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何处归·两意
东固王欲求大宁公主联姻,以交两国永世之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东固王上书皇帝,一是为世子继立之事,二则是为求娶公主之事。
我心中自然忐忑不安,梓纯是婉缃的女儿,泽昚素来爱重,又如何忍心她远嫁,而适龄的宗室女,也唯有合一最为合适,连日来也被扰得心神不宁。
这日入宫与太后请安,从宁寿宫出来往西不远便是御花园,不知合一又跑到哪儿去了,也只管叫她各处走走,我便径自往御花园中去。
垂堤杨柳,阳光映彻,一片静谧祥和之感。正往前走,石子路不远处迎面而来一个倩倩身影,绿衣轻纱,薄脂粉钿。轻盈盈得走到我面前俯身道:“容华刘氏见过文安王妃。”
我亦回礼:“容华有礼。”继而略一打量她,思量道:“瞧着容华像是故人呢。”
“烦您有心,还记得妾身”
“容华是有福之人,论谁都会过目不忘呢。”我心中忖度着眼前这女子,她自婉缃薨逝后受到宠幸而被封充衣,至今也不过半年的功夫便成了容华,如今怀有龙裔,更为泽昚怜爱。可见她虽出身不高,却是个聪明懂人心的女子。
她颔首一笑: “前阵子宫宴上妾身还只是八子,坐在席尾,也无法与您说说话,反倒是今儿好运,在这儿遇见,日后也有个宫里宫外说话的人了,但愿王妃不嫌妾身出身卑微。”
我莞尔一笑:“怎么会,我倒也想寻个能说体己话儿的人,自先皇后仙逝以后,许久未有这么个人了。”我口气有些怅然。
她笑了笑:“既如此,王妃若有什么心事,大可与妾身说说,妾身虽难望先皇后之项背,却也非无用之人。”正说话间,只见打远儿来了个传旨太监说皇上叫她去,我与她方互行了礼,她便告辞了。待她走后,我心中思索:她已诞下一位皇子,这一胎若再得弄璋之喜,她在宫中的地位必定更加稳固。
我方低声吩咐浛绛,让她派人去探探这刘氏。直到傍晚时分,方有内府的人来府上。这刘氏出身并不高,家中还有两个兄长一个妹妹,大哥是宫门守卫,二哥则在大理寺任了个副职。我这才晓得今日与她相见,原没有那么偶然,她又说并非无用之人,其心中所指,我也大概明了了,或许我近来忧虑之事,能借了她得东风。
待内府的人离开不多时,便有刘氏宫里的人来送了一个金钏,又邀我明日巳时听戏。我便让来人回告,说我必定按时去。事后,又打发浛绛去备一盆兰花。
是日,待我去时已见刘氏在戏台前头。与她互行了礼,又各自点了几出戏,便坐在下头听着。原本听戏便是个由头,好戏刚开场,她便喝着茶,脸上微微笑意:“昨儿走得急,还未与王妃说得尽兴。哦,妾身倒是有一件喜事要与王妃说说呢,左右是大家的乐事。昨儿晚膳之时,皇上跟妾身提到安和公主的事儿呢。”言及此,她望着我。我故笑问道:“不知皇上是什么意思呢?”
她道:“妾身也不同您说旁的话了,皇上的意思是这事儿牵扯到大宁与东固,还有宗室之间的许多,故而皇上是想着先将这事儿放放,莫不然尤其是朝中的老臣们便会生出许多事端。”
听闻她的话,我更不能不重新审视些女子。泽昚能与她说这事,怎样都算得上是他心里放心的人,而这刘氏只不过是一个出身不高的小小容华,说大了去就是怀有龙种,看来她在婉缃身边那些年当真是没有白费。我亦笑道:“容华说不与我说旁的,却同我说半截儿的。既然如此,倒不知容华作何想法呢?而容华所谓大家的喜事,又是什么?”
