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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小重山·呕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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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隆二十一年的重阳,清秋的菊花香气飘散在京城的每一方角落,我从桂花树下取出酿下的菊花酒,在临风楼上凭栏远望暮色,暮云映衬下流光溢彩的天色望不到尽头,我斟了杯酒,听着远处金台寺传来的阵阵钟声,思绪牵萦不知飘向何处。似乎从许多年前,这苍凉的秋日暮云便令我沉醉,像一坛独一无二的美酒一般醉人,忽想起曾在闺阁中时填过一首《小重山》。方叫浛绛取了笔墨,细细得研了,借着这末余的微薄天色写了下来。

    暮霭尘烟妆晚霞,笙箫哀怨诉,是谁家?望穷落日远天涯,歌声咽,一曲尽呕哑。

    酒醉又添茶,凭栏空遗恨,月痕斜。无眠心绪玉兰花,花间月,月色满京华。

    仍记永顺十四年的秋天,我从御林中乘马车回府,那日的颜色和今天很像,却似乎更暖些。从西郊御林回府至承华门以北的途中有一处玉兰花林,曾是这京城中最极致的景色之一,后来因婉缃很是喜欢这花儿,泽昚登基后便令人在凤仪宫中尽植玉兰。回到府中便写了这首词,当时那份求而不得的心境,于今来看,也是可贵。

    放下笔兀自笑笑,这词中的玉兰,却实在与重阳不相合的。辰珩依旧在宫中忙碌,派人传了信儿来叫我准备好,戌时东市会有重阳花会,他赶在酉时回府,与我一同过去。景儿已带了槿云出去,泽旻我也少管他,任他玩闹去便罢。还是合一最贴心,虽说未回府来,一早便命莯儿送了菊花酒与桂花酒,并着些好吃的点心什么的。还听莯儿说合一与泽昱二人因昨夜多吃了好些点心停了食很晚才睡下。儿女自有儿女福,且让他们玩闹吧。

    酉时,泽旻正与素日相交甚好的几位清客在清阁雅间饮酒,忽听得外面一阵声乐鼓舞,热闹非常。一人走到窗边往下望了望,手中还擎着酒杯道:“瞧着没,京城里头的名角儿,风月馆的妈妈一直留着的宝贝,一曲白纻舞名动京城,那身段儿,那腰身儿,啧啧啧,这般尤物,不知多少人心甘情愿的成了牡丹花下的风流鬼。”

    “得,我家里那位甭提了,我也就只有看看的命了。”另一人不禁咋舌,摇头饮了两口酒。

    “看看?且不说你家里头的凶婆娘,只怕你连人家的面都见不着吧,京城第一舞妓,岂是随意能见?”

    泽旻听着他们的话亦起身走到窗前望去,只见不远处被结了花绸的马拉着无顶的车自北而来,车四周为精美的云绸装裹,稠上彩线系银铃,声音清脆好听。待车近些,愈闻丝竹之声绕耳,车上女子身着胭脂色绡绣细云锦广绫抹胸长裙,云鬓花钿,发着繁饰似乎琳琅作响。轻风为伴而舞,臂上五彩罗纱飘扬而起,美得不可方物。

    泽旻放下酒杯,拿起折扇便转身下楼,恰是那车马近前,他摇着扇子笑着走到车前,周遭声停乐止:“秋风萧瑟,姑娘衣衫单薄,临风而舞,虽有旷世之姿,终也惹人怜惜啊。”

    这轻薄言语显然令那女子心生怒气,她伸手便将臂上的罗纱甩出去,却被泽旻立时接住,挣也挣不下。泽旻握住罗纱将她从车上拉了下来,紧紧揽在怀中。她眉似黛山,眼含秋水,唇若丹红,腰肢细软,妩媚婀娜。泽旻一瞬间竟有些入神。

    “姑娘这灵秀之姿,不知我可有幸邀姑娘一处饮酒。”

    那女子从她怀中抽身去,笑言:“小女子的酒,只怕公子喝不全。”说着便见身后仆役捧了坛子来,方闻道:“小女子共十二道酒品,每坛各取一杯,一杯为二两,公子若能将这十二杯酒一一饮下并说出这酒的名字和来由,今夜良辰美景,小女子倒是很愿与公子共度良宵。”在旁围观的人见这场面,自然拍着手起哄。

