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诉衷肠·琼琚
次日晨起,她也不闹脾气了,想来也是姑娘家娇羞的很。我亦不多言,她自更了浅妃色的衣裙,很精细得打扮了一番才往宫中去。
至御花园,泽昱见合一却不似往常那般亲近,言语中并未带几分好气:“你只管活你的,做你的安生王爷,有太子太傅的好女儿等着做你的王妃,偏到要来寻我做什么?”
泽昱原本心情甚好,可见她这般,也一时乱了章法。又因前日有太子太傅请旨求皇上指婚之事,心中大不受用,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他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对你的心,都是妄作了!罢了,罢了!”
合一听说,冷笑了两声道: “妄作了吗?我哪里比得人家太子太傅的掌上明珠那般名正言顺的配你!”泽昱听了,便起身走来直问道:“我说过我对你的心若有半点不实,是为天地不容!你说这话可是成心咒我?少了从小儿的知己,便当是天地不容我,于你又有何益?”
合一话出口才觉出不妥,然而见泽昱心急如焚的神情,一时间又不知该怎么说,偏也叫那上本的事儿弄得心里头不自在,左右不顾,便道:“何苦来?我何时说过要你怎样的话?前儿太子太傅上本,你怕碍了你的前程,阻了你的姻缘,你不高兴便来拿我煞性子。我于你远不过是个知己……”
泽昱连忙站了起来,面红耳赤地道:“你还说这种话,我何尝把那些人放在眼里?你摸摸自己的心,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话既至此,当着娘亲,我若当真士贰其行,便是辜负了你,也辜负了我对你的心”
合一见状,遂自悔自己言辞不当,忙笑道:“你别急,原是我一时想不开说错了。瞧把你急的。”
泽昱瞧了半天,待心绪稳定些方说道:“我若当真存了那些个心思,便是辜负了你,也辜负了我对你的心。”。合一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什么辜负不辜负的?”
泽昱叹了一口气:“你当真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对你的心当真都是妄作了?我若连你的心都不懂,还有什么脸面说辜负不辜负的呢?合一,我说这话你也别恼我。你若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这些年的心妄作了,且连你对我的情意也都妄作了。”合一听了这话,心中大为震撼,泽昱言辞恳切是绝对真心的,一时间心里竟千言万语涌起,只是亘在喉咙,分毫不能吐露,只得怔怔的望着他,不觉滚下泪来,起身便要走。泽昱忙上前拉住,说道:“你且站站,我还没说完呢。”
合一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说你的话,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泽昱连忙松了手,眼中倒像是有泪光似的:“今儿我索性便把我的心意尽说了,如何也不至于后悔。你同我说过你喜欢古诗十九首里头的句子。合一,我从不畏惧什么生命如朝露,寿无金石固。人生天地间我更不愿只做你命里的远行客,我什么都不怕,唯独怕自己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34;
合一听闻他这话却愈发伤心,泪水直流,拭了好一阵子方听闻:“我怕我与梓纯一样,我怕不能与子同车,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昱哥哥,只要皇兄未下旨,一切都是未知,纵使情深意长又如何?梓纯与哥哥最终不都抵不过他们的命吗?”
“你信命多些还是信我多些?”
“自然是你”
“我不信命。”
四目相触,良久,合一才破涕为笑:“你瞧你,急红了眼反倒一本正经起来了。不像你了。”
“唯独你能叫我这个模样了,你若再气我,只怕我便要呕血了。”
合一思索一番方笑道:“你别呕血好儿好儿的人,怎得竟痴傻了?”
泽昱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合一,我这一身的痴傻都因你而生,我知道你并非是铁石心肠之人,你我之间难道皆因他人的事便要彼此重蹈覆辙吗?”
合一顿听这话,眼泪便下来了:“谁与你彼此你若寻了眼睛来,再去找我吧。”说着便抽身跑开了。独留他一人,伫立在亭旁。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满园春色恰如脸上的胭脂一般,红得绚丽,炙热,却不知那红晕是否是从心底泛上来的。
次日一早天将大亮,合一刚醒了不久,困意未消,迷迷糊糊得坐在妆台前发呆,忽听闻小厮在门外报称端郡王来了。她心下疑惑:“这么早来,他可说找到了吗?”