我抿了一口茶,不由得笑了笑。人生如此,台上台下皆是戏。
“昨儿皇上也说为东固求亲之事烦恼,文安王爷与王妃也必定不愿安和公主远嫁,皇上身边也唯有安德是先皇后所出,皇上自然要留在京中得。皇上问妾身怎么看,妾身不才,只将愚见说与皇上听。端王自幼便在宫中长大,与皇子一处起居,毫无二致。又承蒙皇恩改了如今的名字。虽如此,到底端郡王身上流的是东固的血,不是大宁皇室的血。若是将安和公主指给端郡王,一来成全了东固求亲之心,而来亦不使得皇上与王爷割爱。况且公主高于郡主,郡王低于亲王,以公主作配郡王,想必东固王不仅不会有所微词,反倒是大宁给足了东固面子。如此亮相成全之事,为何不去做呢?”
听她说了这么一通,我都不免惊诧于她的心思,也愈发明白如何只半年的功夫,她便一跃成了仅次于九嫔之下的容华,她不光是靠肚子,更多的还是靠脑子。
“经由容华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心情开朗了许多。”我饮了茶,又道:“只是不知容华何以襄助?”
“助人者人必助之,况且妾身明眼儿瞧着端王近来恹恹的,也心疼的紧。泽昱这么好的孩子,王妃自他幼时亦时常提点,公主与郡王自小的天缘,怎么都断不开。”
我一笑:“如此一说,我倒觉得,容华的天缘还深着呢,容华如今身怀龙裔,不单是天缘,人缘也极深呢。”
她莞尔道:“倒要借您的吉言,人生都是越来越往上走,哪里有越活越回去的道理?妾身又怎会空手放了这些天缘和人缘呢?”
“容华帮了安和这么大的忙,我便替公主多谢容华了,只不过,我却没有容华那般好成色的金,却唯有一盆兰花相送,只愿容华不嫌弃才是。”
她见我送了盆兰草,心中很是欢喜。我心中不禁忖度这个女子,她的野心或许有些大了,而她又切切实实是个聪明人。泽昱与合一的事她插了一手,考虑得不单是端郡王的人情,还有文安王府的人情,如此想来,她可真是放长线,钓大鱼了。日后若真有那么一天,辰珩与泽昱也许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日亥时的梆子刚敲过,府中大小事我也打点妥当,刚饮了杯茶歇歇,从雩轩的楼上望过去,大小书房皆是灯火通明的,我心底不由叹一句这父子俩真是相像。正寻思着,便听闻小厮来说辰珩叫我过去。
今宵良辰美景,自然不能辜负了,我便让浛绛温了两壶玫瑰清酿方往大书房去。书房里的烛光明亮如白昼,他与我一样都喜欢夜里在屋子中点上许多灯烛。
望着他认真而严肃得样子,有时我都不禁在想,他若是坐在勤政殿的龙案前,还是怎样的感觉。想到此又连忙收回心思。我轻轻的将酒壶放在侧手的桌上,刚走到案前,便听闻他笑道:“香要燃尽了,且去红袖添香吧。”
我一笑,捧起他案前的砚台:“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我今日穿的翠色,你且速批公文。”他抬起头,提笔在我手中的砚台里沾了墨汁,还故意将墨汁匀到我手上。我当即放下砚台,把手背上的墨汁蹭到他脸上,再仔细打量他的样子,简直“不忍直视”。谁料他并不理我,只带着一脸的墨汁继续批着案上最后几折公文。
见他这般,我走到他身边跪坐在地上,头轻靠在他腿上撒娇似得道:“真无趣,给点回应嘛。”谁知他顿时用毛笔在我脸上画了一笔:“还有几折,看完便罢。”又伸手拉着我起来,有些责怪得道:“快起来,自己的身子还不知道,随便便往地上跪,怎么说你才听?”