    泽旻摇开扇子,轻声一笑:“好,美人一言,自也不可抵赖。”言罢,只见仆役将各色酒水斟满一十二个杯子,站做一排。泽旻走上前去,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长寿酒,也是菊花酒,这坛中乃是白菊花酒。《荆楚岁时记》有载: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莲耳,饮菊花酒,令长寿。这酒当为今重阳之日,开头之彩了。”

    “不错,那便请公子饮第二杯吧。”众人不禁拍手称绝,又待后看。

    “玉卮醪,贺铸《南乡子》有云:易醉扶头酒,难逢敌手棋。小可不才,这扶头酒再多一坛也难说易醉二字。”泽旻拱了拱手,笑着望着那女子。小厮书志已取了披风来,泽旻拿过披在了女子身上:“秋风凉,姑娘且先将就吧。”转而便连饮三杯,笑言:“皆是好酒,只是被我这么喝来,到底有些暴殄天物了。刚才所饮酒为:红曲、瑞露与洞庭春色。江南靖士陈志岁有“白莲藕引兴清发,红曲酿催诗醉工”红曲催诗的典故素来为人乐道。而这瑞露酒,及来桂林,而饮瑞露,乃尽酒之妙,声震湖广。至于洞庭春色,东坡曾记:安定君王以黄柑酿酒,名曰洞庭春色,故而这洞庭春色也名黄柑酒。敢问姑娘,小可所品所言,可尽全矣?”

    围观众人一片唏嘘,鼓掌叫好。更有几个起哄的,在人群中笑道:“姑娘还有酒便赶紧让这公子尝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那女子并不理他们,微微抬起头,面有笑意望着泽旻:“公子是知酒懂酒之人,只是这第六杯,便请公子留留,先品后几杯可好?”

    “无妨,依姑娘的便是。”于是便隔了一杯,又饮了三杯:“东阳酒,这金华酒,有绍兴之清,无其涩:有女贞之甜,无其俗,并以陈者为佳,盖金华一路,水清之故也。这杯为蜜酒,传说周幽王宫宴中,蜜酒乃是在&34;猿酒&34;的启发下试酿而成。三杯则是米酒,想必是这一十二杯中最易尝得之酒,《史记》有载,仪狄造“旨酒”以献大禹,这是以粮酿酒之发端。米酒乃舍妹最爱,家中常有酿造。”

    那女子浅淡笑意:“公子请继续吧。”

    泽旻又依次饮了三杯:“琼浆、玉醑、清风,宋张次贤《酒名记》中所载,乃当时京城市店名酒,酿法流传至今,只是能酿得如此风味,姑娘当是第一人。”

    女子将第六杯酒饮了,又亲自斟满,递给泽旻:“公子便试试这杯吧。”

    泽旻轻嗅了嗅便一饮而尽:“九酝春,姑娘”话音未落,便听闻那女子道:“这位公子今日尽知小女子这一十二种酒品,言而有信,今夜良宵便与公子共度。”众人热闹着叫了好便渐渐散去。那女子方走上前行了礼:“衋嫣见过公子。”她缓缓抬起头望着泽旻,明亮的灯火照映着他的脸庞,一种俊朗和不羁透过他的眸子落入她心底,她方移开视线,再不作声。

    “姑娘请我饮酒,我客随主便,这楼外风萧萧,便请姑娘引路吧。”言语间,书志已赶了马车来,摆好车梯。衋嫣微微一笑,便上了马车,二人一路往风月馆去了。这京城东市有四家名楼,一曰风月,二曰花玉,三曰雪香,四曰月沁。而风月馆,当是这四楼之首,无论楼宇香房,歌舞笙箫,茶水果品皆是顶好了,便是来此的欢客也大多非富即贵。

