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知祸福·庶民
七月末,槿云有孕,府上自然添了许多喜庆,然而喜庆之余,辰珩却因政务几日不曾回府,边境战报,吐浑叛乱,边境告急,廷议命车骑将军唐连佑速往轮台上任,着手有关御敌事宜。不出几日,又报多丹部首领库古起兵叛乱,廷议急命参赞大臣范沛与唐连佑共商退敌之计。
同时,琼华宫竣工,泽昪回京复命。正是大好的晴天儿,正午的烈阳照映着东华门的朱红高墙,城楼顶上耀眼的琉璃瓦透出夺目的光芒。泽昪着了一身淡青色的绣花袍子,也不是什么正经的衣裳,命人抬了两个半个人高的大箱子。
泽昪从东华门过御花园往北,刚过落霞湖,便瞧着一宫女打着伞抱了盆花迎面而来,他细看去,原是盆白玉簪花,被那宫女用伞遮着,她自己却晒在太阳底下。见她低着头走近,跪在一旁让了路出来。泽昪笑着停在她身边:“这白玉簪花虽然喜阴,但到底花儿还是不比人娇。”
“花儿也通人性,若是好生待她,等到花开之时便能见侍者的心意了。”
泽昪笑着扶了她起身,却是这一瞬间,他一惊,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何时入的宫现在何处听差?”
“奴婢柔儿,家生子,今年十六,入宫一月有余,在御花房侍弄花草。”
“既是家生子便容易了”泽昪思忖道。说着便招了随侍过来:“命人去与管事儿的说了,人本王要带回府去。先派人送了她回府,让王妃见了,她自然明白。一切待我先面圣再做计较。”
随侍应了一声便带了那宫女去,泽昪方往紫宸殿见泽昚,说了一会子话,又将两个大箱子中那些精巧的物件儿呈上,总也算是这一年多的交待,泽昚自然欢喜,赏了他金银绸缎,他也趁此说了讨要那宫女之事,泽昚便答应了。
及至泽昪回府便径直去了王妃孙氏屋中,孙氏端了茶与他:“爷未回府便命人送了那丫头来,妾瞧着那样貌,实在与大行皇后相似得紧,妾不知爷作何计较,便留了她在我这疏帘淡月的侧房内,也没叫后院儿的知道。”
泽昪握着她得手揽过她,笑道:“办得好,原是宫里的人自然也要回到宫中去,只是再回去便不是如今模样了。尽快教她礼仪,寻了最好的师父教她抚琴。从前皇嫂喜欢什么你便都教与他,赶在冬天能送进宫中最好。后院儿的能不瞧见就不叫他们见,莫不然又以为爷从何处寻了佳人来,如此也烦扰。”
孙氏笑道:“您放心交给妾身便是,只是爷单叫妾办事儿也不给赏赐,这可如何是好呢?”说着便坐到泽昪腿上,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这孙氏长得也标致,出身也好,当日不知怎的便入了泽昪的眼,央求着先皇赐了婚。她是个聪明女子,虽然泽昪时常拈花惹草,府中侧妃孺子甚多,但她也诞下两双儿女,这王妃的位置却坐得稳。
“爷我这许久未回府,竟叫你想得这般?”
“爷只顾着自个儿在那江南之地,却都把妾身忘了不是。”
屋外的丫头正欲进来添茶,听着屋中呢喃细语,便悄悄得退了出去,轻声带上门。院中知了声声鸣叫,正是最炎热的午后。
泽昪心中所想不过是将这微不足道的女子进献给自己的皇兄,以此讨些便宜。然而,这小小女子却生了她不应生得的容貌,承了她不应承的恩宠,自然也必有随之而生的因果,是劫是缘,且待后话。
正值仲秋八月,林木衰落,秋光来得轻灵而带了些许微凉。从去年起便多雨,今年的秋天亦是如此。夏日燥热的空气也已消散殆尽,一轮柔月斜升过檐角,划在黑夜的上空,月光明亮却温和感觉不到一丝寒气,扩散如卵石击水泛起的涟漪般的光晕隐隐映出周围浮动的云朵,时而被漂浮的云遮住,时而又显出光来。
京城里的夜晚并非全是静谧的,从皇城往南过王府官邸,便是京城最繁华的富贵荣华坊,坊间分东西市,几乎昼夜不歇。只听见赌场中男人们的吆喝声,胡同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姑娘们嬉笑着招揽着来往的客人,还有戏班唱夜戏的戏子们细致有韵的音色,伴着观戏人不时地鼓掌叫好声使得寂静中又增添了一丝热闹。
“哎哎,别推我呀~”财源赌馆,三个壮汉将一个干瘦的男人扔了出来,嘴里还说着:“没银子还赌钱,拿了银子再来吧!。”那人爬起来,不及拍拍身上的土便叫骂着朝三个人吐了口吐沫。
他顺着西街跌回了家,打老远儿便高声喊道:“婆子!婆子!”刚到门口只见屋里出来一个女人,显然被他这声音吵醒,咕哝着系着腰带掀帘子出来:“死回来了!怎么没让人把你脖子上那疙瘩当骰子摇了。”男人嬉皮笑脸的道:“我要是给摇了,你岂不成了寡妇?赶紧儿的给我俩子儿,那边等着要呢!”