我连忙用帕子擦脸上的墨迹,却越擦越花,完全没了正经样子。我心中暗自一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再打扰他。直到一盏茶的功夫,他才合起折子,放下笔伸了个懒腰。他一看我的脸顿时嗤笑出来,抓着毛笔便要过来,我一看他那表情,便知道他要画我,连忙顿时跑开,谁料他跨过椅子抓住我毫不留情得在我眼眶周围花了两圈。
我的胳膊被他抓住动弹不得,只能任得他在我脸上涂鸦。正在此时,清夜推门而入,一见我二人这般顿时喷笑出来,然后慌忙跪地。我连忙转过身去,辰珩正了正声色:“何事?”
“王爷,工部尚书孙大人命人呈来的。”
我这才转过身来,只见清夜低着头,似是强忍着笑的样子,我便叫他退下了。待辰珩读完信,方闻他道:“工部尚书孙世昌要为其长子孙旭培请尚”他全不在意得将信函丢入火盆中。
“工部尚书?”我在帕子上沾了水,又递给他一个。
“不自量力。饶是他如何惦记,何时还轮到他了!”
我与他拿着沾了水的帕子擦着脸上的墨迹,边擦边道:“合一之事我忧虑得不是一年两年了。自来公主要么下降有功之臣,要么安抚边陲首领。如今也算是四海升平,合一将来下嫁功臣是极有可能的。”
“说到终身之事,我今日原要与你说,皇上左右瞧着我的面子,不至于将合一送出去,就眼下看,他的意思是要择功臣来定了,只是抛开这些不论,我倒觉得有一个人极好。”
我望着他思忖一番笑道:“谁这么好的运气,让咱们文安王爷瞧上做女婿?” 我并未与他提及刘容华一事。
他撇了我一眼,笑道:“端王。”
“泽昱?”我一笑:“我道是谁呢,原来你也瞧他好。”
辰珩知道我心中疑惑,故而道:“我原本属意唐连佑,只是咱们合一到底跟他不大合适,泽昱是东固王的弟弟,从前缘故你也知道,皇上说合一下嫁泽昱,可以稳固东固王室,并且泽昱幼时虽以先昭贵太妃为母妃,到底未入了宗籍,根本上不违制。”
“可合一若是嫁给泽昱,无形之中连接了你与东固的关系,泽昚怎会如此助长你的势力?二来恐怕朝中大臣,尤其庄王那边的人,必定会极力反对这门亲事。”
听了我的话他又陷入沉思,盘度一番:“你说的我并非没想过,这事泽昱也是不好在我面前表现太过,只是私下里提起。我也是想着我在朝里各方面的关系才把这事儿放在心里。……不过抛开这些不谈,他也是极佳的人选。”
我望着他的神情不禁笑道:“你可是破天荒能说句夸奖的话,怎的这么快你便看上他做你的乘龙快婿了。”
他转着拇指上的扳指:“若是诸事妥当,泽昱,该是最好的人选。不过……这事恐怕很难顺理成章的办成,不过凡事总要有人经营。”
我听闻这话便将那日入宫与刘容华的事与他说了,他言:“这刘容华很聪明。”
我思忖道:“是啊。论人品,昭贵太妃教导出的孩子本就不会差的。论性情,温和而不乏刚毅果敢,也是不错。论样貌,可是个模样极其周正之人。”
他不禁笑道:“你可是像极了南街的媒婆,还差些什么没想到的,你慢慢想,若是不知道的告诉我,我自叫人尽数查清楚了给你。”
“你还笑,合一的终身之事是头等大事,绝对马虎轻率不得的。你这做父亲的只知道在这儿说风凉话,别人想的周全反倒吃了你的取笑。”
“这你可是冤枉我了,断断续续送到我这儿的信函绝不比这桌上一摞折子少,我也是想了许久,只是未与你说。况且东固求亲之事我也知道你烦扰了许久。”他转而一笑:“劝说唐连佑可当真要多谢你,虽说唐连佑是个直性子,倒也亏得你去劝说,莫不然我可是抹不下脸面。”
“你何时这般小家子气了?招贤纳士之事,你若不抹开脸面,让人亲近不得,谁还愿意做你麾下士?唐连佑不比泽昱聪明,却是个心肠耿直之人,只是这样的人过一辈子,许是会无趣吧。泽昱与合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瞧你这样子,倒像是亲事都定了似的。”他打断我的思绪,笑道。继而又道:“我想着,既是合一的婚事,到底要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倒是泽昱这小子一到这事儿上就放不下心来,说是想与合一说说,我私心想着他们也没那么多忌讳的,便答允了他。”
“见谁呀?”我话音未落,便听见门外传来合一的声音,她边说边笑着走进书房,规矩的行了礼,便绕到辰珩身后抱着他的脖子。
辰珩看着小女儿,喜悦顿时泛上心头,笑而言道:“泽昱。”
合一不以为意得道:“前儿还见了呢,只是没一会儿他便被皇兄叫去紫宸殿了。人家现在是忙人儿,怎的倒有空要见我了?”
