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檀木香·花梨
安隆十年春夏交际,五月初五,花梨楼落成,一时间整个文安王府便因这事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我私下里听来的消息,这数月以来屡有大臣上奏称辰珩此举大开宗室奢侈之风,影响恶劣。可纵然如此,泽昚也只是口上说说,令宗室及官员不得仿效。
我自两次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大好,虽平日保养,可辰珩几经命人请来名医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并没有大的起色。年初之时,不知他从何处听来的法子说是可以以药浴之法试试,他便把这当了要事,着手弄起来。只是单是修一处楼宇也就罢了,他却将这楼建的极为奢华。
古话将:百年寸檀,寸檀寸金。楼内陈设是用一水儿的小叶紫檀木制成,单这些便花了近半年的功夫,从木材选用到花纹雕刻每一样都费尽了心思。最讲究的当是浴池,海棠雕花的池底,只知都是整料又经一番琢磨才罢。
整个屋子,从屋顶琉璃到窗上茜纱都可看出辰珩在这上所费的人力财力和心力。而他这番大兴土木的确让我身子好了许多。正是因楼中用小叶紫檀的缘故,辰珩才给这楼提名花梨。这日我正在楼内泡药浴,不知辰珩何时进来,他这般随意倒叫我有些恼,嗔怪道:“真是愈发什么都不顾忌了”
他蹲下来,并不理我的话,笑问道:“瞧着你得身子好多了。看来这方子果真好用,你往后便时常洗洗,想来不用不多便能大好了。”
“我便是好了,你要怎么堵住别人的嘴?”
“为何要堵他们的嘴,尽管叫他们说去,左不过是眼馋,自己得不到便在背后说人。”
我抬头撇了他一眼:“你这性子怎么愈发得像和王一般无赖起来了。”
“你还别说,这事儿亏得和王的好点子,莫不然我可真想不到这么个药浴的法子,说来,可要好好谢谢他呢。”
我惊诧道:“和王得话竟能被你听去?这可是病急乱投医了。”
“他这法子不也很好吗?你这身子比起从前好了许多呢。况且建这楼,他也出了不少银子呢。”
“和王如此吝啬之人,必定是欠了你什么人情。不然怎么会往外掏银子?”
“他这怪人你也知道。前阵子他又不知是高兴还是怎么,非要给自己再办回生辰,我送了他十个曲艺皆通的美人,他可是很受用呢。他说为了我不吃亏,所以才掏腰包帮我修了这楼。莫不然这些小叶紫檀我从何处得来?”
“那你可是吃亏了?”我仰头问道。
他甚是无奈的望着我,瞬时合起水往我脸上:“你这丫头。”
我背过身挡住他合来得水:“别胡闹了,快去忙你的吧,我也泡好了。”
他站起身:“等下来大书房。”言罢便离开了。
一番梳洗打理我方往书房去,因是快入夏了,晚来的天气也渐渐少了春夜的清寒。我只穿了一身妃色的绸缎刺绣裙。刚入书房,辰珩抬头看了我一眼便笑道:“今日,甚美。”继而打发浛绛取了件薄披风来,有些责怪得道:“刚好些又无法无天了,简直比合一还叫人操心。
我假意叹了口气:“谁知你上辈子欠了我们娘儿俩什么,这辈子要饱受折磨呢。”
他一笑置之,从手边拿起一个红色的帖子放到桌案旁:“今日朝后你哥哥给的,他说怕直接送到府上又被你退回去。”
我拿起帖子来看看,原是嫂子又为哥哥添了个儿子,十日后是满月酒。“你瞧你,又有个侄子都不知道,你这姑姑真是羞也不羞。”
我将手中的帖子放到一旁:“到时候让浛绛送些礼表表心意便是。若是我那嫂嫂愿意往咱们府里坐坐也好,只是国公府我不去。”
他只一笑,又道:“这是一件,第二件事,承德田庄西北边儿庄王让了十顷地给,按三七分收成。”
“西北边都是各府的良田,他如何要咱们帮忙?”
