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怒火与真相
圣武三年初春,大秦皇帝萧澄在春猎之时,遭遇死士偷袭行刺。
最终,在摄政王萧弈、皇城禁军、玄甲铁骑的合力围杀下,一百余名蒙面刺客,被彻底剿灭殆尽。小皇帝萧澄总算是有惊无险,躲过了这次刺杀。
猎场遇刺,满朝震惊。由于突如其来的行刺,此次的春猎祭礼,不得不提前结束,只能提前回京。
于是,在三千禁军与九百玄甲铁骑的层层护卫下,小皇帝萧澄于第二日,启程返回帝都。
而摄政王萧弈,则在北苑皇家猎场,处理完善后事宜之后,便与义宁郡王萧晟,率领一百玄甲铁骑,也随后返回帝都。
……
今日,摄政王府内,正厅之上,气氛显得很是凝重。
王府正厅,摄政王萧弈的妻子,王府最为尊贵的女主人,——摄政王妃元清柔,此刻正非常焦急地在等待着。
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出,元清柔那张如出水芙蓉般的清秀脸颊上,隐隐约约,呈现出一丝疲倦的苍白,看上去,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的样子。
她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手心里满是粘稠的冷汗。
只见,元清柔凝立不语,微微咬住唇角,心里砰砰直跳,好似一副茫然不安的样子。
王妃的两名侍女若雪、追月,静静地在一旁悄然侍立,偶尔互相对视一眼,却谁也不敢上前,多嘴向王妃打听。
因为,她们清楚,自从猎场行刺案的消息,传回帝都后,王妃是第一个知道的。
从那之后,元清柔便日夜寝食难安,心神不宁,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萧弈平安回府。
就在此时,正厅的屋外,传来了一阵强劲有力,矫健如一的脚步声。
元清柔仅仅是简单地一听,便立刻听了出来。那脚步声,不用猜,肯定是夫君脚下那双银龙战靴,才会发出的铮铮声响。
很快,裹挟着一身风尘仆仆,挟带着满面凛冽杀气的摄政王萧弈,大步迈入了王府正厅的门槛。
当萧弈进来的一瞬间,元清柔猛地一抬头,居然惊诧地发现,自己的夫君,面色有些苍白憔悴,但目光中寒意犹存,还夹杂着些许依稀可见的血丝。
并且,一道一道颜色有些浑浊的痕迹,在萧弈那坚硬的脸庞上,显得格外醒目。那些深厚的痕迹,应该是尘土与血水形成的烙印。
看到夫君一脸疲惫,目光中却依旧保留着杀气。元清柔的眸中,闪过一道淡淡的幽色。
于是,她急忙迎了上去,轻轻握住了萧弈的右手,语气柔和,关切地问道。
“夫君,你没事吧。猎场的事,我都听说了,我一直都很担心你……”
妻子温柔的话语,对于现在的萧弈而言,无疑是一个伤及肺腑的重伤之人,饮下了一杯沁人心脾的青梅酒,令人心情舒缓愉悦。
所以,萧弈满目中的杀气,被抚平下去了不少。他望向妻子,疲惫的双眸中,流出一股暖流,轻轻拍了拍元清柔的细肩。
“柔儿,别担心,区区几个蟊贼而已,还伤不了为夫。倒是你,这几天,辛苦你了。”
“究竟是谁如此歹毒,居然干出行刺这种阴损的行径。”元清柔一脸愁容,眼神中布满忧色,看向了自己的夫君。
“不管是谁,一旦被我查出,我绝不姑息。”
萧弈的一对眸子中,再次寒光毕现。那眼神,是那样的阴森可怖,明显就是想要杀人的眼神。
突然,王府管事赵六,在门外的一声通禀,打破了萧弈、元清柔夫妻之间的叙话。
“大王,禁军统领娄玮、昭武校尉莫西风两位将军,求见大王。”
瞬间,萧弈的面部表情,再次凝固了起来,脸色一沉,冷冷说道:“让他们进来,正好,本王有事问他们。”
显然,元清柔发现了夫君面容上的一番变化。她清楚,看来今天,夫君是少不了要发上一通脾气。
于是,元清柔拉了拉萧弈的衣袖,轻声宽慰道。
“夫君,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你如今是摄政王,不能够再率性而为,有什么话好好说。”
“放心,我有分寸。”萧弈的眼神,稍稍放柔和了一些,望向妻子。
……
过了一会儿,在王府管事的引领下,两位全身甲胄,身形伟岸的武将,大步流星,走进了王府正厅。
进来之后,两位将军岿然挺立,端端正正,以军中礼节,向萧弈拱手一揖:“参见大王!”
