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系我一身心(7)
宫宴之上发生这样骇人听闻的事,今晚这顿饭必然是再没人能吃下去的。
随着皇帝与太后先后离席,大臣命妇们也在指引宫人们的带领下纷纷离开了。
庄太妃马上被安排到偏殿,太医院半数太医都被叫来了,太后与皇帝主持大局,庄太妃这里便由清栀守着。
一盆接着一盆的血水从里屋端出来,稳婆们行色紧张,太医们也手忙脚乱的,冲天的腥味扑鼻,清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徐姑姑怕她累着,喊了个小太监搬椅子来。
“您干着急也没用,奴婢叫太医给您看看扭伤,还有,夜里凉您遭不住,若是因此寒气入体可更得不偿失了。”
刚刚情况混乱,情急之下清栀又扭到了脚,新伤旧伤叠加,格外吃痛,又因担心庄太妃生产,半天还没来得及处理,就由徐姑姑搀扶着。
徐姑姑声声仔细的安慰着,一边牢牢握着她的手。
清栀怔怔摇头,“姑姑,这是冲我来的,如果不是我把汤分给庄太妃,她也不会被我连累…”
她自责不已,徐姑姑半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背,“这哪里怨得着您,您也不知道原委。”
“娘娘!徐姑姑!”
绮芸回宫里取了件御寒的披风,又匆匆赶回此处,差点与一个小宫女撞满怀。
“姑娘莫急,你在这里好生陪着娘娘,我去看看庄太妃。”
徐姑姑抬脚正要走,清栀突然想起什么猛然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告诉太医和接生的稳婆,一定要保大。”
闻声徐姑姑脸色大变,比了个“嘘”的手势,“您说什么糊涂话,皇嗣为重,旁人岂敢议论。”
母亲的生命当然比胎儿重要,清栀不管不顾道,“总之你和他们说,一定要保住庄太妃,若是庄太妃出什么差池…本宫就罚他们的月例,降他们的职!”
“您别急坏了身子。”
绮芸担忧地为她披上披风,“太医们医术高超,庄太妃娘娘有福泽庇佑,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她摇头,“绮芸,你也知道,躺在里面的人应该是我。”
绮芸深吸一口气,“到底是谁要害您?这件事一定要给督公说,督公手眼通天一定会保您安全的。”
晏赋荆似乎已经成为了她们的定海神针,一想起晏赋荆的手段,清栀心中有了些底,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他当成唯一的依靠了。
清栀叹了口气抬眼看向天空,月明星稀,格外萧瑟。
屋内庄太妃痛苦地抓着惊春的手,生生将指甲陷入了惊春掌心的软肉中,沁出几道深深地血痕。
钗环不知被她折腾到了何处,此时没人顾得上这些东西了,庄太妃的发髻也彻底散了,乱糟糟压在脑后。
惊秋在一旁不停的为她擦汗,四角站着四位姑姑,抓着锦被的四角为她遮挡身体,两个稳婆焦急地查看着被下生产的情况,屏风外太医焦急的配药商讨。
太后对庄太妃肚子里的一胎重视无比,所有人都提着脑袋小心伺候着,生怕一个闪失没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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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赋荆刚回到赫园,还没来得及落脚,便听得宫中突有变故,因担忧清栀,立刻叫宝顺去西厂,自己则带着几个信得过的属下,快马加鞭进入宫中。
待他匆匆赶到,果然清栀小小一个身影守在夜里,他的心不可控的揪了下。
他不该把清儿一个人丢在宫里,都是他不好。
“娘娘,督公来了。”绮芸低声唤道。
清栀茫然抬头向宫门的方向看去。
那个熟悉的,令她格外心安的身影正向自己的方向而来。
突然眼前朦胧,两颗豆大的泪珠终于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又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脚踝处的痛感这时后知后觉的疼了起来。
此处人多眼杂,他们都得拘着礼,晏赋荆忍住抱她的冲动,低头轻声道,“我不在的时候受委屈了?”
清栀轻轻嗯了一声,哭腔却浓重明显。
不过几日她瞧着就消瘦了一些,晏赋荆啧了一声,语气中的温柔藏也藏不住,“就知道清儿照顾不好自己,我在外日夜牵挂,终于能回来照看你。”
“娘娘!生了生了!太妃生了!”
