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焜黄华叶衰(4)
里三层外三层的大棺椁被贡品包围,经幡摇曳,看的人委实瘆得慌。
有道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该演的还得演。
昨日柳敬言整的一出戏害的她没有休息好,清栀慢悠悠将两柱香插进香炉,抬眼看着牌位上描金的几个大字,暗骂了声晦气。
徐姑姑适时抽出一条手帕来递给清栀擦眼泪,她努力吸了吸鼻子,呜呜了两声便用手帕挡住脸。
还没挤出两滴泪,她用力过猛导致眼前黑了一下,似乎是低血糖,身影一个不稳就要栽倒。
徐姑姑正在她身后认真默哀,这幺蛾子整的事发突然,所以去扶她的动作慢了半拍。
下一刻却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她之前稳稳拉住了清栀。
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幕。
晏赋荆稳稳地扶住了太妃。
盛太妃为先帝守灵时心不在焉,被晏赋荆当场抓包,下一步呢?不会是要被送到西厂拷打吧……
清栀也在意料之外,擦拭眼泪的动作停顿,怔怔抬头。
对上她纯净的眸子,晏赋荆再次感受到自己心中的波动。
他的心早已如死水般陷入死寂中,但她似乎总能牵引起他内心的一丝波动。
他向来对自己的情绪认知清晰,从不隐瞒或是抑制。
只有一丝,只能有一丝。
就当做养个猫狗打发无聊时光罢。
这样想晏赋荆就畅快多了,眯起眼睛,胸有成竹。
经过之前那晚,看到晏赋荆的那一刻她彻底懵了,眨了两下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还没等她想到应对之策,紧接着,清栀的耳边响起一声不轻不淡的问候,“太妃娘娘安。”
晏赋荆突然凑近她一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不急不缓道,“今日臣才看出,娘娘对先帝如此情深意重。”
清栀急忙松开手去扶徐姑姑。
晏赋荆虽然没有穿丧服,但罕见的穿了一身白色的袍子,腰间挂着一只玉佩。
朗艳独绝,事无其二。
“督……督公。”
只见晏赋荆抬头的瞬间收了笑意,冷眉冷眼道,“出来。”
后面的妃嫔们个个身躯一震,要知道晏赋荆统领司礼监,皇宫内一切礼仪之事都由他过手,今天盛太妃犯了他的大忌讳。
不知道他又整什么幺蛾子,清栀心中七上八下,望着他不徐不疾的背影,迟疑地跟了上去。
她今天脸色不好,病怏怏的我见犹怜,落在别人眼里已经脑补出了一副恶毒太监凌辱先帝妃子的戏码。
众人看着她往出走的背影充满同情,得罪谁不好,怎么偏偏得罪了晏赋荆。
满皇宫都挂着白幡,圆纸钱随风乱飞,宝顺早已将过路来往的宫人们打发走,全部换了自己的人。
走到了司礼监值房附近,晏赋荆屏退了徐姑姑。
他这人有个习惯,凡事自己看上的东西都要牢牢掌控在手中,人亦是如此。
清栀停下脚步,本以为有什么大事,却见他气定神闲的从袖中抽出一方洁白的手帕。
直接擦向她的眼周。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逗逗她。
粉嫩的小脸上一点胭脂也没有擦,素雅却不寡淡,就是这身孝服穿的叫人不舒服。
偏头躲过他的动作,“你干什么?”
“娘娘涕泗滂沱,故而——为娘娘擦泪。”
涕泗滂沱?
清栀下意识用手背抹了把眼睛,他说的笃定认真,有那么一刻清栀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哭的满脸泪崩了。
“督公拿我寻开心。”清栀撇过头,闷闷道。
“陪葬的名单已经敲定了。”他慢条斯理道。
清栀不咸不淡地答应,“哦。”
这不是司礼监负责的事?给她说什么。
晏赋荆低头看向她忽闪忽闪的睫毛,幽幽道,“上官美人也在其中。”
“什么?”
他对她说这番话,就证明他是知道她和上官美人的关系的,清栀猛然抬头,“上官美人位分也不低,怎么让她也陪葬?”
且不说上官美人是个什么位分,就说她是贤嘉皇贵妃带进宫的人,看在皇贵妃的面子上也不应该有她陪葬啊!