女人啐道:“呸!扒开你的眼睛瞧瞧,就差没把我卖了!还有脸张口,赶紧死回去吧!别叫我瞧见你!”
“末儿,听话,赶紧给我,赢了钱给你打双金耳坠子!”
翠末儿挽着胳膊,倚在门柱子上道:“你也不想想咱们姑娘赚那么点钱容易吗?成天被人吆五喝六的使唤,你也为她想想,感情好像不是你闺女一样!”
“想什么呀,就凭咱们小柔儿,漂亮,懂事儿,手巧,搁娘们儿堆里那也是数得着的,皇上他也不瞎,随便封个充衣才人的,到时候银子不就来了?”
翠末儿道:“做你的梦去吧,宫里头是什么地儿,你怎么想就怎么着啊!人家都是公侯小姐名门闺秀,咱们小柔儿是什么,摊上你这么个死爹,皇上哪还能把眼珠子腾出地儿来?”
“行了,不跟你理论,快拿钱来就是。”
女人没好气了掳下一只镯子扔给他,砰地一声关了门。
这人名贺,家中行六,因而街坊都叫他贺六,世代为奴,乃家生子,此人好酒好赌,在宫中饲养花鸟。膝下无子是柔儿的父亲,贺六本想将可柔给大理寺少卿做妾换些聘礼,因宫中择选家人子,贺六想着宫里头比他出可好了不知多少,便将柔儿送去了宫里,只是他却不知自那以后之事。
贺六拿了镯子又回到财源赌馆,刚欲进门便被拦下,贺六笑着晃了晃手中的镯子:“我有钱,让我进去吧!”那三人才放了他进去,贺六又上了赌桌却连输几局,直叫晦气,在旁的几个人嘲笑道:“贺六,下回把钱带够了再来吧,咱们这口袋倒是能装,不过照着您这么个扔法,我们接也都累呀!”贺六正要还嘴,只听赌馆馆主的声音:“哎呦,钱公公,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快请快请!”
这钱公公名钱外,是南熏殿执事大太监,自刘氏做容华时起便一直跟随,如今主子得意,他自然也跟得好体面。钱外也不看那招呼的人,径直走进去,边走边道:“闲来无事,来乐呵乐呵!今儿不玩儿大的,就这个!”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玉佩,又接着道:“这是前儿昭仪主子赏的,宫中的物件儿,看谁有这个福气拿去。”说完笑着放到桌上,旁边几人目不转睛的盯着玉佩看,听钱外咳了两声连忙回过神来。
倒也真是否极泰来,玉佩竟被贺六赢了来,兴奋地不停地透着光看,钱外不屑得道:“没出息的样子,别瞅了,小心把你眼珠子晃出来。”贺六却笑的合不拢嘴。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人趴在钱外耳边说了两句话,前外边走了往对面潋彩戏楼去了,刚进去便被带到二楼雅间,钱外一见那人连忙俯身跪下:“和王爷,您老人家万安!”泽昪抬抬手示意他起来,很是悠闲得依靠在软垫子上,呷了口茶:“钱公公,我这刚回京便闻着点儿肉味儿顺着南熏殿从皇城根儿地下飘到我鼻子里来,这不今儿便请你来坐坐?”钱外笑着应和道:“南熏殿的小厨房倒是来了新厨子,可这肉味儿”
泽昪摆摆手笑道:“唉~爷我呢就好口荤的,素的呢除了女人,便是金银的颜色最讨人稀罕,不是吗?”说着便从怀中取了一叠银票塞到钱外袖中。“这天底下,有了他们,便没有玩儿不转的事儿,您说呢。”
只见钱外点头一笑,暗自将银票压进了袖子里。钱外笑了笑:“五爷最是明白人,只是奴才不过是在南熏殿侍奉主子,办些杂事儿罢了,不知这”
“唉~公公何必妄自菲薄呢?本王从江南回京,寻了些顶好的白玉簪花,只是苦于无处安放可惜了它们,素闻皇嫂喜欢这些名贵花草,想必也是极好的出路。”
钱外心中了然,嘴上挂起了笑意:“奴才似乎记着昨儿昭仪主子还说殿外的花草看腻了,总没个时新样子,左不过是去年的按着季节又摆了回来,如此一来,王爷的心意,想必也有处安放了不是?”