这两位将军,一左一右。
左边的是禁军统领娄玮,右边的则是昭武校尉莫西风。娄玮大约四十岁左右,他的样貌,虎背熊腰,看上去,倒是与其他武将,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反而是右边的莫西风,虽然年纪轻轻,只有二十一、二岁。但他体格雄健,身姿英挺,眉宇之间,尽是百战沙场的深沉烙印。
说起来,这位昭武校尉莫西风,也是大秦军中一员声名赫赫,军功卓著的青年虎将。
莫西风其人,十六岁从军,早年曾为萧弈的侍卫亲随,武艺出众,擅使一柄七十斤重的镔铁长槊,勇冠三军,一路追随摄政王萧弈,从西北五州杀到南楚皇宫,身经百战,立下了无数军功。
在秦军众多的年轻将领中,莫西风是一位可以右手舞动长槊,左手肩扛“银龙王旗”,冲锋陷阵,力战千军的猛将。
后来,因为莫西风战功赫赫,萧弈破格将其擢拔为昭武校尉,并命他统领虎胆营五千前锋精锐。
此时,萧弈双手负于身后,背朝娄玮和莫西风二人。
多年以来,萧弈作为大秦王朝的三军统帅,率领秦军,南征北战,缔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战争奇迹。
所以,大秦军方的各级将领,都将摄政王看作是上天对大秦的恩赐。在大秦军中,摄政王萧弈的地位,已经到了被奉为天神的地步。
即使是现在,萧弈背朝两位将军,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如何。
但是,遥遥望着摄政王的身影,就算两位将军身上穿着铠甲,他的那股气势,依旧是居于九天之上的凛然。娄玮、莫西风二人,在他的面前,立刻便变得不值一提。
大概过了好一会儿,萧弈缓缓转过身来,面向娄玮、莫西风二人。
当他转过身来的一瞬间,萧弈那对眸子,释放出的一股犀利目光,犹如数把闪烁着寒光的利刃,看向面前的两位将军。
娄玮和莫西风,都静静地伫立于当场,噤若寒蝉。
他们清楚,摄政王现在正在气头上,谁都不敢抬头直视。如果有谁对上摄政王那眼神,仅仅是看上一眼,都会感到渗入骨髓的不寒而栗。
紧接着,萧弈先是面朝莫西风,语气很是平和。
“西风,你和义宁王,搜查猎场周围,结果如何?”
“回大王,末将与义宁王,奉大王之令,率领三百铁骑,清查猎场周边,发现有三十余名刺客余孽,企图负隅顽抗,现已被我玄甲铁骑,剿杀干净。”莫西风拱手回禀道,其声如金钟。
一听这话,萧弈略微点了点头,表示对麾下将士雷厉风行的满意。
但是随后,萧弈的眸色,突然暗沉如墨,面容铁青,转头看向了禁军统领娄玮,语气十分得生硬。
“玩儿了一辈子鹰,反倒让鹰给鹐了眼睛。娄统领,您这个禁军统领,当得好啊!”
这话说得很是刻薄,明里暗里,将娄玮损得当众下不来台,让他无地自容。
只见,娄玮顿时涨得满脸通红,连忙低下头来,声音颤颤巍巍。
“大王,猎场一事,是属下办事不周,疏于防范,还望大王恕罪。”
“一百余名刺客,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皇家猎场,意欲在春猎之际,行刺陛下,你们竟然毫无察觉。此事若是传将出去,我大秦的颜面何在!倘若陛下遭遇不测,娄统领,你即使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本王砍的!”