我未直接与她说这事儿,只问道:“合一,你跟泽昱从小儿玩儿到大,你觉着他怎样?”
“对我好那是绝对没话儿说,只是爱贫嘴,上回还气得我冒火,他倒嬉皮笑脸得样子。哼!看我再见了他可饶得了他!”她发了一通牢骚,不禁让我和辰珩笑得前仰后合,方又听闻道:“不过也不知可是他这贫嘴的缘故,倒是跟谁都熟络,上回出去玩儿,走路上歇脚,回来时过鸿胪寺卿府门他去讨水喝,谁知一进去二人聊了将近两个时辰,让我干坐了两个时辰,哼!”
我不禁笑着摇摇头对辰珩道:“看来这可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了”言罢,合一有些疑惑的望着我,方听辰珩道:“爹爹问你,若是皇上指你为端王妃,你可愿意?”他话一出口我顿时瞥了他一眼,心中有些责怪他怎么这么问。
霎时间,合一惊愕得看着辰珩,难以置信的道:“端王妃?”
“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你与泽昱从小的情分,有些话是要他自己讲明白的,你只当是平日里说说话,过去便是。”
出乎预料,合一一听顿时皱了眉头,嘟着嘴,吵嚷着道:“我不要!我不要!”
不知她为何如此抵制,我方道:“合一,爹爹与娘亲不愿你远嫁东固,你的婚事又有许多你爹爹朝中关系的牵扯,并非那么简单。”
合一抿了抿嘴,仰着头道:“人家自有太子太傅的女儿配他,平白无故寻我来做什么!我不嫁他!哼!”说罢,便跑回了屋子。辰珩禁叹了口气:“这孩子,怎得说变脸就变”
我因笑道:“女孩儿家的心思你不懂,她这是吃醋了,前些日子太子太傅求皇上将女儿指给泽昱做王妃,她得了消息便不高兴了,怄了许久的气。”
“也罢姑娘大了,冒然同她讲,想必有些不好意思吧,兴许睡一觉便欢天喜地得要去也未可知呢。”辰珩虽也有些疑惑,却似乎并不担忧什么。
我斟了杯茶给他:“合一的事倒也不急,眼前儿的便是景儿的事儿,我想着年后便定了下来,赵家小姐我也曾在合宫宴饮时见过,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咱们景儿的心气儿也须得这样的女子方是妥帖。”
“也好,毕竟长幼有序,先紧着景儿这边一应大小事妥当,合一必要精细着的,若是我看人不错,便真是良缘了。”
然而不知是好事多磨还是天意作警,安隆十七年正月二十,赵氏祖母赵冯氏殁,一来二去景儿与赵家小姐的这桩婚事便搁置下来。十七年二月,圣旨册皇贵妃赵氏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