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胡尘漫
大漠风沙,朔风漫卷。
初秋时节,空气凉爽,萧瑟的秋风,劲急吹动。天空中,裹挟着阵阵呼啸而来的风声。
戈壁荒漠的深处,那座高约数十丈,由坚硬凝固的夯土、砖石垒筑建成的晋阳雄城,巍然屹立,傲视北疆。
似乎,这座承载了秦人无数骄傲与荣光的北方边城,正在述说着数百年间的辉煌与而今的沧桑……
这个时候,一轮明亮、皎洁的圆月,高高地悬挂于遥远的天穹边缘。万分黑暗的夜色,冲淡了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
天边墨灰色的苍茫云海,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直至浩瀚的宇宙,完全湮没在无端的漆黑里。
晋阳城头,茫茫夜色之中。
大秦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萧弈,一袭窄袖紧身,修长合体的玄色征衣。萧萧劲急的秋风,拉扯着他的衣袍,猎猎飞扬。
城楼之上,萧弈身负一袭玄衣,左手提着那柄“大楚天子剑”,手心紧握剑鞘。他那巍峨的身姿,犹如山岳一般高挺端稳,矗立于晋阳城头。
只见,萧弈一对飘逸、英挺的断剑眉,斜插入鬓,双眸清亮有神,一扫数日来连夜行军所产生的疲惫不堪,显得是异常刚正从容,风神俊朗。
作为大秦的三军统帅,此刻的萧弈,静默不语,薄唇微抿,眉宇间峥嵘寒烈,一对凛冽的双目,平静地注视着晋阳城外的塞下夜景。
他整个人,好像是在深沉冥想,陷入忘我的状态;又好像是在孤芳自赏,欣赏眼下这片寂静的夜色美景。
“啁啁——”
正当此时,晋阳城头的上空,夹杂着呼呼大作的秋风风声,一声尖厉、清彻的雄鹰唳鸣,骤然传来。
这声突兀响起的鹰唳长啸,打破了大秦摄政王萧弈的冥冥沉思,让他从无尽的思绪中,猛然回到了现实之中。
随即,萧弈缓缓昂首仰头。顺着那声鹰唳传来的方向,他的目光,渐渐朝半空望了过去。
当萧弈双眸中的一道寒光,犹如一枝锋利的箭矢,凌空猛然直射出去之后。他的一对黑白瞳孔中,不经意间,划过了一束刺目的电光。
一只仪态优雅,气势威猛的“幽州锦白鸾”,于半空中张开双翼,急速振翅飞掠而过。
大概盘旋了一会儿,这只“幽州锦白鸾”,迅速收拢起了那双雪白的翅膀,平稳地落到了晋阳城头的砖石之上,落到了萧弈的面前。
在这只“幽州锦白鸾”落于晋阳城头的那一刻,萧弈敏锐地发现,它那尖锐、锋利的鹰爪之处,紧紧地捆绑着一个极小极轻,方便摘取的竹筒。
凭借多年金戈铁马,戎马征战的高度警觉,以及对于沙场硝烟的狂烈噬魂。
萧弈想都不用多想,当即作出判断,这个竹筒中所装载的东西,一定是重要的军情战报。
于是,萧弈缓缓放下手中那柄“大楚天子剑”,将天子剑剑柄冲天,剑鞘拄地,斜斜倚在城墙垛堞的边缘。
然后,这位大秦摄政王,顺手解开了鹰爪上的那条细小红绳,取下了那个竹筒,拿在手中。
紧接着,萧弈轻轻拧开了竹筒的筒盖,从里面抽出了一张极其光滑的薄纸,一点一点,舒展开来。
而后,摄政王萧弈那威严、犀利的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张薄纸上的内容,眼神迅即凝在了一起。
那张薄纸之上,只有寥寥一行小字而已。虽然,薄薄的信纸上,只有区区的数十字。
可是,上面的字迹,却是遒劲有力,清晰可见,瞬间便映入了萧弈的眼眸当中,一眼便能浏览完里面的大致内容。
“山胡、敕勒部族三十万众,前锋万余铁骑,已过青山口,直逼磐河界而来,大有南侵晋阳之意。”
这一行醒目的正楷小字,似乎镌刻进了萧弈黝黑、明朗的眼眸,一字一字显现出来,变成了瞳孔的缩与张,眼光的浓与淡。
看到这行小字后,萧弈的双瞳之中,先是强烈的震惊,隐隐添上了几分柔软的担忧。
旋即,这种震惊、担忧的神色,顷刻间,化作了淡淡的自嘲笑意,最后犹如巨石沉入大海,归为一片平静。
很显然,仅仅的一行小字,是根本无法撼动大秦摄政王强悍、慑人的超群心智。
但见,萧弈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随意地夹住了那张薄薄的信纸。
