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系我一身心(6)
晚宴就快开始,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悬在了唐启鸾心上。
乌泱泱一堆人的拥簇下,穿着明黄色蜀锦龙袍,戴双龙冠的唐启鸾缓缓登上了大殿的主位,随后太后也在一声声膜拜中于皇后身侧落座。
坐下百官顶礼膜拜,这些达官显贵们即使再显赫也要对他俯首称臣。
唐启鸾的思绪被满堂的流光溢彩拉远。
行宫苦寒,他和阿娘终日栖身在一个低矮的草棚中,刮风漏雨,任人欺辱,夜里连点一支蜡烛都是奢望。
阿娘常说,若他们不是奴籍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带着自己光明正大的生活,或许贫苦,但日子总有盼头。
冬日他们盖不起棉被,阿娘便紧紧抱着他缩在芦苇编的草铺上为他驱寒,行宫的一个管事嬷嬷就总是欺负母亲,克扣母亲的月钱,叫母亲去做最苦最累的活,总是叫他杂种,说他说有娘生没爹养的狗崽子。
母亲病重时,他去向那嬷嬷求药,却被她叫人打了一顿,最后母亲还是在一个寒冷的雪夜永远的离开了他。
行宫的侍卫们将母亲扔到了乱葬岗,他不忍母亲被抛尸荒野,夜晚趁着无人看守将阿娘从白骨中背了出来,找了处清静之地将阿娘入土为安。
直到自己被晏督公找到,那个欺软怕硬的嬷嬷也顺势被西厂的人除掉,母亲的大仇才得以为报。
如今他成了皇帝,母亲却不能跟着他享福,现在还要他认贼作母。
他几次也想对督公说的…只是一看到那冷若冰霜的面孔他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宽大的袖袍下,唐启鸾握紧稚嫩的双拳。
太后身着墨绿色的兖服,配带东珠凤钗,她越尊贵,唐启鸾越为阿娘所怨恨。
微微转过头看向唐启鸾,唐启鸾忍住那恨意,冲她道,“儿臣参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
“吾儿免礼。”她端庄地点点头,大殿之上尽显太后风范。
该坐在九五至尊位子上的,应当是她的洲儿,若不是晏赋荆惑乱政权,皇位怎会轮到这个黄毛小儿来坐?
太后恨恨地咬紧银牙,隐藏眼底的仇恨与不甘,母子二人可谓是各怀鬼胎。
…………
晏赋荆说话不算话,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影,清栀一晚上都憋着气,一声不吭地吃着宴席。
她用勺子划拉鱼肉的动作像极了在泄愤,绮芸欲言又止,徐姑姑递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绮芸最后只好将话咽到了肚子里。
宫里的鱼到底是外面运来的,即使名贵也不大新鲜了,厨子的手艺再好也遮盖不了鱼肉本身的残缺之处。
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前日吃过晏赋荆带来的那两尾鱼没觉得有过人之处,再尝膳房做的宫宴却高下立判了。
清栀叫徐姑姑从桌上下了这道鱼。
这时,一个小宫女单呈了个托盘向清栀的位子走来。
清栀抬头看了眼,托盘中是一碗解腻的清汤。
绮芸顺势接下来放到了清栀面前。
“怎么就本宫有?”清栀狐疑地叫住那小宫女。
小宫女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被她叫住的一瞬间松了下手,托盘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歌舞乐被这声音打断,大殿之上所有人的目光看向这处,她被自己的失误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跪地不起,“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她不过是不小心罢了,清栀指绮芸去将人扶起来,“你也不是故意的,下次当心些就是了。”