“这奴才可不清楚了,不过他倒是带把鼋、鸿鹄好些动物带了来,不论是天上的,地上的,水里的都有,占了一整院子呢。”
“动物?他带这些个来做什么?”疑惑之下,便连忙更了衣便往院子去,只见泽昱正等着,未等她开口,便听他笑道:“合一啊,你要眼睛我都给你找来了,不过眼睛这东西还是看看好,你就大慈大悲,高抬贵手行行好放过他们吧。”
合一又好笑又好气得啐道:“呸!蠢材!真是蠢材!白费爹爹还时常夸你,竟生了个榆木脑袋!”说完便回了房。泽昱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
我刚刚从帐房往屋子走,便听闻小厮来说端郡王来了,便听门上的小厮说端王带了一堆动物来。我心中既是惊奇又是好笑,这小子必定是被合一戏耍着成了呆子。正好过东院,恰见泽昱站在石桌旁,看着便是碰了一鼻子灰的样子,云峥见我来忙低声提醒他,他才缓过神来向我请安:“王妃,合一昨儿说要眼睛,我都找来了,可是求您指点指点,她该不会是要我的眼睛吧!”说着还故作了一脸惊吓的神情。
我不禁笑道:“先不提眼睛,来里面坐。”
他似是一时动了真情,语气有些急:“那······那我就真把我这眼睛给了她,叫她这辈子都不忘了我,下辈子记得这份情再嫁给我!”
“你可真是个呆子!这辈子还没好就想着下辈子,我且问你一句,你既要娶她,又能给她什么呢?”这话出口,其实连我自己心中都没有个确切的答案,因合一自小便是被捧大的,甚至连我这做母亲的都很模糊她到底还缺什么。
他一愣,并未回答我的问题,许是他心中也没有答案,我笑言:“你该知道合一自小因他父王的功劳被封公主,锦衣荣华自不必说。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上至王爷,下至她三个哥哥,没有一个不把她放在心尖儿上疼,她所有的一切,不算十全,也有八九了。说句不得体面的话,你对她好,别人也能对她好。”我话刚说完,便听他笑道:“您不也说不算十全吗?您说的我都清楚,我以为合一尚够八全。您是过来人,必然身有所感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之间的情意与夫妻之间是不同的,再有便是我以为合一所有的一切是为‘得’,而她所不懂的是‘予’,孰不知被爱是为小,爱人方是大,我相信您与王爷都希望她能得十全。我所能给合一的,就是一个人,一个理罢了。”
我不禁惊诧于这个刚及弱冠之年的孩子的话,是因那句“被爱是为小,爱人方是大”而感慨,亦是笑了笑:“一个人一个理好,二口为目,她说的便是她自己啊。”
泽昱一听此言,心中暗自忖度须臾,方才明白,继而笑道:“多谢您的提点,当真令泽昱醍醐灌顶。”他正欲告辞,便听闻小厮来报,称工部尚书之子孙旭培带了礼来,在门前候见。我心知他肚子里的买卖,只让门上的小厮先晾晾他。泽昱也告辞离开。
且说泽昱刚从角门出来,便看见孙旭培站在门口,身后的随从拿了不少礼。孙旭培向他请了安,泽昱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拉起来,看着他笑道:“你来这儿?做什么?”孙旭培是个心性纯厚之人,且素来与泽昱交好,泽昱也是听了他父亲请尚之事,故意问他。
孙旭培笑道:“父亲令我来文安王府拜访。”
“别跟我绕弯子,是不是为了请尚安和公主的事儿?”泽昱侧眼望着他。
“是,父亲正有此意”
“你难道不知入王府不能带刀子吗?”
孙旭培打量自己一周,疑惑道:“我并未带刀啊”
话音刚落,孙旭培脸上已经挨了一拳,泽昱气冲冲的揪着他的衣襟喝道:“你小子孬种!一口一个父亲!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啊!”说着又挥拳打到他脸上:“好小子!还没带刀!你这刀都插到我心窝子上了!横刀夺爱,亏得我还把你当兄弟!拜访!拜访!你倒说的好听!”说话间又几记老拳落到孙旭培脸上,他也不敢还手,只得生挨着,小厮们连忙上前拦却也是无济于事。泽昱一把甩开他的衣襟,将鼻血横流的孙旭培扔到一旁:“你再敢来一次我就打你一次!别说我不顾兄弟情面!”言罢便怒气冲冲的走了。
我急急忙忙出来时已不见泽昱人影,只有孙旭培一人一脸苦相的被下人扶着在一旁,鼻青脸肿的样子可见下手之重。我忙低声吩咐浛绛让她去寻泽昱。
他掸了掸身上的土,抿了抿嘴角的血方才向我问安,我着人扶着他进角门至堂上,待他道明来意,我方笑道:“尚书大人有心,论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公主嫁娶之事皆由圣裁,令父既有此意,该当上请才是。”
“不瞒您说,家父也曾上请,然圣意难测,皇上将原折派回,什么也没写。家父以为是安和公主下降之事皇上必定是要考虑文安王爷的意思。”
“说到底都是皇上的恩典。既然令父如此想,我便代王爷问一句,公主自小便是众星捧月得,你尚书府乃是从一品官职,无论财力还是人情上,只怕要差得多。”
“是只是若是公主下降敝府,敝府上下必定倾尽全力。”
“你觉着你与唐连佑相比如何?”