惊鸿一瞥间,萧弈骤然松开了自己的两根手指。
两指一松,那张记载着重大军情的专用信札,从萧弈的指间飘落出去。初秋时节的飕飕凉风,微微一拂。
这张飘落飞出的薄纸,随着呼啸疾速的秋风,落向了晋阳城下数十丈高的一片旷野上,瞬即沉沦在了漫漫的长夜之中。
恰在此时,“哄”的一声巨响。
晋阳雄关,城门之处的万斤铁闸,在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鸣之中,缓缓提起。
城门铁闸被霍然拉起的一刹那,一队秦军的斥候骑兵,犹如一股暴烈的飓风,飞驰而入。
这队斥候骑兵,为首之人,是两名重甲佩剑,威武不群的骑兵大将,他们分别是虎贲郎将贾先护、折冲都尉郑虎臣。
贾先护和郑虎臣,这两员大将,俱为北境边军中数一数二的骑战猛将,均以骁勇善战,冲阵无双而闻名边疆。
其中,尤以折冲都尉郑虎臣,最为出众。若论打起仗来不要命,郑虎臣在边军将士当中,绝对算是大名鼎鼎。
譬如,萧弈坐镇晋阳期间,有一次,靺鞨大将郁久闾乙居,亲率十万精锐胡骑,入侵晋阳辖下的武川军镇。
十万靺鞨军队,大举进兵,一路上纵兵杀掠,令人发指。胡骑所过之处,烧杀掳掠,不计其数。
靺鞨大军每到一处,北境属地内,所有的丁壮男子,皆被悉数斩首。并且,靺鞨士兵还将许多刚刚出生的婴儿,挑在长矛之上,肆意挥舞玩耍,暴虐至极。
一时间,武川军镇饱受战火蹂躏,濒临绝境。
面对靺鞨胡虏的为所欲为,作为大秦北境主帅的齐王萧弈,自然不能容忍,必须要出兵征讨,予以痛击。
于是,萧弈立即擢拔骑将郑虎臣为折冲都尉,命他统领四万步骑军精锐,驰援武川镇,与靺鞨敌军正面决战。
郑虎臣接到军令后,不敢耽搁,立即马不停蹄,率领麾下部曲,星夜行军,长驱直入。
当时,郑虎臣与其部下,一路死战不休,很快杀至武川镇附近,势不可挡,与十万靺鞨敌军正面对阵。
而后,双方迅即展开了一场短兵肉搏。
激战当中,郑虎臣手持一杆铁矛,率领数百骑兵,冲入靺鞨中军大阵,所向披靡。
战况最为胶着之时,郑虎臣挥舞手中铁矛,一矛将靺鞨主将郁久闾乙居,刺于马下。眼看,郑虎臣的铁矛,就要将郁久闾乙居的胸口,当场刺穿。
忽然,郁久闾乙居的亲军牙将可温不花,挥舞马刀,从背后一刀砍中郑虎臣的左肩,顿时血流如注。
郑虎臣被敌将偷袭,身负重伤,连人带马坠入泥坑,命悬一线。与此同时,数十名靺鞨骑兵,也向着郑虎臣坠马的泥坑,团团包围过来。
要么说,郑虎臣不愧是大秦北境边军中的第一猛将。
只见,马失前蹄的郑虎臣,强忍伤痛,从泥坑中一跃而起,跳到平地之上。
然后,郑虎臣重新拾起铁矛,返身杀回敌阵,格杀无数敌兵,并手刃敌军主将郁久闾乙居。
最终,武川镇之战,郑虎臣凭借着自己视死如归,奋不顾身的威猛勇武,阵斩敌将郁久闾乙居,大破十万靺鞨大军,成功解除了武川镇的军事危机。
不仅如此,此战之中,郑虎臣率领所部,还俘虏了三名靺鞨王子,以及当户、捺钵若干。
驰援武川镇之战,使得郑虎臣名声大噪,扬威北地。
这一战,郑虎臣临危受命,统率四万边军精锐,身先士卒,悍不畏死,杀得靺鞨儿郎闻风丧胆,就连一些靺鞨猛将,也是死里逃生。
甚至后来,他的名气,大到了何种程度。只要提起郑虎臣的大名,靺鞨部落之中,竟让许多婴儿稚子,在夜里都不敢放声啼哭了。
战后,萧弈大喜过望,极力表彰褒奖,赏赐郑虎臣白银五百两、宝马雕弓一套,以及财物金帛,不可胜计。
并且,萧弈上表朝廷,以郑虎臣驰援武川镇,大破靺鞨有功为由,加封他为宜阳县男,封邑三十户。
从此之后,折冲都尉郑虎臣,一鸣惊人,成为了边军上下公认的第一猛将,被全军将士誉为,——“武川之虎”。
不一会儿,贾先护、郑虎臣两位大秦北境边军中的骑兵大将,登上晋阳城的城墙角楼,来到了摄政王萧弈的面前。
两名骑兵大将,来到摄政王跟前后,简简单单地行了一礼。
然后,二位战功赫赫,勇猛异常的边军骑兵大将,面带仓皇之色,笔直驻立。
看到这两员大将的惊慌神情,萧弈立即意识到,情况很是不妙。
不过,摄政王毕竟是摄政王。即使到了这一步,即使他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能有大事发生。
但是,萧弈依旧波澜不惊,面容冷峻,只是非常漫不经心,随口问了一句:“何事惊慌?”