    下了马车,衋嫣便引了泽旻至二楼东首第一间屋子。未入屋内,便见两面门各成一半,又各分两处,上镂花中四君子,典雅非常竟不似这烟花之地的东西。衋嫣方开了门请他进去,入眼便是四扇楠木刻四季如意屏风,绕过屏风去却再无隔断,当地一张楠木大案,案上置了各种名人法帖并着几方好砚与颜料,各色笔筒内有大小各异的笔。另一边设着半人高的青花白地瓷瓶,插着满满一瓶子的九秋香,香气浓郁扑鼻,也似乎唯有这香气方才有些风月的味道。左边梨木架子上放着一个累丝镶红石熏炉,隐约嗅去倒说不出名字,却很是清淡怡人,不同他处。西墙上挂着一幅美人图,衣衫半褪,花蝶环绕,好不香艳。东面便设着卧榻,檀香木雕花滴水大床顶悬着绣花纱帐。床上一套红缎子面儿的被子与戏水鸳鸯双枕。

    “姑娘如此通阔的屋子,却不知陈设何以如此大相径庭?莫不是大俗大雅尽知方才为真名士?”言语间,衋嫣请他坐了,又翻过一盏青花茶盅为他斟了茶。

    “公子身处富贵,这身不由己二字,只怕无从体味吧。公子先饮些茶吧,十二杯酒也不是好交代的。”

    泽旻饮了口茶,笑道:“十二杯酒倒还无妨,只是且不说酒名与缘由,单是这一十二杯便非人人皆可饮下,能饮下者也多醉而不醒,哪里还能说得出名字?便是能说出,那第六杯,也必定不知,即不知,这一十二杯也不算饮全。可今日姑娘让我先留了第六杯,是怕我品不出这酒,姑娘有好酒,亦有玲珑心啊。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九酝春酒实在非民间之物,姑娘何以知道?”

    “家道中落,幼时所知罢了,不值一提。”方见泽旻站起身走到那大案旁,从笔筒中抽了一根毛笔:“不知姑娘芳名何以书写?”

    她接过笔,在纸上写下。泽旻似乎有些惊讶:“哦?未想竟是这字。到底令人觉得有些矛盾。必是姑娘自己起的这个名字,外人便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来的。南丰先生有《寄欧阳舍人书》一文:至其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衋然与嫣然,不过是想在悲伤痛苦中多一些美好吧。身不由己,所从来此。”

    衋嫣望着这个无理拦下马车的不羁男子,饮得那一十二杯酒,又一语道破她名字的意思,自然心中大为撼动:“公子既品得出那九酝春酒,只怕家中必是显贵吧。”

    泽旻笑了笑,并不言语。随后方道:“姑娘既知道这些,必然本也非这香楼花酒地之人,如此,家中显贵与否,又与自己一身有何干系呢?”

    她浅浅一笑:“公子所言甚是,只是,这花楼酒场,本就是达官富贾玩乐之地,公子应了我的酒,我自然也不可食言。”她解下肩上的披风,搭在椅子上,走到架子前着了一层薄薄得胭脂色纱衣,她本就肌肤胜雪,被这朦胧的胭脂色衬来,愈显得白皙美艳,仿佛一朵嫣然的红梅。她燃了红烛,便在屋中舞起。腰骨纤细而柔软,姿态飘然,舞态轻盈,扬袖飘舞,似空中浮云,又似晴蜒点水,含笑流盼,如诉如怨。

    泽旻越看越入了神似的,顺手取了案上的笛子来为她合乐。笛声悠扬,声音婉转而缠绵。一曲一舞,当是人间绝色。衋嫣舞罢,轻盈盈得走到泽旻身旁,低声浅笑:“小女子这一舞,当贺今日公子一十二杯酒水之绝妙。”

    “姑娘一舞倾城,旻愿为知己。”

    衋蔫却转过身道:“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

    泽旻也不纠缠,起身一笑道:“我定会让你心甘情愿的为我一个人跳

    当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温香软玉,红烛罗衾,这人间绝景,皆在一时。醇香酒色,无边旖旎。

    衋嫣与泽旻,一个像飘零的叶,一个像破碎的秋。

    次日泽旻回府,方见袖中一封花笺,笺上还散落了些许的脂粉香。展开来看,方见是以蝇头小楷写得三首白纻诗:

    琴瑟未调心已悲,任罗胜绮强自持。

    忍思一舞望所思,将转未转恒如疑。

    桃花水上春风出,舞袖逶迤鸾照日。

    徘徊鹤转情艳逸,君为迎歌心如一。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

    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

    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秋风袅袅入曲房,罗帐含月思心伤。

    蟋蟀夜鸣断人肠,长夜思君心飞扬。

    他人相思君相忘,锦衾瑶席为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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