果然她急了,晏赋荆抬头,施施然看向别处,“天星官都是批过八字的,有个才人的八字不妥,正好由上官美人补上。”
她急切道,“上官美人是我姐姐的人,她怎么可以去陪葬?”
晏赋荆哼笑,“娘娘此话差异,能随天子去地下伺候,这是福气。”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清栀傻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她……从前在家里我也是由她服侍惯了的,督公行行好,叫她继续留在我身边伺候吧。”
这事是他们司礼监负责的,晏赋荆知道的这么清楚,他又是司礼监的老大……
清栀讨好似的眯了眯眼,眼中尽是狡黠,晏赋荆看在眼里,莫名有些想笑。
他继续逗她,“臣不知娘娘口中的行行好是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
她把话说的这么明显,清栀瞪眼,气急败坏道,“你怎么这样!”
他坦然接受清栀哀怨的目光,装作面露为难,美如冠玉的脸上突然有了烟火气,“娘娘不会叫臣白做事吧?”
她眼珠子转了转,“事成之后我肯定会答谢督公。”
此事事关人命,说罢她又肯定了一遍,“您放心,我不会耍赖。”
“那这次就劳烦娘娘仔细想,拿什么答谢臣。”
他似乎是耍流氓没耍够,再次走近她,亲昵地俯下身子,在清栀耳边吐字。
暧昧的氛围突然再次包裹住她,清栀欲哭无泪,硬着头皮转头在他耳边道,“我也有块好玉……”
“臣不缺金银器物。”晏赋荆否决她的提议。
清栀低头不说话。
晏赋荆啧了声,“臣可以帮娘娘解决此事,不过娘娘陪臣走走。”
就陪他走走这么简单吗……
“……好。”
清栀想了想点头答应,她轻蹙着眉,似乎很是不愿意,倒像是他强求一般。
好生无趣。
晏赋荆这人的心思千回百转,突然烦躁起来。
“你回去吧。”他冷冷道。
那熟悉的阴翳再次出现在他眼中。
清栀愕然,迷茫地看向他。
不是这人自己说的,叫她陪他走走?怎么又变卦了?
晏赋荆避开她的视线,转身径直离去。
清栀在原地站了半天,最后呵了一声,狠狠向晏赋荆离开的方向翻了个大白眼。
她自己也能救上官美人。
徐姑姑早已等的心急如焚,每次清栀和晏赋荆打交道她都莫名担心,终于拐角处那抹白色的身影姗姗来迟,她忙接住清栀的手。
正要开口询问时却见她气呼呼地鼓着脸,跟包子似的。
“您怎么了?”
徐姑姑小心地观察她的脸色,不经多想,不会是和督公有关吧……
“没事。”
清栀哪里管得了这么多,火急火燎地说道,“咱们赶紧走吧!”
这儿她是一秒钟也不想多呆了。
“好好好,您看着点路!”
清栀脚下生风,徐姑姑跟不上她的步子,无奈在她身后追着:“您慢点,小心又摔……”
“啊!”
话音未落,一声惨叫在徐姑姑耳边响起。
粉色的手帕扬去了空中,又随风慢悠悠落地。
果然她是个不看路的,在光滑的鹅卵石小路上滑了一跤,毫无形象地摔的个四仰八叉。
徐姑姑跑过去立马蹲下,“哎呦,奴婢就说了您小心些,伤没伤到骨头?”
徐姑姑伸手使劲,清栀呲牙咧嘴地借力坐起。
她抬头看了一圈周围,想要趁着这时没人,一鼓作气把清栀从地上拉起来。
只是徐姑姑还没用力,就听得清栀哭腔道,“别动我,我好像扭到了……”
这一跤跌实打实是平地摔,她疼的要命,屁股先着地,连腰带腿似乎都扭的不轻。
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的骆驼,清栀刚刚在晏赋荆那里受委屈一起被摔了出来。
徐姑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急切道,“那怎么办,您不能就这么坐在地上啊!“”
于是她改变策略去扶清栀的腰,想先把人拽起来,堂堂太妃,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坐在地上算怎么回事?
泪珠糊住了眼珠,清栀抽了抽鼻子,含糊不清道,“我就是起不来。”
“不行呀,您忍着点奴婢把您扶起来,奴婢是做惯粗活的,力气大得很您放心。”
清栀连连摇头,推开她的手,“姑姑你让我缓缓!”