萧弈一声雷霆怒喝,恍若一道惊雷降落人间。
“是,是,大王教训的是,属下知错了。”娄玮连连称罪,却早已是汗透重衣。
“好了,事已至此,你也是无心之失。这样,传本王令,命五城兵马司,全城搜捕,缉拿贺拔度元,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本王擒回来。另外,传令北境行台诸军各部,即日起,封锁边关,严防贺拔度元逃回青勒。”萧弈眸带寒霜,一字一句,沉声说道。
话音落地,莫西风稍稍迟疑了一会儿,走上前去,向萧弈行了一礼:“大王,那贺拔度元,会不会已经逃出城去了。”
“应该不会,在猎场之时,贺拔度元被本王斩去一臂,身负重伤,应该不会逃远。而且,即使他已经逃出城去,只要他还在大秦境内,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可以将他抓住,绳之以法。”
“难道,猎场行刺一事,是贺拔度元一手策划,会不会有青勒贼子参与其中。”莫西风眉心一皱,面带不解之色。
说到此处,娄玮突然眸光一闪,从腰间摘下了一枚铁制令牌,双手呈给了萧弈,恭谨地回禀道。
“大王,这枚令牌,是从那三名刺客其中一人的身上,搜出来的。”
萧弈单手接过令牌,拿在手上仔细打量。只见,萧弈发现,这枚令牌,铁制而成,沉沉压手,上面镌刻着天子御笔“内卫”二字。
“大王,经镇安司查验,这枚令牌,乃是东赵内卫的通用令符。”
东赵!
一听到这两个字,萧弈的眉心处,骤然绷了起来,双眸中好像蕴含了一块生铁,淡淡地说道。
“东赵?看来,猎场行刺一案的背后,必有隐情。有可能,是东赵和青勒相互勾结,意图扰乱我大秦朝局。”
“内卫,我素有耳闻,这是一支直属于东赵皇帝的贴身卫率,精于刺杀、偷袭。我说呢,那天猎场的偷袭,为什么会发生得如此突然,事先竟然没有一点儿防备。”
“对了,那三个刺客,招了没有?”萧弈突然话锋一转。
“禀大王,镇安司回报说,经过严刑审讯,那三名刺客,已经全部招供。镇安司庾少使,打算亲自向您禀报。”娄玮拱手说道。
没想到,萧弈摆了摆手:“不用,本王亲自去。”
……
帝都西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番热闹喧嚣,八方云集的盛景。
过了帝都西市的槛道,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非常宽阔的十字路口。
这里,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街巷两侧,皆是店铺酒肆。从布匹店铺、铁匠铺、瓷器店到粮铺、酒肆、茶楼、典当行,一应俱全。
这些店铺的屋顶修饰,与整座帝都的建筑风格,不太一样,屋顶平坦,如同一座座高台。
之所以,这些店铺的屋顶,修得如此平坦,原因很简单,是为了商家方便囤积货物,招揽顾客。
在西市最中间的位置,矗立着一座外观宏壮,气势不凡的望楼。
说是望楼,其实就是一栋木制的漆黑高亭,大约有八丈余高。望楼的两侧,各站着一名身穿紫服,手执黑色令旗的皇城武侯。
两名武侯,拿起手中的黑色令旗,朝着望楼里面,连续挥动了三次。
令旗挥动三次之后,望楼往里大概三十步,霍然出现了一座气派、肃穆的古朴大殿。
大殿的正上方,一块金漆匾额,高高悬起。匾额的正中央,手书三个苍劲有力,丰润饱满的楷书大字,一看就是出自书道大家之手,——“镇安司”。
这里,正是大秦朝廷的一个重要中枢机构,——“镇安司”!