“打去年来,权贵抢地掠地的事屡见不鲜。六哥自顾不暇,庄上屡屡有流民。本来这些日子皇上就一直再说这事儿,他也是有心无力,没了法子,才忍痛割爱把那么好的地暂让给咱们。”
“他可说了有什么好处吗?”
“他说年末的收成对半儿分,我私心盘算着是个不亏的买卖,便答应他了。”他说着拿起庄子上的账本递给我,又道:“不过只是不亏就没什么赚头了。你瞧瞧账目,咱们跟他七三分,比着咱们庄子上的成例,就算他只拿了三分的收成,都要比之前多。”
我拿了账目看了看:“说是这么说,可毕竟田庄靠天吃饭,也是说不定的。你可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
他笑了笑:“凡事往好处想也就没什么烦恼了不是吗?反正五成七成的还不都是咱们说了算?况且怎么说也是我兄长,便是多收些他的好处也没什么的。”
“你倒是当了甩手掌柜,偏叫我帮你干这些坑人的活儿。容我好好想想,毕竟多出来两成的东西,光账目上从农户到庄子再到府里就有得算计了。”
“这生意你可得好好经营着,人财两得何乐不为?”
“是,但听王爷差遣。”我笑应道。
继而,他放下笔,把我拉到身旁,握着我的手:“那两件是外头的事儿,还有件家里的事儿。”
我疑惑得看着他:“你何时也管起府里的事儿了?”
只见辰珩摇摇头,微微一笑:“说了是家里的事儿。”正当我疑惑之际,他忽地环抱住我的腰,俯身将我压倒在桌案上,他贴着我的耳畔,轻声道:“砚儿,这难道不是家里的事吗?”他声音很轻,细密得吻了吻我脸颊。
我顿时觉着好似吃了辣椒一般,瞬间从脖子红到头顶,轻轻锤了锤他的肩膀:“讨厌,门还开着,叫人看见。”他轻轻吻上我的颈间,温软而酥麻的感觉慢慢萦绕住我的身子。屋内的烛火灼烧着温存的气息。他一只手搭上我绣花轻罗的衣襟,有些用力得将我左肩的衣裳扯落半个肩膀,毫无顾忌得吻上我的锁骨。
突然,屏风后传来一声咳嗽声,辰珩顿时停下一切动作,我赶忙站起身整理衣衫,尴尬得不知所措。
合一这才从屏风后走来行了礼,继而带着‘不怀好意’的声音笑道:“爹爹抱娘亲,娘亲羞羞羞!”
我将衣裳理好才转过身:“你这小丫头,混说些什么!”
她一噘嘴一仰头:“哼,我都看见了!爹爹抱娘亲都不抱我!”
辰珩咳了两声,足将手边满满一杯茶饮了,有些严肃得道:“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跑来做什么?”
合一却什么都不在意似的:“原是去找娘亲的,他们说娘亲来了书房。是爹爹光想着抱娘亲了,才没发觉我来了。”说着吐了吐舌头。辰珩也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
我走过去问道:“何事?”
合一看了看辰珩不愿当着他说出口似的,辰珩也看出来她的小心思,笑了笑悄声对我道:“我晚些过去。”我点了点头,便带着合一走了。
出了书房才知她只是为了问我那首《红豆》是什么意思。也不知她又从何处来的新鲜,看到这首诗。
“娘亲,红豆为什么生在南国呢?为什么红豆最相思呢?”
我不禁笑笑,这孩子的问题总是这么让人头疼。却仍旧笑答道:“红豆是生长在南国之物,传说曾有一女子,因丈夫死在边地,哭于树下而死,化为红豆,故而人们称之为“相思子”。可是世人多知道它关乎相思,却不知这所谓的“相思”并非只限于男女欢爱之情,亦有友人之间的相思。”
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疑惑道:“怎么突然问起来这个了?”她看了看我,微微笑了笑:“只是从书上看到的不知为何王维写给李龟年的诗会被后世人寓意男女之情。”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好比苏轼曾写给弟弟苏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句,不也历来被人们误传为写给妻子的吗?诗词的精妙,便在乎情感的互通。”
她突然走近我,然后低声问道:“娘亲脖子上的小石头是否也是红豆呢?”
