讲?”萧弈颇感不解,好奇问道。
紧接着,宁崇微微一笑,轻轻抬手,两掌互相合在一处,长身一揖,然后侃侃而谈起来,开始了一番长篇大论。
“大王,眼下,大秦的朝堂之上,关陇勋贵,一家独大。如今,朝廷中的一半官员,或多或少,皆与关陇勋贵一党,存在着某些难以言表的渊源。甚至,就连现在的六部官员,多数都是关陇勋贵的姻亲。”
“况且,这些关陇勋贵,倚仗自己开国有功,又有太祖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他们才会如此有恃无恐,恣意妄为。”
“其实,关于勋贵不法一事,臣亦有所耳闻。近来,臣于中书省赞襄政务,偶然接到密报,天水太守蒋节上奏据称,宋国公冯云、郑国公常胜、永嘉侯雷德兴等一干公侯勋贵,在关西、陇右诸地,侵夺良田,横行不法,当地百姓怨声载道,对其恨之入骨,颇有聚众起事的迹象。”
“主公,臣斗胆进言,依臣看来,若不对一众关陇勋贵,予以弹压,施以严惩,今日之大秦,恐有覆舟之忧。”
“大王,臣并非危言耸听。按照关西、陇右各地官员,呈递给中书省的奏报,诸位勋贵公侯,在关陇一带,横行不法,欺凌百姓。宋国公冯云,纵容家人,侵吞百姓良田上千顷;郑国公常胜,嗜酒妄杀,不守法度;永嘉侯雷德兴,私占婢女,废坏律令。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一席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下来,萧弈依然沉默,始终一言不发,陷入了无尽的沉吟,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说道。
“北渝是如何亡的?腐败、荒淫、律令废弛、纲纪沦丧,朝廷上下君不君,臣不臣,国不国,弄得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北渝之亡,其罪,首在皇帝;次罪,就在那些个大臣们身上,文恬武嬉,贪赃枉法。这样的昏君佞臣,合到一块儿,白白断送了这大好的江山。本王身为大秦相邦,从那一刻起,就立下过誓言,孤绝不会让我大秦,重蹈北渝之覆辙,步北渝、东赵之后尘。”
霎时间,萧弈话锋一转,立刻化作一脸的不屑与鄙夷,异常决绝厉狠,像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道。
“这些事,桩桩件件,任何一件单拎出来,都足以诛他们的九族。本王才吃了几天斋,这帮耗子,就以为猫是吃素的了。真以为本王,宽容软弱,不敢杀人啊!笑话,本王还能怕他们。”
听完萧弈的这么一番话,宁崇面色湛若秋水,似是若有所思,未卜先知一样,随后开口,以一种耐人寻味的口吻,缓缓说着。
“大王,依臣之见,现如今,北虏尚未平定,草原尚未归附,正是大举用兵之时,不宜于此时此刻,骤兴大狱。更何况,我们的手上,并没有充足、切实的证据,还不能对众关陇勋贵,定罪惩处。”
“但此事干系重大,不能不办,不能不严办,又不能太严办,最要紧的是,此事不能由大王来办。”
那一刹那,萧弈渐渐起身,面容清朗沉毅,好似清风流水一般,飘逸灵秀,越发肆意潇洒,仿若天上月华倾泻凡尘。
“严惩暂且还谈不上,但是借机敲打敲打,还是很有必要的。子阳,本王看这样吧,派人传信给宸之,让他把镇安司大大小小的暗探,全部都撒出去,监视住关陇勋贵的一举一动,搜集证据。切记,一切都要秘密行事,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可是,此话一出,宁崇地面容之上,却是甚为为难,好像有些难言之隐,最终还是开口进言,道。
“大王,这恐怕有些不妥吧。”
“为何不妥?”
“主公,当初,先帝力排众议,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设立镇安司,独立于六部之外,直属天子统辖。若要调动镇安司暗探,恐怕还需陛下旨意才是。我们私自调动,于朝廷礼制不合吧。”
没想到,萧弈听完之后,反而轻松下来,大大咧咧,摆了摆自己的右手,面带笑意,淡淡地说道。
“无妨。镇安司,素有纠劾百官、检举文武悖逆之权。监视勋贵举动,本就是镇安司的应有职责。”
……
弹指间,萧弈笔挺屹立,双手负于身后。
一袭玄色长衫,恍若浪声如雷,浪形如雪,凝视着窗外的一举一动,目色深沉幽暗。
“风雨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