见摄政王主动发问质询,身为虎贲郎将的贾先护,抿了抿下唇,正了正心神,主动上前迈出一步,正色朗声禀道。
“启禀大王,自昨日起,山胡、敕勒两部的数千游骑,开始四处剽掠我晋阳附近的镇甸村庄。迄今为止,已经有十几处镇甸、三十余落村庄,遭遇洗劫,粮草被劫掠一空,人口也悉数为贼所掳。”
贾先护话音一落,站在一旁的折冲都尉郑虎臣,接着他的话语,也是上前一步,抱拳禀道。
“大王,不光如此,前军斥候发来快报,山胡主力的三个狼师、两个鹰师、一个豹师近二十万部众,以及十万敕勒铁骑,总计三十万兵马,兵锋横扫北方边境,正在全速向晋阳进逼而来。”
听到这两条如五雷轰顶般的惊人消息,萧弈,这位不怒自威,气吞万里的大秦摄政王,眼神凌厉,目光清寒。
他那一对黑白分明,寒光熠熠的眸子,好似刀剑枪戟一样,雪亮锋利,布满杀意。
那眼神,分明是一种想要杀人的狠厉眼神。
即便是再怎么强悍的敌人,看到如此可怕、犀利的眼神,也会如同遭受雷霆惊电般的重击,顷刻间,变得精疲力竭,萎颓不堪。
这可不是耸人听闻。曾几何时,已经有不少九州枭雄、诸国名将,都领略过大秦摄政王杀人于无形的阴森眼神。
“何人领兵?”
很快,萧弈依旧面无表情,迅速作出了应有的反应与判断,冷冷地又问了一句。
“回大王,山胡方面,以右谷蠡王纥豆陵示发为主帅;敕勒方面,则以左贤王破六韩拔野为统兵大将。”贾先护再次回复应道。
北胡草原的风俗、制度,与中原王朝大不相同。
中原王朝的九州诸国,信奉皇权独尊、帝君至上的法则。因此,他们讲究的是,朝廷的威仪不可侵犯,帝王的权柄不容挑衅。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是恒久不变的真理。
可是,在北方的草原政权之中,权力的分配与再分配,却不是这个样子。
那群草原的主宰者们,拥有着一套与中原王朝截然相反,且独具特色的统治方式。这也是数百年来,一代又代草原之王,用来统治草原,奉为圭臬的至宝。
作为草原的主人,金帐王庭可汗,通过库里台大会,由各部酋长推选产生,是整个部落的最高首领,统领辖下的草原诸部。
所以,金帐王庭可汗的地位,并不是唯我独尊的主上,而更像是草原各部共同的盟主。
因而,金帐王庭可汗之下,分别设有大可汗、小可汗两大牙帐,作为王庭可汗的左膀右臂。
其次,大可汗、小可汗再往下,则又是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四大草原诸王。
总的来说,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等草原四王,他们手中的权力,仅次于大可汗和小可汗。
并且,四王均可立帐分兵,独立掌管牧民、草场与部族。譬如,仅仅是左贤王一人,就可单独拥有三百铁骑私兵。
因此,此番大举进犯晋阳,山胡王庭以右谷蠡王纥豆陵示发,出任大军主帅;而敕勒部落,则以左贤王破六韩拔野为主将。
山胡、敕勒两部,总共出动了三十万胡骑,直扑晋阳。足足可见,他们对于此次出兵的高度重视。
忽然,萧弈的一对瞳孔之中,眸色灼烈,好像是燃烧起了一团熊熊大火。
这样烈烈似火的眼神,与他那冷峻清寒、肃杀冰凉的面部表情,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然后,萧弈像是在喃喃自语,沉声说道:“来的够快啊。”
“大王,北胡骑兵在边境肆虐,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他们随时可能入寇晋阳,您赶紧拿个主意吧。”郑虎臣焦急地询问道。
不料,此话刚一说完,萧弈猛然昂首挺立,冷冽的目光,轻轻扫了一眼面前的两员骑兵大将。
随即,摄政王萧弈缓缓开口,语调不高不低,却带有一种凌厉的威势、一种斩钉截铁的坚毅。
“不要慌,擂鼓聚将,大将军府议事。”
“是,大王,末将领命!”贾先护、郑虎臣两位骑兵大将,抱拳行礼,而后转身离开,快速走下城楼。
两员大将离开之后,萧弈一揽左手,重新提起了自己的那柄“大楚天子剑”,紧紧地佩于腰间,用力地握住了天子剑的剑柄。
悬佩好天子剑后,萧弈轻按腰下长剑,微微转过身躯,面向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夜。
大秦北境,晋阳边城的初秋,风光一片苍茫。
深夜月色的照映下,城檐画角,光线略显昏沉、黯淡。