小宫女感激涕零,连连给清栀磕了三个响头,似乎是怕清栀反悔,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唐启鸾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盛娘娘慈悲,后宫之人当以您为表率。”
清栀没想到皇帝会发表意见,忙不迭起身行礼,“太后常教导嫔妾等宽恕下人,嫔妾聆听教诲。”
上官冬竹皱着眉看向一旁的董氏。
为何二姐自入宫后便处处与父亲夫人作对……
太后满意的点了下头,侧目看向皇帝,“日后皇帝开设六宫,需一些像盛贵太妃之品格的女子来侍奉皇帝。”
话说来说去,又说到了娶妻纳妃之上,气氛突然又变得微妙起来。
作为皇后人选的王氏与许州白氏皆坐在宴席上,即使有一人无缘后位,那也是板上钉钉的皇妃,因此宫里将二人都请了来。
皇帝从未见过晏赋荆推举的那个白姓女子,太后突然提及此事,他猛然想起那个女子不日也进京准备入宫,似乎就在今天的宴席上。
庄太妃低声对清栀道,“娘娘您看,那姑娘就是白氏。”
顺着庄太妃所示意的方向,清栀很快就在一堆高门贵女中找到了白淑柔的身影。
白淑柔人如其名,江南女子的温婉贤淑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此女子肤色皙白如玉一双丹凤眼柳叶眉,唇瓣轻薄,却透露着一股柔到骨子里的温润劲。
她穿着一身浅青色的素衣裳,光是坐在那里,便比画中的妙女子还要动人。
相比之下,王羽苒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这是晏赋荆大力举荐的皇后人选,清栀心中莫名其妙的有些别扭,他似乎总是向皇帝推荐女人,之前有康婕妤,这下又是这个白氏。
唐启鸾在侍人的提醒下也注意到了白淑柔。
他轻咳了一声,“此事全凭母后操持。”
白淑柔的婢女寒儿轻声对自己主子道,“姑娘,圣上在看您呢。”
“急什么。”她微微一笑,优雅地夹了一块鱼肉送入口中。
她生长在江南,若想要吃鱼虾便叫人亲自去江里捕,纵使京州是天子脚下,天家宫宴里的珍馐佳肴却也比不得她家的一道清蒸鱼。
她仅尝了一口便不再举筷。
人有所失便必有所得,她入京入宫背井离乡,便要做世间第一等的女子。
太后扫了白淑柔一眼,不动声色地笑起来,“哀家老了,待定了皇后,这些事该由你的皇后来给你做主。”
“母后说的极是。”唐启鸾点头应承,可谓是孝顺至极。
突然,一个铿锵有力的男声响起。
“启禀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亦不可一日无后,臣请陛下早日立后,由新后主持中馈!”
说话的是王羽苒的父亲王奎,时任礼部侍郎。
太后这时轻声对皇帝道,“这是礼部的王大人,羽苒的父亲。”
唐启鸾看了一眼王羽苒。
她今日也是盛装打扮过的,一袭鹅黄色织锦裙靓丽动人,精致的妆容衬托的她高贵无比。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羽苒是太后的亲外甥女,若她为后,太后就更好操控他的后宫了,若那个白淑柔为后…晏赋荆揽政,她为后那前朝后宫便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上座的皇帝再高贵又能如何,他甚至没有选择自己妻子的权利,即使他能认清其中利害,也不过是外戚与宦官用来博弈的棋子。
唐启鸾注定只能是一个听话的傀儡。
太后再着急,没有晏赋荆点头,唐启鸾哪敢擅自做主?