抽抽搭搭的模样很是狼狈。
“别哭了别哭了,这成何体统!”
徐姑姑只好先半蹲下来拿出帕子给她擦脸。
“怎么回事?”
晏赋荆本想去大相福国寺,本来算计好了时间,估摸上官清栀离开后才从拐角处走过来,却见清栀正坐到地上哭,顿时黑了脸。
清栀鼻尖和眼睛红彤彤的,哭声软软,叫人恨不得揉进怀中。
余光中瞥到晏赋荆的身影,她的呜咽声戛然而止。
一滴没来得及被擦去的眼泪,顺着清栀的脸颊无声滑落。
“姑姑……”
清栀这时忘了疼,拉着徐姑姑的胳膊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徐姑姑甚至忘了给晏赋荆行礼,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主子的动作。
徐姑姑:“……”
不是说动也不能动?
见状,晏赋荆的脸色更难看了,皱着眉快步走过来。
徐姑姑被他吓了一跳,忙不迭就要退开一些,还没来得及的动,手臂上的重量突然一松。
晏赋荆一点没有犹豫,打横把人抱了起来。
脚下一空,感受到腿窝处的温度与力量,清栀身子一僵,一动也不敢动。
脚下没有支撑,她的手也不敢乱搭,全凭晏赋荆两只胳膊使力气。
清栀瞳孔猛缩,惊慌失措地喊道,“你干什么啊!你放我下来!”
他的胸膛结实坚硬,炽热的温度透过衣裳紧贴住她身体的一侧,清栀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忍着扭伤极力挣扎,晏赋荆却纹丝不动,牢牢的将她钳在了怀中。
她急急催促他,“你快放开我!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别动。”
清栀瘦弱,体重也轻,晏赋荆将人向上颠了颠,她下意识伸手圈住他的脖子。
半侧身子紧紧相贴,她的呼吸不轻不重地打在晏赋荆的脖颈处。
今天他身上的香似乎都与平日不同了……说不出哪里不同,就是莫名有些暖。
宝顺这时拉开徐姑姑给晏赋荆让路,他道,“娘娘放心,这里是司礼监的地方。”
言下之意就是叫她老实点儿呗。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时晏赋荆给了她个警告的眼神,清栀这下老实认命了,低着头任由他把自己原路又抱回去。
不过这次她去的是却是司礼监值房,晏赋荆批折子办公的地方。
走进一个独立的清静院落,晏赋荆将她一路抱进屋。
宝顺殷勤地掀着门帘,等晏赋荆进去后又忙不迭地整理了一下。
他止步低头,看着怀中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脖子里的小姑娘,没好气道,“舍不得下来?”
“不是……”
清栀别扭的抬起头,她身上有伤,晏赋荆没打算再逗她,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窗边的软榻上。
她后知后觉地打量起这里来,值房中用的全部都用的黑木,摆放考究,博古架上摆着名贵的瓷器,书桌上堆着两摞整齐的公文。
不远处的香炉中焚着他身上带的香。
清栀浑身灰扑扑的,刚才脑袋倚着晏赋荆的胸膛,发髻也乱了,眼中含泪,可怜极了。
他别过头,下颚线流畅美观。
晏赋荆语气生硬道,“等着,宝顺叫太医去了。”
刚刚还贱模贱样的逗她,这会儿装什么正经人。
清栀咂咂嘴,“哦。”
“你就会说哦?”
不大满意她敷衍的态度,晏赋荆哼了一声,自顾自将她的裙摆往一边理了理,抬脚大咧咧的坐到了她身边。
清栀忙要往一边坐,忘了自己臀腰带伤,动作牵扯到扭到的肌肉,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别动。”晏赋荆睨了她一眼。
清栀如坐针毡,不安侧首。
“你就那么怕我?”晏赋荆有些无奈,又站了起来坐到矮桌的另一边。
“不是。”她松了口气,又闷声道。
这时宝顺躬身走了进来,“主子,去请的王瀚太医。”
听到王瀚的名字,清栀惊愕地看向他。
“你说我装病的事是王瀚告诉你的?”她闻声直接质问道。
宝顺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看他们。
晏赋荆失笑,这还真是事出有因,太医院前几天出了丢药材的事,他让宝顺仔仔细细盘查了一遍。
每个太医都事无巨细地将自己给哪位娘娘看了病,开的什么药写了口供,等问到王瀚时才牵出这么一回事。
宝顺是个机灵的,将有关上官清栀的事上报给了他。
她这点这点儿三脚猫伎俩谁看不出来,哪用得着费那功夫。
“下去吧,人来了就带过来。”
晏赋荆挥手打发走了宝顺,然后慢条斯理给她倒了杯茶,“尝尝。”
他这里的茶外面千金难求一两,清栀不为所动,那飘香四溢的茶水推开,坚决道,“我不想喝,还有我不会同意的。”
他却略有玩味地问道,“哭了半天嗓子不干?”