萧弈身上一袭微带土渍与灰尘的玄色征衣,飘逸的玄衣衣角,渐渐拂过了城楼台阶,拂过了青石地面,缓缓向前,离开了高大的城楼雉堞。
只是眨眼间,萧弈那英挺、俊逸的身影,便完全消失在了无边的黑夜之中。
这位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天下第一战神,此刻心里非常清楚,北胡蛮子的锋刃,已然是屠刀悬颈,绝不容他半步退缩。
……
晋阳内城,大将军府。
全府上下的内内外外,三十余名精甲武士,层层护卫,刀枪林立,寒光乍现。
此刻,大将军府的议事堂内,已经亮起了昏暗的灯光,气氛极为庄严肃穆。
这间大将军府的议事堂,其实就是一间类似于书房,陈设整肃简朴的正厅大堂。
议事堂内,平滑的地面,没有铺就鲜红的长毡,四周也没有装饰任何纱帐、窗幔之类的华贵用物。
不过,这间不大不小的议事堂中,最显眼的地方,还是大堂四周的三大排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放置着无数的竹简与羊皮古书,以及一套套的线装兵书、战策。
这三大排的竹简、书卷,环绕了正厅中的三面墙壁。
三大排书架,正对中间的那面墙壁。这里,赫然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北境军情舆图。
勾勒、绘制地图所用的羊皮,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洁白与光滑。污沉沉的灰暗,显示出了这幅地图的年深月久。
这幅巨大地图的两旁,分别悬挂着摄政王萧弈的两件兵刃:“大楚天子剑”、“缠龙金丝长弓”。
议事堂里,所有的案几书架,都是几近于墨黑的沉沉紫红色,使得议事堂的氛围,颇显得神秘威严。
而且,房间里,只有一盏粗大的牛油灯,光线低暗,并不是很亮。
风罩口的灯芯与油烟,依稀可见。
另外,议事堂的中间区域,还坐落一座囊括北境三州(幽州、并州、冀州)之地的庞大沙盘。一根六尺长的竹竿,斜倚在沙盘一旁。
沙盘上的山川河流、城池军镇,在昏暗灯光的折射下,影影绰绰。
至于这座庞大沙盘的四周,五、六位全副甲胄斗篷,悬佩刀剑的边军大将,纷纷围拢在了一起,盯着面前北境三州的军事沙盘,紧锣密鼓,讨论着眼下的军情战况。
在这五、六名边军大将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当属头戴一顶有六寸矛枪长短的青铜帅盔,身着一件青铜软甲的破虏将军耿济。
与此同时,议事堂的顶端正前方,身为大秦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萧弈,身材挺拔,坐姿沉稳。
一领玄色征衣,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一袭绣有金丝线纹饰的黑锦丝绸斗篷,随意地罩在他的玄色征衣外面。
并且,萧弈那一头潇洒、飘逸的黑发,也是用一顶玄黑缬金髻冠,高高束起。
只见,一袭玄衣黑袍的萧弈,正襟危坐,高高地端坐在一张紫红案几跟前,左手伏在案几的桌面之上,右手捧着一卷古旧的书简。
他那犀利、敏锐的目光,全部落在了那卷书简之上,目不转睛,浏览着书简上面一字一句的内容。
萧弈这样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儒雅气度,任谁看到,都会为之心折倾倒。
似乎,山胡、敕勒三十万铁骑,大举进犯晋阳;边军诸将火急火燎,各抒己见,发表对眼下形势的见解。
这一系列的大事,好像都与这位天下第一战神、大秦摄政王无关。任何的人和事,都不能干扰到他。
不过,萧弈可以稳如泰山,可以安坐军案跟前,手执一卷书简,暗自默读。但是,这并不代表议事堂内的所有人,能够像摄政王这样淡定从容。
此时,在场的五、六名边军大将,早已热火朝天,讨论得不可开交。喧嚣的声音,在简朴、清冷的大将军府议事堂内,来回盘旋。
“没想到,这群北胡蛮子,果然是一群不宾王化,茹毛饮血的蛮夷草寇,竟敢公然进犯我大秦的晋阳边城,简直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北胡大举入寇晋阳,看来,晋阳城下,免不了要有一场苦战硬仗。”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年,我们打得北胡人还少吗,哪一次不是杀得他们丢盔弃甲,扬我大秦军威!”