他只好硬着头皮应付道,“立后乃是国家大事,岂是一言一语就可敲定的,依朕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王奎语重心长道,“臣以为只会夜长梦多,为江山社稷,还请陛下立后。”
“朕才登基,应当以社稷为重,若是大霖江山会因一个后位而动,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太后这时坐不住了,“陛下此话差矣,早日立后也是为了子嗣好,现下虽郦贵人有孕,可皇家自然子嗣昌盛才是好兆头,盛贵太妃你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知道太后何时有了这么个习惯,动不动就喜欢给她踢皮球,清栀顿时头皮发麻,抬眼间只看到母亲董氏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她。
一旁的上官冬竹也急切地向她使眼色。
孝通侯上官值乃是左丞门生,政局上也与左丞等文官清流自成一派,虽说与外戚这几家之间多有嫌隙,但太后与司礼监之争,他们还是希望王氏能登后位的。
清栀缓缓起身,一顿道,“后宫不得过问前朝政事,加之嫔妾才疏学浅,实在不知该当如何。”
她今日带了妆,双眸剪水,唇红齿白,细眉温婉,狐狸眼中蒙着一层光华。
尤其两耳后垂着一对鎏金珠络长串,额心一点朱砂痣,服制虽不如太后华贵,却衬得她珠光宝气,比平日多了一丝烟火气,别具一番姿态。
唐启鸾看着座下楚楚动人的清栀,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初见那日的光景。
那日一睹芳泽,只能感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盛贵太妃坐在窗边的位子,淡然美好,犹如出尘的精灵般叫人难以忘怀。
可惜她生不逢时,若为他这一朝的秀女,他必定也会给她妃位。
“坐吧。”太后不大满意这个打太极似的答复,摆摆手叫她坐下了。
“母后为儿臣操劳,实属辛苦。”唐启鸾淡淡道。
太后面目表情,“先帝走的匆忙,一些事情哀家自当为先帝照料,皇帝登基不久,哀家也要多帮衬着些。”
“多谢母后关怀。”
一派母慈子孝,百官祥和之中,笑声再次充斥满大殿。
悬着的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清栀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无奈的坐回到位子上。
“这道汤嫔妾从未见过,想来是膳房的新菜。”庄嫔饶有兴趣地看了眼清栀眼前的汤,好奇地笑了笑。
宫里讲究尊卑有别,一般有好东西,内府的奴才们都是紧着高位的主子们来的,纵使她怀着先帝的遗腹子,和贵太妃,皇贵太妃,太后也依旧有天壤之别。
清栀认同地点头,“八成就是了,绮芸,给太妃呈去。”
二人相熟,庄太妃也不推脱,叫婢女接了过来,“今儿嫔妾就托娘娘的口福了。”
“哪里的话,姐姐现在可是两个人,可不能怠慢了肚子里的小家伙。”
清栀刚喝了一碗甜梨樱桃汤,已经有九分饱,实在是喝不下,便停筷和庄太妃闲聊起来。
“嫔妾以前也不重口腹之欲,但自从有孕便也什么都想尝一尝,还不如个小孩子了。”
清栀笑道,“我从前听过一个说法,胎儿在母亲腹中时想吃什么,母亲与孩子之间有感应,便也想吃什么。”
这个说法新奇的很,细细琢磨一下倒很是有趣,庄太妃捂嘴笑了起来,脸色比刚刚好了多。
“娘娘读书多,总又哄嫔妾开心了。”
看她心情不错,清栀又想说什么,下一秒庄太妃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一股刺眼的血从她的嘴角缓缓流出。
“有刺客!有人谋害太妃!”
庄太妃的婢女惊春最先反应过来,朝上座的皇帝与太后的位子高呼一声,急忙扶住了庄太妃。
霎时间热闹的晚宴上众人炸开了锅,皇帝猛地站起,侍卫与内监第一时间将他围住,殿外的御林军也冲了进来保护皇帝与太后的安危。
清栀浑身冰冷,大脑发懵,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绮芸与徐姑姑也第一时间护在了她身边。
庄太妃喝了汤便成了这样——这碗汤是给她的!
有人要害她……
庄太妃是因为她中的毒……
“绮芸快去找太医啊!”
清栀急忙将绮芸推走,手忙脚乱地去拉瘫倒在椅中的庄太妃。
她急急催促道,“快把你们娘娘扶去偏殿!”
太后这时也回过神来,有人对庄太妃动了手脚,一定是冲着她肚中的皇子……不用想她都知道此事出自谁的手笔!
她深深看了皇帝一眼,“圣上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唐启鸾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太后不分皂白地将这个屎盆子扣到他头上,饶是他再能忍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冷哼一声道,“朕做事向来光明磊落,若是赶尽杀绝,晋王焉有命在?”
“你!”
想不到唐启鸾专戳人的肺管子,太后气极了,却不能说什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肚子疼…我肚子疼…”
庄太妃瞳孔涣散,腹部剧烈难忍的疼痛感驱使着她低声呢喃,像是无力的求助声。
惊春突然注意到地上滴落了几滴鲜艳的血迹……
她声音发颤,六神无主,“娘娘……我们娘娘要生产了……”
清栀心跳的厉害,推开徐姑姑与绮芸,亲自去扶庄太妃,“快去偏殿,接生的稳婆也赶紧叫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