被逮见自己的丢人样,尤其还是这么尴尬的关系,清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精彩极了。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别说话了。”
清栀赌气似的拿起茶杯,鬼使神差地咽了一大口,全然忘了这是刚烧开的水。
口中滚烫的液体刺痛神经,她唔了一声直接吐了出来,茶盏中剩余的茶尽数洒在了她的手上。
晏赋荆没想到她喝个水还能把自己整死,忙起身去把她的手拉开,两只细白的小手都红了一大片。
咳咳…”她红着眼艰难地咳了两声,意识到晏赋荆抓着自己的手,急忙就要抽开。
清栀简直欲哭无泪,今天怎么尽是在他面前出洋相,这辈子的脸都丢干净了。
“别动,笨死你算了。”
还好没烫出来水泡,他松了口气,眼中的焦急淡了下去。
难道关于上官清栀,她的这么一点事也能牵动他的心吗……
晏赋荆若无其事地扫她一眼,转身对门外道,“太医还没到?”
“人刚来,王太医里面请。”宝顺及时道。
王瀚背着药箱战战兢兢地走进屋,晏赋荆不动声色地松开她的手,但人却站在清栀这边没有动。
不知是脚程快累得,还是被晏赋荆凌冽的表情吓得,王瀚竟然出了一脑门的汗。
为什么盛妃…盛太妃会出现在督公的值房?王瀚心里忐忑不定,只觉汗流浃背。
“愣着做什么?”看他动作迟缓,晏赋荆忍无可忍,终于开口斥责。
王瀚不敢再乱想,急忙提着药箱快步走上前。
王瀚是太医院久负盛名的老太医,今年刚过五十就已头发胡子花白。
上次清栀见到他的时候医风道骨,稳重博学,哪里是这么个唯唯诺诺的模样。
察觉到清栀的眼神更加心虚了,于是躲着她的目光不敢乱看。
晏赋荆突然想到什么,对王瀚吩咐道,“先给她看烫伤。”
随即他又差宝顺带着清栀身边的姑姑走进来。
“是。”王瀚恭敬道。
她的脉象与之前相比好多了,着这病是打娘胎里带出的,故而三灾六病比平常人多一些,也无法治好病根。
王瀚从药箱中拿出一盒药膏,“这是治烫伤的药,每日涂三次,娘娘切记伤处不可碰水。”
说罢他看向晏赋荆。
晏赋荆指了下徐姑姑,“给你主子看看去。”
虽然王瀚半截入土,但终究男女有别,他想的周到,徐姑姑感激地看了晏赋荆一眼,走到清栀身边,轻轻按了下她的腰。
“姑姑轻点儿。”清栀皱眉忍着疼道。
徐姑姑手上动作小心小心再小心,碰着哪她都说疼,一时徐姑姑竟也不敢乱动她。
刚才晾着还好一些,没那么难捱,这时清栀眼睛都红了,泪眼汪汪地推开徐姑姑的手。
“王太医开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擦擦就好了,再不济贴几副膏药,督公不用兴师动众。”
她儿时调皮,摔一下磕一下也是常有的事,擦点红花油没几天又活蹦乱跳,哪有这么娇气。
晏赋荆随即扔下茶盏,力道不重但绝对算不上轻,俊脸上阴云密布,他抿唇,眸子里又冷又沉。
散发出茶盖险些落到桌上,与杯身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时屋内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王瀚急忙下跪俯首,战战兢兢地将脑门贴到地上,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他,恨不得钻进地洞里。
世人皆知这位大人阴晴不定,在他身边办事,若有一个不小心,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清栀纳闷地低头,不知道他又抽的什么风。
最后清栀是坐晏赋荆的肩舆回到自己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