一片喧嚣议论声中,只听见,“啪”的一声闷响,萧弈将手中的那一卷书简,轻轻地往案几上一扣。
紧接着,萧弈从座椅之上,缓缓站起身来,裹了裹身上的黑锦斗篷,双手负于背后,冷然地离开了那张紫红案几,径直走向那面羊皮地图悬挂的方位。
走向地图的方位,萧弈脚步深沉平和,极具王者风范。
随后,只见,萧弈独自一人,站在那幅巨大的羊皮地图跟前,沉思不动。
从背影望去,大秦摄政王的身影,甚为英武伟岸,威势绝然,直似一尊高挺威猛的战神,矗立在议事堂之中。
萧弈站在地图跟前,端详片刻。忽然,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双眸之中,一抹刀光凛冽划过。
“砰”的一声,萧弈挥起一掌,猛地拍在羊皮大图之上,刚劲而又沉重,震起缕缕灰尘。而后,他那极其冷绝、凌厉的声音,骤然响起。
“山胡敕勒,这群草原夷狄,趁本王东征灭赵之际,他们意欲袭我北境;今见孤班师回朝,又以三十万之众,寇乱晋阳。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摄政王这么一番阴沉、狠绝的清厉话语,突兀暴起。
可以说,这句凭空响起的虎狼之语,好似天边乍响了一声惊雷,地动山摇。所以,在场的所有边军诸将,无一不是心头微凛。
顿时,议事堂内,诸将鸦雀无声,全部都静静地注视着他们最为尊崇的三军统帅,注视着大秦的摄政王殿下。
诸将沉默了没过多久,作为晋阳边将之首的破虏将军耿济,略微迟疑了一下。
然后,他抖了抖自己的甲胄衣袖,握紧腰下长刀的刀柄,大步上前,走到了萧弈的身旁。
很快,耿济语气郑重,对摄政王说道。
“大王,戎狄为患,自古有之。只是,这一次,北胡三十万部众,大举进犯晋阳,想必是来者不善,我们需小心应对。”
很显然,耿济这句重要的提醒,正好灌入了萧弈的耳中。
他也明白,虽然目下,北胡蛮子兵临城下,直逼晋阳;但是,萧弈身为大秦军队的三军统帅,绝不能自己先乱了方寸,必须保持绝对清醒的理智。
在萧弈看来,大战在即,只有自己表现得沉着镇静,指挥若定;全军上下,才会同仇敌忾,视死如归,并最终打败那群来势汹汹的草原狼。
更何况,真要两军对阵,大秦铁骑的战力,未必会输给凶悍的北胡骑兵,甚至还要远远胜过他们。
于是,瞬息之间,萧弈立刻恢复了往日的冷峻狠厉,不动如山,双眸一动不动,依旧目不斜视,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羊皮地图。
“眼下晋阳城中,还有多少兵马?”萧弈一边盯着地图,一边则看似漫不经心,轻描淡写地问道。
一听摄政王这样发问,耿济稍稍思忖了一下,立即果断开口,回答摄政王萧弈的这句询问。
“回大王,城中尚有五万兵甲,皆是征北大营的精锐将士,足以坚守晋阳城池,与胡人一较高下。”
此时此刻,萧弈一袭玄衣,外罩一领黑锦斗篷,巍然屹立,站在那幅巨大的羊皮地图跟前。
他的视线,一直在地图上的“晋阳”两字,来回游弋飘荡。而且,那一对清亮明朗的眸子,也随着视线的移动,愈发变得深邃凛冽。
摄政王身旁的耿济,微微侧头,竟然在不经意间,霍然发现。
立于地图下方的摄政王萧弈,双手十指,互相交叉,覆于腹前,轻轻拍打着左右两手的手背。
那样子,看上去,很是轻松自在,似乎是一种万事了然于胸的惬意。
但见得,萧弈不急不缓,沉声说道。
“如果按照脚程粗略估算,东征大军主力,即使是马不停蹄,昼夜疾行。十余万大军,赶到晋阳之时,也需要七天时间。而北胡蛮子的铁骑锋锐,最迟明天中午,便会杀到晋阳附近,兵临城下。”
刚一说完,萧弈双肩一抖,渐渐松开交错的两手十指,抬起右手手臂,用食指、中指两根手指,轻轻揉着眉梢,死死看着地图上的“晋阳”字眼。
大概看了不到弹指工夫,萧弈再次开口说道,语气既郑重其事,又毫不在意。
“也就是说,在东征大军赶来晋阳之前,我们要以晋阳一军之力,死战固守,奋力挡住北胡蛮子的三十万铁骑,将他们死死拖在晋阳一线,令其进不得进,退不得退,首尾失据。我们就是硬撑,也要至少撑上七天。”
