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子非鱼·落霞
梓纯之事又一次成了众人饭后的闲谈,他们不知其中原委,便一味得编造出许多不切实际的故事引人注目,但梓纯却似乎什么也不在意,愈发放肆地在府中与男子寻欢作乐。直到太后寿节那日,我才在合宫宴饮时看到她。她已全然不似从前的样子,柳叶眉微微扬起,眼角亦是点上了亮红色显得很是妩媚妖娆,常言道: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且不说她妆容如何,只眼神中便能看出高傲却空洞的姿态。
宴饮后,我见合一携了她去,她二人自小那般要好,说说话,想必也能令她开解。二人出宁寿宫不远,在落霞湖旁的围栏前站住脚,二人沉默许久,合一方才开口:“许久未见你了,为何我去时,你总是闭门不见呢?”
“合一,我这悲怜怆楚之人,还是少见的好。”落霞湖的湖水被夏日的晚霞衬托得浸满了余晖的味道,时而波澜荡出的涟漪,慢慢化开在一片静谧之中,梓纯顺手从枝上折了一朵花,一片一片摘掉上头的红色花瓣。
被折下的零星花瓣随风飘落水中,似乎偏执得漂浮在湖水之上不愿流走。“如何这么说,我们自小的情谊,谁又会说谁的不是?你心中有事,何以逼迫自己至此。”合一轻轻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冰凉如霜。
梓纯轻轻从她手中抽出:“合一,你未曾经历我的生活,自也不知如何是逼迫,又如何看不开,想不透,放不下。反倒这般,倒让我觉得你在炫耀。”晚天暮色从昏黄的颜色中化入淡淡的紫云,漂浮在天边,似乎从来无所依凭。
“梓纯,我只想看着你和从前一般,我们一同饮酒作诗,一处玩闹嬉笑,一处抽酒筹对令,而不是看你日渐消瘦,把自己折磨到如此,梓纯,哥哥亦希望你能放下”
晚霞沉寂,慢慢得将泥金的天色沉淀成了淡淡得玫瑰色。“他希望我放下却从未令我放下,过去种种覆水难收,我对不起昀哥哥,对不起连佑,可我没有办法我的心没有办法”她眼中淌落一滴清泪,从脸颊流过,滴落在仅剩花蕊的残花之上。她继而道:“合一,《秋水》有一则故事: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对曰:“我非子,固不知之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我倒觉得现在,过得还算勉强”
“便只是勉强嘛?”
“否则呢?你与泽昱凤协鸾和,刑于之化,便好生珍惜吧,他人生死,又何必去管那么多。”梓纯轻轻拍了拍合一的手便转身离开了,那清瘦秀丽的身影在暮色沉沉的辉映下显得格外的苍凉忧伤,轻风拂动着她轻薄的裙袂,拂起她乌黑的长发。
她将出东华门时忽见传谕太监打远儿来,称泽昚传她至凤仪宫说话。她沉思片刻,便随了那太监去。凤仪宫似乎依旧还是从前的样子,她已不知有多久未曾来过这里。自婉缃大行后,泽昚便下旨封闭凤仪宫,只令宫人时时清理。
梓纯步入宫门,似乎还是从前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她犹记得母后最喜欢的玉兰遍植于宫殿两旁,白色未若柳絮,红色可堪胭脂。两侧清池中芙蕖清香袅娜,芙蕖自荷钱出水之日,便为点缀绿波;及其茎叶既生,则又日高日上,日上日妍。有风既作飘飖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是可于花之未开,先享无穷逸致矣。迨至菡萏成花,娇姿欲滴,后先相继,自夏徂秋,此则在花为分内之事,在人为应得之资者也。及花之既谢,亦可告无罪于主人矣;乃复蒂下生蓬,蓬中结实,亭亭独立,犹似未开之花,与翠叶并擎,不至白露为霜而能事不已。
被清香托出的凤仪宫便更显风韵。正是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凤仪宫门前只见李顺辅在外候着,余者皆被打发在凤仪门外候命。梓纯走到殿前,李顺辅道:“公主万福,皇上已在殿内盼您多时了。”言罢便开了门请她进去。
殿内淡淡的迦南沉香韵味悠长,这味道却似是经年积存下来的一般,虽有新味,却皆存韵于旧味之中。她走过镂花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之后,见泽昚坐在内殿的绣花软垫椅子上,手中握着一枚点翠九凤金钗,目光有些空洞的望着眼前的香炉中升起轻轻的烟。
他并未着龙袍,只穿了一身佛头青暗纹缎面圆领袍,头发用和田龙纹钗束起,倒显得格外安逸,但他发间添得些许银丝,眼角眉头新添的皱纹和那种不明意味的目光,却实在令梓纯感受到了父亲加速的衰老,的确也有一年的时间对他避而不见。梓纯依礼向他行了大礼,方见他转过目光,低沉沉得道:“纯儿来了过来坐吧。”
他的口吻像极了一个平常人家的父亲,却带着不似不惑之年的苍老与疲惫,他望着梓纯:“清瘦了,长大了,漂亮了。”
“不知父皇何事,传召儿臣至此。”梓纯声音冷冷得,没有任何表情。
“许久未见你了,总想着瞧瞧,你也甚少进宫来。”
“儿臣是个连自己丈夫都避而远之的人,何必来宫里添这些个晦气。”
泽昚饮了口茶:“纯儿是父皇的嫡公主,是他唐连佑没有福气早知如此,当初父皇也不会那般逼迫你嫁他。”
梓纯目光轻轻颤动:“人这一生若皆能早知,那些悲欢离合,好事多磨的话又何处来?便如父皇,若是早知,母后今便尚在,父皇便不会立而又废赵氏,今日父皇想必一如往昔。若是能早知,无论是我,连佑,昀哥哥,了蕴还是秦天,都不会是现在的结果。”
杯中铁观音颜色清绿而淡雅,被桌上的烛光映衬得有些暖色,泽昚轻叹了一声:“你终究是怨朕的可朕又如何不希望你能得伉俪情深。”
“儿臣岂敢心怀怨怼,连佑是个好人,只是儿臣不懂珍惜亦无法妥协与看破。只是儿臣不懂,您又何苦这般哀愁?”