泽昪从随侍手中取了账本来,翻到一页:“公公所言甚是,本王也想着公公在宫中侍候皇嫂辛苦,得了空好出来玩儿两手,只是这人运虽多有天定,输赢不过常事。可这账面儿上的银子却是人力可为。”说着便将那一页撕了去,放在钱外手中。又道:“本王这小生意,日后还得公公时常捧场才是。”
钱外顿时心中大喜,因笑道:“爷放心,皇城根儿底下的肉香味儿若是叫奴才闻见了,那锅里头的肉必定全是您的!”
二人心照不宣,相对而笑。
此时贺六回了家,因赢了这么个好物件,已经乐得不知所措,还没到家便喊道:“老婆子!老婆子!”翠末儿出来骂道:“要死了!号丧呢!”贺六道:“就当是吧,快进屋!发财了!”
翠末儿没好气的道:“发什么缺德财了,脸都快裂成瓢了。”贺六关紧门,拿出玉佩放到翠末儿手上说了赌馆的事。翠末儿一见爱不释手:“你这个老不死了,可算弄了个好东西回来!”贺六道:“你老头子我是谁呀。”话刚出口便被翠末儿噎了回去:“说你胖你还喘开了。”边说边笑,手中攥着那珮来回看了许久。
他们这时并不知,柔儿成了泽昚生命中一划而过的璀璨流星,皇权给了他们无法想象的荣华富贵,亦让他们置身于权利倾轧的旋涡之中。
若论起女人,唯两样东西可比。烈酒,毒药。令人成瘾,又使人醉生梦死,最后送了性命。我印象中的泽昚,该是那年辰珩被先帝封禁御林之时。时常从父亲和哥哥口中听闻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修身用人之才能,对军国大事之远见,隐忍与历练,一步一步铺起他走向东宫的路。甚至于妯娌之间的闲话,每每都能从婉缃温柔的话语中听到许多不着痕迹的爱慕和崇拜。
安定西北,开阔版图。重商道,纳名士。论到政绩,只怕唯有太祖太宗皇帝面前,方才稍显逊色,而泽昚却也不过天命之年。
可是他因一个女子,忘却了国家。大兴土木,为她建造扶月台,致使国库虚耗,百姓怨声载道。又因钦天监一句所谓“上秉天意”的话,泽昚未等秋决便朱笔御批斩杀百人,为冲贵妃之阴鸷,求得康顺。又几经巡幸,让心爱的女子看到他的天下。“上封贵妃,推恩父母。”其父亦从一个市井流氓官居三品大员,母亲也一跃成为三品诰命。
疯狂之下,他终究还是没有尽数丢了理智。纵使他动过废太子的念头,也没有表露人前,不过是朝野内外的揣测。
可是纵然没有废太子,却在贵妃刚诞下皇子时便封以亲王,世袭罔替,永享恩泽。而这孩子后续承受了太多的福禄,不到两个月大便夭折了。
泽昚完全疯狂于与她的世界,听不进任何的劝谏。
然而,人就像天上的月,太圆满了终究是要亏厌的。况且聪明如昭仪刘氏,怎会被一破落女子夺去光芒。
这个时代的穷人是悲哀的,或许历朝历代都是如此,他们妄图追求那些看似璀璨耀眼的东西,却看不到富贵乡便是温柔刀。然而又实在是令人同情的,也令我不禁深思女子之于现世的作用。富贵人家将女子当成政治的调料,似乎没有女子这味调料,政治总是缺乏一些应有的色彩。而贫贱之家,女子或嫁予贩夫走卒依旧贫贱一生,或一朝得势,恩荫父母。但二者之相同,便是女子生来便负有的所谓的生儿育女的能力。并不知道从何时起,女子便担负起了这样一种与生俱来的命运。
而贺氏,不得不说欲望之于人,果真是最摄心摄魄的东西。直到一场谋逆案铺天盖地而来,这荣耀一时的一家,终究在前朝后宫的算计中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