我捏了捏她的脸:“你这小丫头一天的心思也太多了!”
回到雩轩,我叫浛绛拿了点心打发她吃,见她开心的样子心中也暖暖得:“近日师父都讲了什么书呢?”
“《诗经》皆读了,师父刚讲到《大雅》,《尚书》晦涩些,师父便只讲到《商书》《汤誓》,《礼记》只讲了《内则》和《玉藻》,《左传》讲到了宣公十八年,《周易》师傅只叫我记了六十四卦的卦名。《史记》与《汉书》刚开讲。”
“很好,记得清必是学到心了。《诗经》、《史记》与《礼记》娘亲会叫师父细细讲给你听,余者你若觉得晦涩难通便只明白要旨便好。你自己又读了些什么书呢?”
“近来在读《王右丞集》和《东坡乐府》,只觉得前人智慧,当真是不同凡响。单拿东坡先生《洞仙歌》来说,‘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却不道、流年暗中偷换’一句便存了多少言而无尽的意味啊。只可惜我写不出这么好的词,这么好的句。”
我笑道:“读有所感,这很好了,你若感兴趣,大可将唐诗宋词万首皆读过,也无限时日,细心揣摩透了,必定有良多感慨,那时心中有,笔下自然生风。有些诗词像故事,读过便不会忘。有些诗词便是忘了,待你再见时,也是亲近得,就像远别重逢的朋友。”
“纵然读过却还是觉得不够,遣词造句总有格律规矩,我听哥哥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可时常读诗常有不同,因而每每疑惑,停滞不前。”
“你哥哥是在宫中伴读,南书房的师父自要授以经世学问,在诗词上自然严谨许多,然而你既喜欢,重要的还是立意,诗词的妙处在乎人心,若立意到了,又何必为词句所限呢?你若觉得不够大可将大李杜的诗词读过,再将五柳先生、谢、阮、庾、鲍、陆放翁的看了,待你年龄再长些,再读《花间集》《豪放词》,心中自会有更深的体悟。”言罢我便叫浛绛取了那些文集给她:“这都是娘亲少时读过的,有当时的感悟,亦有后来再读时所书,你也皆可看了,若心有所感,亦或不同于娘亲所思所想的大可记下,便是在切磋琢磨之中得其精华。你还尚小,书要一本一本得读,不能一蹴而就。若是遇到不懂的随时来问,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便是如此道理。”
合一欢欢喜喜得站起身,向我行了礼:“娘亲的话令我受益匪浅,倒想着急忙回去做回蠹虫了,只是不知娘亲的书可否外借?”
我有些疑惑,只听她言:“若是娘亲应允,下回入宫我便带几本去给昱哥哥,他见了必定欢喜。”
我笑言:“宫中什么好书没有,哪里是娘亲这几本可比。”
“因上头有娘亲的手记才弥足珍贵呢,娘亲放心,昱哥哥必定珍惜。
“好,你若欢喜,便带给他吧。”
她的脸上顿时洋溢出愉悦的色彩,向我行了一礼:“娘亲安。”说着便抱着一摞子书,转身跑了出去。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像极了年少时的我,对那些诗词里的文雅风流尚在懵懂,却情不自禁的被那其中缠绵不尽的感情所吸引。
没过多时,便见辰珩来,他披着靛色团花的披风,似带了些春夜微风软意缠绵的味道。浛绛见他来,便悄声退下关了门。我低头一笑,去为他解了披风,却被他一把揽在怀中,手掌灼热的温度侵入我的腰间,他有些迫不及待得吻我,每一吻都温热、滚烫。
五月的雩轩被泼洒的月色涂抹出些许淡淡得清愁,又在这清愁之中洋溢出无尽的温存旖旎,像极了圃中美丽卓然的海棠花瓣,在夜风中,静静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