当初,孝靖帝萧恪在位期间,接受百官的建议,于六部之外,设置镇安司。从此,镇安司这个机构,便随之应运而生。
简单来说,镇安司的主要职责,是负责帝都皇城治安、创建朝廷谍网组织、刺探敌国军情虚实、监察百官等一应事务。所以,镇安司相当于朝廷的一只眼睛。
并且,摄政王萧弈以往的每次对外用兵,其军情的主要来源,便是镇安司所提供的。
因此,萧弈与镇安司的关系,一向不错。
故而,此番猎场行刺所生擒的三名刺客,萧弈也是第一时间,交由镇安司审问。
镇安司也是不负众望,很快便撬开了那三名刺客的嘴,审讯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与此同时,帝都西市通往镇安司的官道之上,“哒哒”,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缓缓传来。
只见,身形英挺,神采奕奕的摄政王,披着一袭黑色大氅,骑在一匹通身如墨,四蹄雪白的骏马上,策马疾驰。
当来到镇安司的望楼脚下时,萧弈猛地一勒缰绳。瞬间,踏雪乌骓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立刻驻马而立。
随即,萧弈的身子,轻轻一侧,翻身下马。看见摄政王下马,门口的两名武侯,急忙走上前去。
一名武侯,牵过踏雪乌骓的缰绳。另一名武侯,则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摄政王殿下,里面请。”
在那名武侯的引领下,萧弈大步流星,迈入镇安司的大殿中。
走进大殿后,首先,进入萧弈视野之中的,便是一座巨大的帝都沙盘。泥黏土捏的外郭城墙,黄蜂蜡塑成的市坊墙垣,包括帝都城中所有的街市、店坊,以及数百条大街,如同一个没有边际的棋盘,整齐地排列开来。
而且,就连市坊中大大小小的曲巷与漕运水渠,它们的模形,也是毫不保留,呈现在了萧弈的眼前。
在大殿殿角的一旁,坐落着一尊四阶蟠龙铜漏水钟。
俯瞰这尊铜漏水钟,底层铺以水漏,犹如身处白云顶端,俯视着整座帝都。似乎对于时局的变化,一切都了然于胸,尽数收于眼底。
沙盘旁边,一位年轻的镇安司官员,伏在沙盘边缘,正在苦思冥想。这位年轻官员,身着一袭窄袖蓝袍,腰间佩戴着一枚银鱼玉佩。
再看看这位官员的容貌,他的脸庞略显清瘦,面上的青涩之气,尚未完全脱去。在他的眉宇之间,无时无刻,不在透露出一种睿智的气度。
这位年轻的官员,正是大秦镇安司的执掌之人,时年二十六岁的——镇安司少使、河阳伯庾尘。
这位镇安司少使庾尘,算是大秦朝堂年轻官员中的后起之秀,更是世族子弟中的佼佼者。
庾尘,字宸之,出身于颍川庾氏一族,父亲是当朝吏部尚书、清河郡公庾衡,母亲则是武定帝萧礼的胞妹栎阳长公主,与大秦皇室可谓关系深厚,家世显赫。
不仅如此,庾尘自幼聪慧机敏,足智多谋,以擅长筹划运营,审理疑难要案,闻名于世。
因此,在二十岁风华正茂之际,庾尘便被授予镇安司少使一职,封河阳伯。从此,这位年轻的世族之秀,便开始执掌镇安司这一新兴机构。
在庾尘主掌镇安司期间,镇安司功绩显著,侦破了数起惊天大案,抓捕了数不胜数的敌国暗探,更搜集了不少重要的军事情报。
可以说,镇安司为大秦的强盛,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这一切,都应归功于庾尘。
而且,庾尘与摄政王萧弈的关系,也是非同一般。庾尘的母亲栎阳长公主,是武定帝的胞妹,萧弈的姑母。
所以,萧弈与庾尘,属于表兄弟关系,萧弈为兄,庾尘为弟。二人自幼相识,感情甚笃。
到了后来,萧弈率军征战沙场,庾尘更是成了他的得力臂助。每次,大军出兵征讨,都是庾尘亲自搜集的重要军情。
无论是出于个人私交,还是国事公务,萧弈都是非常信任自己这个能力出众的表弟。
这个时候,庾尘正在目不转睛,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帝都沙盘,沉思冥想,丝毫没有察觉出,萧弈已经缓缓走向自己。
直至那名武侯,大步上前,用一种洪亮的嗓音,郑重向庾尘禀道:“大人,摄政王到了!”
一句响亮的禀告,猛然一下,将庾尘从沉思中拽回了现实。庾尘下意识地转过头来,发现披着一袭黑色大氅的萧弈,就站在自己身旁。
于是,庾尘赶紧站直身躯,向着表兄萧弈拱手一揖道:“表兄,小弟有失远迎,还望表兄恕罪。”
当庾尘刚要俯低身子,萧弈随即伸出手来,扶住了庾尘的两臂,语气平和:“宸之,你我兄弟之间,不必这样。”
“对了,表兄,你要有什么事情,派人知会一声便是了,何必你纡尊降贵,亲自来跑一趟呢?”庾尘十分关切地问道。
“不行啊,猎场行刺一案,没有着落,为兄始终是夜不能寐。我听说,那三个刺客已经招供了,所以来看一看。”萧弈的面容之上,略略显露出了一丝忧愁神色。
没想到,一听此话,庾尘竟是爽朗一笑。
“原来如此,兄长不必担忧,小弟正欲向兄禀告此事。这样,我们且到密室一叙。正好,小弟近来新得一味清茶,想请兄长品鉴一二,我们边喝边聊,如何?”