以五万大秦北境边军精锐,力战三十万北胡铁蹄,这可是一场兵力悬殊,敌众我寡的空前恶战,甚至还会是一场前景未卜,胜负难料的鏖兵苦斗。
所以,即将到来的晋阳之战,无论对于萧弈,还是大秦王朝而言,都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虽然,纵观摄政王萧弈戎马半生的峥嵘经历,不管是从前的灭楚亡越,还是刚刚收官落幕的荡灭东赵之战。
萧弈十余年的金戈铁马,铁血征伐,其中不乏以少胜多,绝地反击的战场奇迹。
例如,朔城之战、公主陵之战、长社之战、玉壁川之战、白狼谷之战,这些旷世大战,哪一场战役,萧弈不是凭借劣势兵力,勇挫数倍于己的强敌,定鼎大功,缔造出了一个又一个不朽的战争奇迹!
可是,此次的晋阳之战,却与以往的每次大战,截然不同。
这一次,萧弈只能依仗手中仅有的五万边军精锐,以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决死气势,与三十万余众的北胡大军,正面死磕。
况且,这一次,萧弈所要面临的对手,不是曾经的南楚重甲骑军,也不是昔日的西越武贲甲士,更不是前不久刚刚覆灭的五十万东赵大军。
恰恰相反,此番,萧弈的对手,则是一群从北方草原呼啸而来,骁武凭陵,野蛮凶残的胡人铁骑。
要知道,北胡铁骑的实力,不是孱弱腐朽,厌战疲倦的东赵军队,可以相提并论的,这可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倘若,这一仗不幸战败,不仅是晋阳失陷,北境动荡这么简单。而且,摄政王萧弈作为天下第一战神的一世英名,也会毁于一旦。
所以,听到摄政王的这番言论,在场的边军诸将们,全部都是惊愕万分。
他们明白,看来,大秦的摄政王殿下,这是在进行一场豪赌,既是在赌自己的命,也是在赌天命。
晋阳之战,萧弈打定主意,大不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关键时刻,耿济的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又舒展开来。
而后,耿济再次凑上前去,冲着摄政王萧弈,拱手一礼,说道。
“大王,依某看来,北胡敌虏拥兵三十万之众,我军只有五万铁甲之士。敌众我寡,兵力悬殊过大。故而,此战一旦触发,我们不可与之力敌死斗,唯有智取。以吾之长克敌之短,方为兵家上策。”
话音刚落,萧弈忽然转过身来,眼神平静,饶有兴趣,注视着面前这位名震边军,年少有为的“北地麒麟儿”。
只见,萧弈面带微笑,嘴角掠过一丝浅浅的笑意,望着身旁的耿济,轻声问道。
“哦,麒麟儿,看来你已有破敌之计,难怪如此胸有成竹。不妨讲来听听,本王洗耳恭听。”
“启禀大王,末将有一计,大王请看。”
说罢,耿济猛地回身转去,大步走向沙盘的方位。同时,萧弈也迈出步子,走到了沙盘跟前。
来到沙盘边缘后,耿济笔直站定,目光炯炯有神。
突然,“仓啷”一声脆响,那柄三尺长的秦军制式战刀,瞬间抽出刀鞘。
大秦边军的破虏将军耿济,拔刀出鞘。一柄三尺长刀,紧紧握在了这位“北地麒麟儿”的手中。
耿济抽刀出鞘,右手紧紧攥住刀柄。
随即,他大手一扬,雪亮森森的长刀刀尖,顺势一划掠过,在那座巨大沙盘的凌空上方,随意地圈圈点点,指指画画。
好像,这柄清亮似雪的三尺刀锋,此刻在耿济的手中,立时变成了一根神来之笔,正在描绘着一幅无比优美、奇妙的画卷。
“大王,敌寇此番进犯晋阳,山胡、敕勒两部举兵叩关,远道而来,其麾下铁骑成阵,不容小觑。我们该先避其锋芒,然后再击其归惰。”
“故而,大王可令贾先护、郑虎臣两位将军,各引一千弓弩手,分成左右两队,埋伏于磐河一带的山丘与水边芦苇之中。同时,另派一员别将,率军诈败而退,诱使胡骑渡过镇北大桥,深入追击。其后,再令右营都督王黑马,率领八百弓手,外加一万五千步卒精锐,手持长刀大斧,以盾牌遮体,正面迎击北胡铁骑。待敌军全线溃败之时,伏兵四面杀出,必获全胜!”