似乎从未有人点破他内心一般,泽昚放下拨弄茶叶的盖子,似有什么亘在喉咙一般久久不言语:“朕”他拿起杯子,将杯中茶水尽数饮尽,借着烛光,似有盈盈的光点在他眼中:“你母后命之不辰,朕元嫡连弃,朕的纯儿赵氏”他哽咽须臾,方继续道:“人间真情皆不在,朕这皇位,如坐针毡。纯儿,有很多事你都不知晓,不明白的朕时常想起你,总在想若你母后尚在,你是否会比现在欢愉?朕亦是否如此。”
“未想父皇也是重情之人”梓纯伸手将旧茶倒了,舀了一匙茶置入壶中,用水烫了,又为泽昚斟满。泽昚未饮,从身侧抱出一坛酒,打开塞子,置于一旁。
梓纯拿过坛子,却觉得很是熟悉的样子,轻嗅那酒的香味,心中了然,不觉一滴泪水落下便慌忙拭去。“你母亲说这酒在你出嫁之日启出,当日父皇只给了你那一坛,私留了一坛。纯儿,你不会怪父亲吧。”
她轻轻摇了摇头,低着眸子,在两只杯中斟满了酒,一口饮尽。又听闻道:“纯儿,泽昀这样一个懦弱之人,遇事只知逃避之人,值得你如此念他吗?”
“儿臣亦曾想遗忘,只是越是想,越勉强,越难忘。你们都说我在骗自己,对,我是在骗自己,可若不是这样骗着,我便再无心力了。”她眼中清盈盈的泪水落在酒杯中,又被她和着饮下。“难道父皇不懂吗?昭仪如何也比不得母后不是吗?您苦口婆心劝我,自己又为何不能释怀?”
只闻得一声叹息,泽昚便只饮了杯酒,默认无语。良久,“纯儿,公主府总也冷清,便搬回宫中住吧,朕命人在这凤仪宫旁重修一座宫殿给你。或者,你愿住在这儿也好。”泽昚的眼中似乎有些许期盼。
她拈着酒杯,望着杯中清色:“宫中之人,宫中之事,儿臣皆不愿理会了。况且生民不易,莫要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恕儿臣万难从命。”
烛火微微抖动,从烛芯的四周淌下红亮的蜡油,顺着烛身挂满錾金烛台。“儿臣不愿多劝,只是父皇,您贵为一国之君,自当兴社稷,为生民立命。”
“朝中之事有廷议,朕近日,倒是想着择定太子人选,朕亦想早些当个太上皇。”
“朝廷之事儿臣不应多言,父皇且再三思虑方可行事。”梓纯低着眸子,摆弄手中的茶中六君子,只闻泽昚道:“纯儿,你若乐意,朕便下旨免了唐连佑的封旨,为你重择驸马人选,若是不”
“不乐意。”梓纯回答得斩钉截铁。
只见泽昚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将那凤钗放在锦盒中,有些怅惘得道:“我这唯一的女儿竟过得这般伤心。我大宁最美丽的嫡公主,美若群花,却单薄如纸。那唐连佑若在京中,便叫他没有好果子吃。”
梓纯破涕为笑:“这是两年来,纯儿最高兴的一日。”言罢举杯向他,饮了杯酒。泽昚亦笑着拿了酒杯,与他相视对饮。泽昚拍了拍她的肩膀:“好生保养,别亏待了自己。”言罢便转身离开。
次日,宫中传出旨意,诏封安徳公主为永国安徳公主,食封一千二百户,赐千金。而大宁公主食封不过八百,自是破例行事。因查前金台寺僧人了蕴事有疏,典仪王淼降二级,复了蕴大德之号,由金台寺众僧诵经七日为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