结果,萧弈的反应,先是怔了一会儿,而后仰天一声大笑。
“甚好,愚兄早就听闻,宸之烹茶的技艺,世所罕见,我早就想尝一尝宸之的手艺。既然如此,为兄便却之不恭了,请——”
“表兄,请——”
紧接着,庾尘唤来一名镇安司官员,正色吩咐道:“本官要与摄政王商议要事,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大人。”
随后,庾尘便与萧弈一起,往密室的方向走去。
从镇安司大厅通往密室,是一条笔直向下的甬道。甬道的两旁,全部点着略微昏暗的油灯。
在石阶之上,地面看上去很是湿滑,但却没有半点儿青苔。由此可见,这条甬道,平日里被人打扫得极为细致、整洁。
很快,萧弈、庾尘二人,便走到了密室门前。
只见,庾尘轻轻按了一下门前的机括,“嗤”的一声轻响,那扇门竟然自动打开。
接着,萧弈与庾尘两个人,共同进入了密室当中。当二人走进密室的一刹那,又听见“砰”的一声,那扇门又自动关上了。
二人当下进了密室。但见,密室中的陈设,相当简单。
在密室的正中间,摆放着一张精致、古朴的沉香木案几,平铺的榻榻米中央,放置着两个蒲团。
室内的四个角落,分别各布置着一个香炉。香炉中,静静燃烧着安神香,袅袅轻烟冉冉升起。一股沁人心脾的熏香,萦绕在密室之中。
萧弈与庾尘二人,相对跪坐在蒲团上。在他们中间的那张案几下,摆放着一套极其精美别致的茶具。
只见,庾尘拿起一卷火折子,慢慢点燃炭火,开始烹茶。随即,他将茶饼缓缓碾碎,一点一点放入茶盏中,望向对面的萧弈,笑着说道。
“此茶产自江南,名为云间紫笋,入口清香甘醇,令人回味无穷。待一会儿,还请表兄好好品鉴一番。”
“宸之有心了,为兄绝不辜负贤弟的一番心血。”萧弈微笑地望着庾尘。
然后,庾尘拿起茶壶,将壶中滚烫的开水,缓缓冲入茶盏之中。紧接着,庾尘以茶筅不断搅拌、击打,清澈的茶汤,逐渐泛起一层层饽沫,茶乳交融。
一套工序下来,庾尘将一盏清茶,递到了萧弈的跟前:“兄长,请用茶!”
萧弈接过茶盏,先是闻了闻茶香:“好茶啊,看来以后,吾若是想要喝一口好茶,还得多多叨扰宸之才是。”
而后,萧弈手执茶盏,缓缓啜饮了一口盏中清茶,似乎是被这甘醇的茶香所倾倒。他的神情,也微微缓和了下来。
“世人皆言,烈酒醉人,清茶静心。今日看来,此言非虚矣。可惜,我一个打打杀杀,舞刀弄枪的沙场莽夫,永远也学不会宸之的高雅情致,怕是辜负了这杯好茶。”
饮了一口清茶后,萧弈将茶盏放在案几上,再次抬头看向庾尘。
“好了,宸之,茶也喝了,说正事吧。现在,把你了解的情况,详详细细告诉为兄。”
一听这话,庾尘也随之放下了手中的茶具,亦望向了萧弈,整个人瞬间变得认真起来,说道。
“好,那小弟便说说。”
“兄长,据小弟查实,那三名刺客,以及北苑猎场被剿杀的一百余名死士,皆是来自东赵的内卫成员。”
“他们受命东赵高层,秘密潜伏于北苑猎场四周,伺机行刺陛下。春猎祭礼,正是他们行刺的绝好时机。”
对于这个结果,萧弈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好像是未卜先知一样。他的面部上,未见有任何波澜,平静如水,语气雄浑低沉。
“果然是东赵的手笔,看来我猜得没错。对了,他们可曾交代,前来大秦行刺陛下,是受何人指使?”