仔细一看,耿济一边手握长刀,凌空指点比划着沙盘上的山丘、地形,一边则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介绍着自己的破敌之计。
必须承认,被边军将士誉为“北地麒麟儿”的破虏将军耿济,他的这条诱敌深入,围而歼之的计策,的确不失为一条可以克敌制胜,对北胡铁骑造成致命性杀伤的妙计。
由此看来,耿济的“北地麒麟儿”之名,名副其实。
然而,令人出人意料的是,当耿济阐述完自己的破敌之计后,作为大秦的三军统帅,萧弈依然是面色平静,一言不发。
他那一双眼眸中的冷厉视线,极其尖锐,望着沙盘上的“一城一地”。
过了好一会儿,萧弈用他自己无比低沉、清晰的声音,轻轻地自言自语,默默地喃喃自语道。
“是条妙计。不过,总觉得还欠缺些什么。到底缺点什么呢……”
众人发现,萧弈双手扶在沙盘边缘,背对身后的那五、六位边军大将,双目凝重。
忽然,萧弈稍稍一挺身躯,转头望向一旁手持长刀,指指点点的耿济,看似十分轻松自如,问了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
“全军上下,拢共还有多少铁骑?”
面对摄政王的询问,耿济迅即缓过心神,右手扬起,将手中的那柄制式长刀,重新收刀入鞘。
然后,耿济轻轻配好那柄三尺长刀,扶住长刀刀鞘,接着萧弈提出的质询,声若洪钟,高声回应道。
“回大王,除了大王您带来的七百白马轻骑以外,加上征北大营的三千边军重骑。此刻,晋阳城中,共有三千七百余骑,可供调遣。”
三千七百大秦铁骑。
这个敏感的兵力数字,自然而然,传入了萧弈的耳中,被这位大秦摄政王,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
因此,当听到这个数字的那一瞬间,萧弈整个人,仿佛是闻到了血腥与硝烟的刺鼻气息,听到了兵戈纵横的金铁之声一样,顿时变得尤为兴奋异常,心潮澎湃。
在这种强烈心绪的驱使下,萧弈精神焕发,骤然高高昂首起来,双眸平视前方。
那一刻的萧弈,不论是在公主陵古战场上,决战千里,力克南楚重兵主力;还是在玉壁川平原,策马驰突,一枪扫倒“大赵龙旗”;亦或是于白狼谷谷地之中,披坚执锐,长枪相随,枪若梨花,似雪飘舞。
可以说,他这一生当中,从未像如今的这一刻,豪气冲天。
只见,三十而立的大秦摄政王萧弈,意气风发,大手一挥,奋力地甩了一下身后的那领黑锦斗篷。
而后,萧弈抬起右臂,微微弯曲了其中的一根手指,潇洒霸气,点了点沙盘上的晋阳方向,那是一片极为空旷、开阔的“地带”。
随即,萧弈轻松地笑了一下,细细微眯起那双明亮的清朗眼眸,浑身上下,散发出了一种异样的风采。
这是萧弈身为大秦的三军统帅,第一次在诸将部下的面前,如此不掩饰沉寂许久的锋芒。
“不如这样,依本王看来,我们兵分两路,齐头并进。云昭,按照你的方略,命令全军将士,即刻行动,沿途布设伏兵,善利军器,严阵以待,未经本王许可,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待北胡大军一路冒进,深入我晋阳腹地,我精锐出击,猛攻敌军,一举折断他们的左右两翼,进而对其实施合围攻杀。”
“至于另一方面嘛……”
萧弈略略沉思了片刻,提起了那根六尺竹竿,“咄”的一声,狠狠地戳在沙盘上的晋阳城外,面容冷峻,声音坚毅。
“北胡劳师远征,牛羊杂畜耗费甚巨,故而力求速胜。干脆,趁着胡虏主力尚未到达晋阳,形成合围之前,本王亲率城中的三千重甲铁骑,以及七百白马轻骑,连夜出城,于城外的一处高地之上,修筑营垒,引兵据守。”
“届时,本王亲率铁骑,屯于城外;而云昭你,则带领精锐,守于城内。北胡若举两部联军,来攻袭我铁骑营寨,你便率兵捬背击之;相反,敌军倘若前往攻城,孤立即亲领数千铁甲骁骑,从其背后奋力一击。”
“此举的好处,有两点。其一,于我军而言,以逸待劳,应对自如;其二,对北虏蛮子来说,则师老兵疲,补给无着,必难与我军久战相持。”
“如此一来,你我互成犄角之势,两相兼顾。胡虏顾此失彼,穷于应付。本王可断言,不出十日,北胡军中,定然部众溃散,军需告罄,人人归心似箭。到了那时,等东征大军抵达晋阳,你我前后夹击,三面围攻,一鼓可破!”