“唐将军功勋卓著,是皇上倚重的武将,元之惭愧。”他确有些羞愧的神情回答道。
“以唐连佑其人尚且自惭形秽?”
他似是想辩驳什么,亘了一会儿方才道:“元之惭愧,父亲大人一心想为元之请尚安和公主,元之以为婚姻大事必定要听凭父母之命,元之虽是平庸之人,但也绝非纨绔子弟,若能得尚安和公主,必定尽心相待。”
我笑了笑,命人取了纸笔信封来,写道: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出自唐代张九龄《感遇十二首》]
落笔,函封之。浛绛递给孙旭培,我笑言:“孙大人回府只将这封信交给令尊,他自会明白。今儿端王行事鲁莽,我代他向你陪个礼。”
他接过信封,连忙站起作了一揖:“不敢不敢。如此,元之便告辞了。”我点了点头,他便离开了。
晚些时候,天色已经沉下去,靛蓝色的边际透漏着暗暗得红云,明日又该下雨了,今年雨水不多,偶然一次的雨最是让人高兴的。我让浛绛一旁陪我饮酒,她多少有些拘束的,我也不多言,只喝我的,饮了一杯方才问她:“泽昱,唐连佑,孙旭培他们三人,你如何看?”
她沉思片刻:“这您可是把奴婢问住了,端王爷是良金美玉,唐将军英气勃发,孙大人彬彬有礼”
“你跟我说话何时也这么蝎蝎螫螫的了?”听闻她一笑,我亦笑道:“你便说唐连佑孔武有余,聪慧不足,孙旭培唯唯诺诺,资质平庸不就得了。”继而顿了顿又道:“其实放到面儿上说谁不觉得泽昱好呢?你觉着合一的心在哪儿?”
“公主渐渐大了许多事都放在心里,恕奴婢放肆,奴婢以为孙大人与公主并未有交集,便可不论。唐将军从前倒是与公主走得近,公主在唐将军面前也很收敛性子。而端王爷那儿,公主可就是”
“可就是无所顾忌了。”我望着她笑了笑。但闻她道:“奴婢以为,该是端王爷。正是因为爱所以苛刻,若非是爱便是客气了。”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什么情了爱了的,真不害臊!”因是饮酒的缘故,她面色有些微红。她听闻我的话,也不甘示弱:“当日您未出阁的时候不也说吗?如今反倒笑起我来了,可见不能说人。”
“你这丫头胆子愈发的大了!”我假意嗔怪道。
“那也是您纵地,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正是这个道理。端王爷与公主这四角俱全的事儿,您可还有什么顾虑吗?”
“皇亲间的婚丧嫁娶从来都不会是干干净净的。泽昱为皇上器重,日后免不了享亲王的爵位,又有东固那边儿的体面考量,这门亲若结成,咱们王府与东固便是无可厚非的亲家,两面之间有了这个纽带,相互之间势力牵连,皇上绝不会坐视不理,与其日后费心,倒不如决于萌芽。朝中大臣必定会有借着泽昱已随宗室从名从字的理由,以此反对。而唐连佑,皇上若是同意,许是想着两虎相斗必有一伤的局面发生,若是不同意,那便是恐怕从前对头的俩个人不杠了,这样的话,皇上可就真该着急了,无论同意或不同意,说白了都是皇上在赌。”
她低头应了一声,又抬起头来望着我,好似有什么话要说,却迟迟不肯开口,我正欲问,方听她道:“竟未想公主都快要嫁人了,奴婢想起当年您出嫁的时候,仿佛还在眼前呢。”
经她这么一说,我的思绪也不禁飞了回去。秋,果真是个多情的季节。我饮了杯酒笑道:“当年初见,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而今却已是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今日芳尊惟恐浅。”
“这奴婢可就不懂了。奴婢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年老爷见您上了花轿,眼泪便下来了,最后一句话也没说转头便进了门。”她言罢,抬头看着我,神情有些紧张。
她话虽说的随意,却因脸上的神情而显出些许试探的意味。我并未言语,只饮酒望月,又听闻她道:“后日便是老爷的寿辰了,您不回门瞧瞧吗”
我连灌了三杯酒,霎时间有些头晕,只觉得眼眶有些湿:“以王爷的名义备些贺礼送去便是。”
“王妃”她话刚出口,我眼眶中的泪水便落出,直又灌了几杯方道:“我不想见他。”
饮酒直到月挂中天,大书房的灯也灭了,我也因贪杯而醉的头脑发昏。醉醺醺的恍惚辰珩与浛绛说话,却又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伏在桌子上不知怎的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