“说了,正是东赵左大丞相、大将军、西阳郡公段召!”
庾尘一字一句地回复道,生怕萧弈没有听清那个名字。
听到“段召”这个名字,萧弈的眼神,忽然变得暗淡下来,双眸微微一闭,眉尖向上挑了几下,似是若有所思,然后缓缓开口。
“段召?是不是就是那个被誉为东赵长城,常年抵御羯族,屡立军功的东赵三朝老将!”
“没错,就是他。”
紧接着,萧弈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段召此人,萧弈多多少少,还是有一定的了解。
他不明白,段召好歹也是一代名将,是一个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杀敌无数的东赵功勋元宿。
这样一个威名赫赫的三朝老将,为什么会想出刺杀这种不入流的下作手段,让自己沦为天下的笑柄。
正当萧弈还在沉思之时,庾尘再次开口说道。
“兄长,据镇安司密探回报,还有那三名刺客的招供。近年来,东赵朝政腐朽,皇帝昏庸,幸臣弄权,国力日益衰败,百姓民不聊生。”
“如今,东赵朝中,唯有左大丞相段召一人,心忧国事,且历经三朝,有军功卓著。故而,无论是在军中,还是朝堂上,段召的威望,已经远远压过了东赵其他重臣。”
“可正因如此,段召也遭到了来自东赵宗室、重臣的忌恨,以清河王马岳、权臣高兆等人为首,他们将段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打压这位三朝老将。可以说,段召目前在东赵朝中的处境,焦头烂额,岌岌可危。”
“在这种情势下,段召心生一计,命内卫派出百余死士,秘密潜入大秦,意图在春猎之时,行刺陛下。”
“他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来,陛下年幼,尚未成婚诞育子嗣。倘若陛下不幸遇刺身亡,大秦必将群龙无首,爆发皇位之争。届时,段召可以借机令大秦陷入内乱,他则乘势举兵,趁我国中大乱,袭取我大秦燕南五州之地。他企图用对外征伐,想以此扭转东赵数十年的颓势。”
“二来,段召也通过立下军功的这种方式,提高自己在朝中的威望,好与宗室、权臣分庭抗礼,为自己谋取一席之地。”
原来,猎场行刺,皆是来自东赵老将段召的谋划。庾尘的一席话,可谓是将事情的起因,说得清清楚楚。
依照常理,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萧弈听完这话之后,应该会立刻火冒三丈,勃然大怒。可是,令庾尘没有想到的是,萧弈的反应,却出人意料,表现得很是平静。
突然,萧弈冷笑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居高临下的不屑。
“可笑至极。想不到,一代名将段召,居然堕落如斯,连刺杀这种阴损、愚蠢的主意,都想得出来。”
“难道,我大秦今日之强盛,仅仅是一人之力可以完成的吗?东赵今日之衰败,又岂是一夕而致?他以为,用这种为人所不齿的刺杀,便能违逆天命,颠覆我大秦,拯救东赵的没落吗?简直是贻笑大方,愚不可及……”
然而,说着说着,萧弈好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戛然而止,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不可能啊,我大秦关隘众多,守御极严。若无通关令符、文书,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边境国界。那一百余名东赵内卫死士,是如何通过重重关隘哨卡,进入我大秦境内。另外,他们的弓弩、刀剑等一应武器,又是如何躲过层层排查,运入猎场。难不成,他们莫非长了翅膀,有通天本事?”
面对表兄萧弈的疑问,庾尘神情淡然,看不出有任何的手足无措,像是一切都尽在掌握的样子。
“兄长莫要着急,刺杀一事,段召筹划了将近一年之久。他领兵多年,对边防十分了解,深知大秦各个关隘,防备甚严。故而,那一百余名东赵死士,并未从陆路进关,而是由水上入秦。”
“东赵水域广布,港口繁多。首先,他们由云阳行至胶州港,乘船渡海,自襄邑登陆,白天休息,夜间赶路,一路隐蔽北上,前往帝都。至于武器,那便更简单了。这一百余人,佯装成了一支远道而来的商队,他们将货物覆盖于上,武器则藏于箱子的夹层中,既安全又不易被发现,神不知鬼不觉,运入了猎场中。”
庾尘一一为其解惑。
听完这话,只见,萧弈微微阖目,迅即又睁开了双眼,眸中闪过了一道幽色。
“好个段召,果然非同凡响,不愧是东赵一代名将,三朝元老。这一招瞒天过海,厉害啊。他日若是战场相逢,此人必为我朝劲敌。”
“还是不对,那日,禁军分明已经清查猎场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既然这样,那一百余名东赵死士,藏匿于猎场,为什么没有发现踪迹?难道,禁军之中有内奸?”