徐姑姑急匆匆赶出来,看到晏赋荆后脸上的笑容僵住,顿了一顿才收敛了喜庆之色快步走到清栀身边。
清栀兴奋地站起,因吃痛站不稳就要摔倒,还是晏赋荆眼疾手快,及时将人撑住扶回椅子中。
晏赋荆向她投来不善的目光,意思很明显,这是在问询她,距上次扭伤才几天,为什么又不小心伤到了自己。
徐姑姑拉住清栀的手,“是个身体康健……”
话到嘴边,她终于反应过来清栀身边站的人是大名鼎鼎的西厂阎罗王,于是忍不住看了看晏赋荆的脸色。
晏赋荆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八百辈子都拉着个死人脸,徐姑姑斟酌着道,“是位小皇子。”
空气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众人皆知晏赋荆幽禁晋王,扶持三皇子上位,这时先帝的遗腹子已降世,是位同样可以继承皇位的皇子,八成这位阎王爷是容不得这个孩子的。
清栀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四下看了看,周围的侍卫都是晏赋荆刚刚带来的人,太医们都候在偏殿内,侍人们看到西厂的标识后皆是战战兢兢,低头不敢看他。
她趁机拉了下晏赋荆的袖子,不管他眉梢的冷气,好言好语道,“督公…临琼,我是小皇子的干娘。”
她倒会交朋友,晏赋荆低头睨了清栀一眼,“知道了。”
区区襁褓小儿,还用不着他忌惮。
清栀长舒了口气,又问道,“那庄太妃怎么样了?”
徐姑姑不知该怎么跟她说,回头看了眼宫殿,“太医说太妃娘娘医治的及时,已无大碍,只是产子过于劳累,看了眼小皇子便歇了。”
清栀一扫刚才的阴霾,笑的眉眼弯弯,“好好好,等庄太妃醒了我们再来看她。”
“这下放心了?”晏赋荆轻笑道。
清栀一屁股坐回椅中,“放心了。”她伸手拉住了晏赋荆的衣角,抬眼对上他深邃黝黑的眼眸。
他将手搭在椅把上,那股熟悉的檀香再次萦绕于鼻尖,让她莫名心安。
“你在这里守着累不累?”
清栀点点头,“宫里晚上冷。”
晏赋荆披着黑色的风衣,闻声直接解了下来,利落裹到了清栀身上,还不等人反应,只见他将兜帽把清栀的小脑袋盖严实,直接将人打横公主抱起来。
失去着力点的那一刻,她下意识抱紧了晏赋荆的脖颈。
“诶呀,有人。”
她恨不得将头埋进脖子里。
靠在晏赋荆宽厚温暖的胸膛,余光中满满都是他稳重矫健的步子,鼻尖满满都是他的气息,一种久违的雀跃感跃然于心尖。
“无碍,你的伤要紧。”说罢晏赋荆甚至向上颠了颠怀中的小人儿,惹得她干脆红了脸。
今夜宫中出了这样的事,太后下令各宫中人严禁外出,西厂顺势加派人手巡逻。
不远就是司礼监的值房,侍卫与宫人被他屏退,晏赋荆稳稳地抱着清栀走在安静的宫道中。
良久的沉默后,清栀又重新抱了下他的脖子,察觉到怀中小姑娘的动作,晏赋荆放慢了脚步。
“你说话不算话,说好宫宴之前就会回来的。”
听着她语气中满满的幽怨,晏赋荆难得一见的生出愧疚来,“我错了,误了与清儿的约定。”
她吸了下鼻子,“我不怨你。”
晏赋荆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
“我是害怕你出什么差池。”清栀紧接着道。
他笑意更甚。
晏赋荆不说话,清栀也不管他,自顾自开始嘟囔道,“今晚宫宴,我膳食中有一道清汤,庄太妃喝了小半碗。”
她声音闷闷的,情绪低落。
晏赋荆只是耐心听她说话,下一秒却天崩地裂。
“她是喝了我的汤才中毒的,今天在里面的人应该是我。”
晏赋荆停下脚步,眼中的温存瞬间凝结成寒冰。
他来的急,命令宝顺去查这件事,却没想到有人想要清栀的命。
晏赋荆紧紧抱着她,低头道,“是我疏忽了,你放心,绝没有下一次。”
清栀闻声愕然道,“这又不怨你。”
