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残雪消·衋嫣
我初晓泽旻与衋嫣之事已是冬天,但尚不知他二人后来之事。那年初雪来的甚早,才将十月,一夜的清絮便素白了整个京城,转眼秋尽冬来。这日老奉国公八十寿辰,泽昚亦下旨为奉国公寿辰添了不少彩头。京外官员月前便皆相运了贺礼,京中大小王公自然也更是备了佳品相往贺寿。奉国公自也不吝啬,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还请了风月阁的舞妓乐妓助兴。众人饮酒听戏观舞,几乎热闹了半个京城。
舞乐声起,觥筹交错。泽旻恰在席间了无意趣的自斟自饮,若是没这些个好酒,他也是不愿掺和这些事情的。忽地抬头望见她,微微一笑,稍带了些浅浅的醉意刚放下酒杯,舞蹈间便见衋嫣亦目光相望,温柔而忧伤。待曲终舞罢,衋嫣刚下台时,只见泽旻立时扔下酒杯,将肩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后,便拉着他奔到门外,将她抱上马,自己也跨上马,扬鞭而去。我不禁惊诧,还未回过神时,已不见二人的身影。
衋嫣并不多言,任凭他带着走。许久,二人到了京郊外的一片草场,四境荒无人烟,满目荒凉彷徨,地上尽是残雪凄凉,还有无尽的枯草哀容。泽旻跳下马,又将衋蔫抱下去,从马鞍上解下一个酒囊,找了一处空地坐下,将酒囊递给他:“穿得这么单薄,快饮些酒暖暖吧。”
衋嫣接过酒囊饮了一口,只听她缓缓道来:“闲愁消万缕,如何消遣?绣衾苦忆鸳鸯暖。细思量、遍倚屏山,挑尽琴心,谁识相思怨。”
冬风凄紧,从旷野之际盘旋而来,凉瑟瑟得直叫人打颤。泽旻思忖须臾,笑问道:“姑娘竟以为旻是薄幸之人吗?”
月光黯然而寒凉,仅有些微弱的光亮。“是嫣想得多了。”她的声音清细,此情此景却也相契。
“前些日子奉旨督造一批窑器,因是年末大小祭礼,宴席,宫中及各处府衙皆有下派的,便忙了好一阵子。又因府中缘故,未曾与姑娘书信往来,还请姑娘见谅。”
“无妨,公子为王公子弟,能与嫣说这些,已是抬爱了。”夜风凄凉的钻入披风,衋嫣呵了呵手,又紧了紧披风。望着满天漆黑被月色照耀方寸明亮,仿佛眸中玄色溢出的片点泪光。
泽旻与他并肩而坐,忽地揽住她的肩膀。衋嫣却低声道:“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
泽旻并不置喙,呆了须臾。“衋嫣,对你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他仰过身躺在衰草之上,望着月。
她默然,方又听闻道:“是舞吗?还是酒呢?”他的语气缓慢而沉郁,一分一毫都像极了这个夜。
“是悲伤吧”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侧靠在泽旻的肩膀,呆望着眼前无边的沉寂。
一时间,泽旻有些错愕得侧眼望着月光下彻的她,孤单零落而萧条,仿佛那日秋夜京城灯火下的她,美艳而单薄。他缓缓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转而覆压在她身上,忘情得吻上她的唇。仿佛瞬间炸裂的烟花,璀璨美丽而短暂。
然而抬眼间,刺眼的列列火把便惊断了他们的亲昵。不多时,便见领头的府卫统领抄着火把走到他面前抱拳言道:“遵王妃令,携二爷回府。”言罢,便命戍卒扣了他二人回府。我命人先带了泽旻来,他跪在我面前,直望着我:“夜露繁重,母妃命人羁押儿子至此,不知是何缘故,还请您赐教。”
“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还要我说吗?”
“儿子喜欢一个女子,不知有什么错。”泽旻抬头望着我的眼睛,恍惚之间,我从那神色中窥见了些许如曾经吕氏一样的感觉。
“她是个妓女。”
“那又如何。”他反驳得干脆利落。
“你对她不只是想养个妾侍这么简单的吧。”我太了解他的心性了,话出口都觉得自己多问了这么一句。
“愿得一心人,儿子既然喜欢他,自然是要她做我的妻子。”
我义正言辞,也强压着语气道:“九流之人,妄想入文安王府,你也跟着她太没些体统了。宗室礼教,绝不可能。”
未曾想他却嗤笑一声:“儿子竟不知母妃这般遵守礼教。如今说起宗室礼教义正言辞,当年又为何逼死父亲的侧妃,我的生母?”他的语气坚毅又压抑。
他终究是知道了。
“她是自戕,怨不得别人。”
他站起身,冷笑道:“从前我一直不明白母妃为何如此讨厌我,后来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公案。都言女子三从四德为礼教之本,母妃弑杀妾室,可是犯了七出之条吧。”
“你生母之事是她自作自受,只是我纵然与你说你也不信,也免得我费口舌了。你心中对我早有怨恨,才诸事行事荒唐。平时不管你,这事儿事关文安王府的名誉,亦事关宗室,我与你父王都不答应。况且你当着众人的面,又是奉国公的寿辰,把一个舞妓带走,已经惹了多少闲言碎语了,还不知收敛。”
“世俗太多事都是因为人固步自封,非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母妃也不例外,凭着身份就把人看轻了。”
“你想跨越门第,你想超脱世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便活在门第与世俗之中。你若为平头百姓,何以得富庶风流,又何来这些雪月风光之事?仓廪实而知礼节的道理想必无需我多言吧。你一边享受着文安王府给你的一切,一面又讽刺这一切,不知是谁表里不一。”
我饮了口茶,涩涩得叫人难受。
“给我的,何时是我想要的?儿子从未想过出人头地,人生一世活得高兴难道不是最紧要的吗?”
“你知道吗?许多年前她跟你说了同样的话,只可惜,这么多年了,什么都没变,终究是她生了你。今日我也与你说同样的话,你生在王府宗室,就要遵从规矩体统,你想靠一己之力打破礼教,不过就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母妃请父王除了我的宗籍吧,儿子快活,母妃也高兴。”他的语调透露着无限的凄凉意味。
“妄想,你在王府,便是我贤良淑德最好的表现,若没了你,我可真是惋惜。”
他的脸上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容:“哼,原来如此,母妃的棋下得好,泽旻自愧不如。”
我又道:“还有,妄想让一个妓女入我文安王府的大门,你是痴人说梦。而且你最好不要再见她,也不要搞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然你既觉得我是个心狠手辣之人,我也不防对得起你的这些偏见。至于你生母,她本就该死。”
泽旻似有许多话似的,可依旧未说出口。
我声调沉静:“来人,杖杀泽旻乳母。”
话一出口,我才从泽旻眼中看到一丝惧怕从他的眸子里渗出来,他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淡然起身,走出了东堂。
他其实是我的孩子,可我待他不比合一,纵他不如泽昀,育他不比泽景。可我终究养了他这许多年,是我的私心,亦是我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