又一个疑惑,盘绕在萧弈心头。
“兄长有所不知,那一百余名死士,在春猎开始三个月之前,就已经提早潜伏于猎场中。他们没有藏在禁军搜查的范围内,而是躲在了猎场以北五里处的百草岗。”
“那里,常年人烟稀少,荒凉许久,没有人会注意到那里,包括禁军也不例外。他们在百草岗埋伏数月,待陛下进入猎场后,快速围拢,然后突然杀出,展开行刺。”庾尘一字一句,条理清晰,萧弈听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呢,原来,这是在跟咱们玩儿灯下黑的把戏。一群好的猎手,倒栽在狐狸的手上,丢人呐。”萧弈自嘲地笑了笑,眼神中,却早已是一股冷峻的杀意。
“兄长不必自责,狐狸再狡猾,也躲不过弓箭的射杀。好在,陛下无虞。那些刺客,已经被兄长的玄甲铁骑,剿杀殆尽。”
过了一会儿,萧弈拿起案上的茶壶,缓缓斟了一盏热茶。然后,他面容平和,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清茶,随意地问了一句。
“那贺拔度元呢,我记得,猎场行刺,他也参与其中。难道,此次行刺,是青勒与东赵联手布局,共同策划的刺杀吗?”
“那倒不是,贺拔度元此举,纯属自发行事。几个月前,含光殿宫宴约战,此人在比武之中,败于兄长之手,因而怀恨在心,对兄长恨之入骨。”
“其实,在东赵刺客入京的第二日,他便获知了消息,并主动与他们取得联系,旁敲侧击,相互勾结在了一起。故而,猎场行刺,东赵死士的目标是陛下,而贺拔度元的目标,则是兄长你。”
“蠢货。”萧弈满脸不屑,冷冷暗骂了一句。
说到这里,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萧弈的心中,如释重负,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好啊,环环相扣,布局巧妙。只可惜,他们低估了我们秦军的战力,还是功亏一篑,露出了马脚。”
“东赵猎场行刺,于我大秦而言,既是耻辱,又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萧弈忽然昂起头来,眼神十分耐人寻味。
“机会?”庾尘倍感疑惑,望向了萧弈。
此刻,萧弈显得十分自信,眼神异常坚毅,斩钉截铁地说道:“对,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次可以讨灭东赵,剪灭强敌的好机会。”
一听这话,庾尘似乎有些明白了:“兄长莫非是要……”
“正是。明日早朝,我会奏请陛下和太后,东赵狼子野心,意图刺杀天子,歹毒至极,罪不容恕。我大秦应上顺天意,下应民心,择日集结大军,举一国之兵,征伐东赵。”
如此重大的出兵之事,在萧弈的口中,却是这样轻描淡写,如家常便饭一样。
庾尘明白,自己这位表兄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看来,大秦与东赵一战,不可避免,势在必行。
于是,庾尘略微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那……,那三名刺客,如何处置?”
“敌国刺客,行刺圣驾,死不足惜。这样,先将他们暂且关押在镇安司大牢,待到大军出师攻赵之日,斩首祭旗,为我大秦东征将士开路。”
在这个时候,萧弈的双眼之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透彻。
倏忽间,这位威震天下,横扫四海的一代战神,仿佛又回到了曾经金戈铁马的沙场。
他手执长枪,驾驭着那匹“踏雪乌骓”,统率数十万大秦铁骑,与天下群雄浴血搏杀。
无限的英雄豪情,此时此刻,全部喷薄而出。
这,是一个英雄,闻到浓烈血腥,才会产生的兴奋;是一代战神,听到刀剑之声,才会迸发出的快感。
一场决定天下走向的国战,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