她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临琼,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清栀的声音他总听不腻,温甜酥软,不轻不重的落在人心上,他知道她对自己的心意并没有那么重,他只道是不在意,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他其实是在意的。
“不论生死,我永远陪着你。”
她此时不知道这份誓言的重量,只是得到晏赋荆坚定的回答后心中的惴惴不安削弱了些。
似乎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晏赋荆便是最可靠的人,随即,清栀像只小狗,狠狠地吸了吸晏赋荆身上的气味。
宝顺早一步带着亲信回到值房等候晏赋荆,眼见他怀里抱着个娇小的身影,虽看不到清栀的面貌,心中却也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宝顺若无其事的为晏赋荆掀了门帘,跟着他一路穿过院中假山直到他平日休憩时的里屋。
这里的布局未变,还是上次她来时见过的样子。
晏赋荆将人小心翼翼放在了软榻上,又贴心将兜帽摘下。
“盛娘娘安。”宝顺殷勤地凑上前去。
清栀轻笑,“宝顺你也在啊。”
宝顺眉开眼笑地刚要应承,却被晏赋荆一记眼刀吓退,讪讪摸了摸后脑勺道,“大人。”
“先出去吧。”
宝顺领了命忙退了出去。
晏赋荆仔细抚平她的裙褶,从柜中取出西厂研制的专治外伤的特效药,半跪在了她身边。
自从有了前车之鉴,他便命人备了这些地方在宫内,自己的东西用着总放心些。
他抓起清栀受伤的脚踝,准备帮她脱掉鞋袜。
清栀意识到晏赋荆要做什么后,急忙摁住他,一句话说不出,又不争气的闹了个大红脸。
“……我自己来。”清栀磨磨蹭蹭的出声道。
晏赋荆毫不客气地拍掉她的手,“别胡闹。”
她怎么就是胡闹了?
不等清栀反应,晏赋荆利落地脱掉她碍事的鞋袜,一只小巧白嫩的玉足赤裸裸的握在他的掌心。
她不光人好看,小脚也可爱,只是脚踝处红肿了一片,晏赋荆看着心疼极了。
他突然意识到,从前在战场上他受了许多伤,刀伤剑伤,纵是再触目惊心的伤口他也未曾怕过疼过,如今眼前的小姑娘就是磕了指头他都心疼的要命。
啧,他怕是没救了。
晏赋荆哂笑,无奈的拍了拍清栀的小脚,见她害羞地不敢抬头,兀自将药倒入手心揉开,小心翼翼地覆上她的扭伤处。
难挨的痛感猛然刺激着她的神经,清栀忍不住“嘶”了声就要躲。
晏赋荆耐心的将她不老实的脚抓了回来。
“清儿你稍微忍一下,马上就好。”他轻声哄道。
知道他是在给自己上药,清栀认命般攥紧自己的帕子。
她小时候也扭伤过一次脚,那是一个很热的夏天,父母将她送到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家,电风扇吱呀呀转着,她躺在奶奶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爷爷用红花油涂在她的脚踝处。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她记忆犹新,只是换药的人变成了她心仪之人,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
等上完药,晏赋荆索性两手将冰凉的脚捂了个严实。
“另一只也脱了吧,我给你捂捂。”
说罢他又打起另一只小脚的主意,只是这次还没来得及得逞,宝顺的脚步声便靠近了,虽然可惜,但也只好作罢。
清栀松了口气,抬头看向宝顺。
晏赋荆看不见他似的,依旧半跪在地上替她捂着脚,清栀有些不自在,小脚忍着疼蹬了他一下,谁料晏赋荆更不要脸了,干脆将她的脚揣入怀里。
这可不是宝顺能看的,大人不得戳瞎他的眼睛?
他干巴巴道,“大人,司礼监的几位都来了,正等您呢。”
“你先出去,我随后就来。”
宝顺躬身,“是。”
碍眼的人走了,晏赋荆又肆无忌惮的揉了揉她的脑袋,一个失误却把她的发髻松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