当摄政王这样一番大开大合,剑走偏锋的战术调整,当众阐述完毕之后,顷刻间,大将军府的议事堂上,气氛立时变得分外不同。
那五、六位边军大将,几乎都是以一种崇敬的眼光,望向了摄政王萧弈。
当时,在场的边军诸将们,包括破虏将军耿济在内。他们的面部表情,全部都是洋溢在脸庞之上的兴奋神色,纷纷击节赞叹。
在这些身经百战,杀敌无数的边军诸将看来,摄政王的这条两面夹击之计,相比于耿济先前的那条诱敌深入之计,无疑是锦上添花,甚至还要远远胜出一筹。
这一刻,诸将的内心深处,皆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摄政王到底是摄政王,料敌先机,一步十算,用兵奇崛狠辣,不愧为威震群雄,纵横九州的天下第一战神!
与此同时,这些边军诸将,也不禁感到了一丝震惊。他们十分清楚,这个战法一旦开始实行,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大秦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殿下,将要亲率区区三千七百大秦铁骑,独自对战十几万,甚至是二十余万的北胡大军主力,承受前所未有的军事压力。
这场大战,将会是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空前血战。
但是,将军们都非常了解,摄政王的脾气秉性,向来是说一不二,一言九鼎。他决定了的事情,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所以,对于萧弈亲率精锐铁骑,屯驻晋阳城外,牵制北胡主力的决定,全军上下,并没有任何一位边军大将,产生什么异议。
所有的将军,只是静静地听着摄政王的作战方略,默默地表示支持。
仅仅只是须臾之间,萧弈的一对眸子,愈发凛冽肃杀起来。他的那双眼眸,看着面前这座巨大沙盘上的晋阳坚城。
随即,大秦摄政王的凌厉目光,渐渐越过城墙,穿过云层,似乎落在了极为遥远的北方原野之上。
一眼千年。
身为大秦摄政王的萧弈,隐隐约约,看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些过往,看到了十余年间的一幕幕血火厮杀。
很快,萧弈凝聚心神,以一种大秦三军统帅傲然孤绝,清冷刚毅的气势,朗声开口说道。
“弟兄们,敌人就在远方,是我们的六倍之多。他们甚至大放厥词,扬言要用大海淹没我们一掬细沙。所以,这一仗,我萧弈将会与各位兄弟一起,带领我们大秦的无敌铁骑,冲到北胡蛮子的中军阵地,砍翻他们的狼旗,诛杀他们的上将。我们要用战刀与马槊,告诉那群草原夷狄,退出晋阳,留尔全尸!”
“大王威武,天佑大秦!”
议事堂内,诸将齐声高喝。
做完这一切,萧弈一袭玄衣黑袍,身形挺拔,尽显天地英雄气,然后大步流星,无畏无惧,走出了庄严肃穆的议事大堂。
当天深夜,一支三千七百余人左右的大秦铁骑,三千重甲铁骑、七百白马轻骑,悄然离开驻地,向着晋阳城外,策马疾驰。
一路之上,烟尘滚滚,千骑驰奔。
世人尽知,大秦铁骑,雄冠天下。
而这支数千铁骑,雄冠大秦铁骑,——“关山骁骑”。
……
这支长途奔袭,决意赴死的三千七百“关山骁骑”,悍然出现在了晋阳城外三十里处的,“古北口平原”。
为首一骑,长枪策马披甲,腰佩“大楚天子剑”。
——大秦摄政王萧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