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物华休·槿云
安隆二十年九月十五日,奉旨,赐婚文安王世子与太仆寺卿赵海之女。我似乎未从景儿眼中看出新婚之喜的愉悦,他的目光平静到有些冷淡,仿佛这一场热闹喜庆的婚礼于他不过是局外人,就像例行公事一样迎亲拜礼。
秋夜,将过了几日的大雨,空气清冷而萧瑟,一整日的笙箫歌舞也随着入夜酒罢人散。檐前的灯火依旧通明,忙了这些日子我也很是疲乏,便倚在栏杆边儿吃些小菜饮酒。忽闻那边传来阵阵绝妙的琵琶声,细细听去,原是一首敦煌曲子词: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一曲尽,我顿饮了杯酒,这曲中的万般滋味,唯有懂得的人才会珍惜。恰如许多年前我对辰珩说出“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时候的心情那般炽烈而不加掩藏。
也惟愿她能得尽所愿吧。我是有些担忧的,似乎不知从何时起我便有些看不懂景儿了,许是孩子成了大人,心事也多,不似小时候那般了。只是,他的心境却愈发令我觉得少了些应有的情致在。
从小时候起景儿便是极聪明的孩子,诗书礼乐在宗室里都是拔尖儿的,然而自他小时候起许多事上我便慢慢觉得这孩子懂事得有些吓人,甚至许多时候不像一个孩子,除却辰珩对他要求严厉外,我也在想到底还有什么原因,或许是作为文安王世子的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或者是自小父亲就光芒万丈的足以令他仰望,抑或者是出身皇室却和权力永远都有一层无法逾越的沟壑。令我不禁想起小时候他同我解释“全”字,这孩子或许心中藏了很多事吧,他想成为父亲的样子,但似乎想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总有些不甘于命运的执拗和急切,曾经是想要得到父亲的表扬,现在呢?我未可知我能够从景儿身上看得到的最炙热的情感或许便是他对自己唯一的妹妹合一,他对我与辰珩更多还是恭敬大于亲密,对昀儿、泽旻和泽缙也不过是作出了一个大哥应有的体面和规矩,但对合一却不同,就像合一叫我娘亲而非母亲一样,他向来都叫她“妹妹”,连唤她名字都很少有,无论合一如何使性子闹脾气,他从来都不会恼。甚至自己对着世俗的许多看法都会因为妹妹的一句话而被打破,这对于景儿这样的专致之人,实在很难。
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是隐隐为槿云担忧,因为景儿曾说他所娶之人首当有助于功业,次之贤良淑德,说到底便是温良恭俭让,而非似我这般。但几年前赵氏依旧正位中宫之时有一次宴饮众宫嫔命妇,槿云曾随其母入宫,当席弹奏了一曲琵琶,我便觉出她那颗敏感而清灵的心。她是向往才华的,而一颗向往才华的心是无法被囚笼的。但既事情已成定局,我也只得盼望他二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九月十五,时近秋至了,一年多的时间,昀儿不知是否还好,她从不见我,似乎也不见任何人。而执着如梓纯,不知是否真得那般难以放下。
今年的秋至秋高气爽,山间茂密的松林苍翠而挺拔,自梓纯出嫁后,每至节下与二分而至她都会向金台寺送一笔香火钱,但从前却都是由管家操持这些事,今年她一改往常只带了月桂,即乘了马车去。经由小路上了山,及近所在忽听得两个小孩的声音,因是小路寂静,越近前声音则愈发清晰。
“我才刚送佛经去,师兄把他每日拿着的佛珠赠给我了呢,你瞧!”
“师兄的东西比我们好的不知多少,听说师兄未出家前还是皇亲呢!下次再送佛经一类的事你可别忘了我!”
梓纯心下笑笑,果然还是小和尚,亦或者说还是两个小孩子。然又听后话,心中一震,紧走几步上前,那两个小和尚见了一个漂亮姐姐来,又是这般面善的样子自然也以礼待之,故作了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方听闻一个小和尚施了一礼:“女施主可是前往本寺进香的?”
她亦笑言:“小师傅了达,不揣冒昧,想请教刚才小师傅所说的师兄法号?”
“师兄法号行执。”
梓纯的目光汇聚到小和尚的佛珠上,似是刻意压抑着情绪一般:“小师傅可否将这佛珠予我一观?”
小和尚点点头,将佛珠递到她手上。梓纯细观手中玉制佛珠,心中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涌上心头,是他的是他的!她一一触过十七颗珠子,每一颗都是如此的陌生,而刚扣过第十八颗,却是那般熟悉,她踉跄几步,紧握着珠子,顿时泪水潸然。
第十八颗珠子的罗汉刻像旁刻着一个深深的“梓”字。顿时仿佛人间百味尽收心底,令人哭笑不得,她嘴角扯出一抹笑,其中意味,扰人心绪。两个小和尚正可谓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见这个奇怪的女施主紧紧握着那串佛珠,声音几近激动到无法控制:“小师傅,姐姐和你换这串佛珠好吗?佛经!姐姐拿百部佛经和你换好吗?或者或者你若不想要佛经,姐姐让人给佛祖重塑金身怎么样?跟姐姐换好吗?”
小和尚惊讶之余,合掌而言:“师傅说过要摒除杂念,忘却贪嗔痴,女施主若是心存佛念,就当小僧些许造化,赠予施主便是!”
她望着那串珠子,轻轻地抚摸最后一颗珠子上深刻的“梓”字,心中微微一痛,泪水依旧止不住的落下,转而又立即欣喜若狂的道谢。
阳光和煦温柔,她已许久未觉得阳光竟是这般好。她的嘴角微微漾起。
仿佛还是那个芳草萋萋的春日,纸鸢缠绕,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言明自己的心,尽管那时他们都还是孩子。
“夫妻,就是彼此喜欢然后在一起一辈子,我想以后做你的妻子,你愿意娶我吗?”
“愿意!”
她呆呆的望着佛珠,曾经的美好又那般真切的泛到脑海,勾勒出她的笑容。秦天在一旁望着,似才隐隐明白什么,她每每醉酒,口中痴念却悲痛的人他从未见过她笑得这样明媚灿烂,那样的好看。
“女施主既要入寺进香,便由小僧为施主引路吧。”梓纯这才回过神,心绪牵萦着随着往金台寺去。
她跪伏在蒲团之上,抬眼望佛,许是在问佛?许是在自问?
人的一生本就是一场修行,有的人修得正果,有的人堕入阿鼻,而太多的人修了一辈子,却依旧是人。
刻着“梓”字的佛珠,他每日都能触到的地方,兀自一笑。可他依旧未曾见她,却书了一幅字由小和尚递给他,只见灿白的纸上,两个正正的隶书“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