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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凤鸾归·婉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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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隆六年二月,我又有了身孕。然而婉缃的第三个孩子,终究还是与她少了些人间的缘分。婉缃向来身子弱,诞下安德公主后便一直未调养得益,我屡屡入宫请安,都见她饮许多汤药调养。

    安隆六年三月,宫中传出皇后小产。是个男胎,泽昚甚至连名字都已为这孩子取好,亦说若为男子,当为大宁太子。

    恒鸿——鸿鹄高飞,一举千里。婉缃伤心之余更是一病不起,泽昚体贴皇后,恐其忧思伤心过度,便御旨往金陵巡幸。然而这一程,却是婉缃的归程。

    安隆六年四月的杏花雨,迷乱了江山万里的春色撩人。随行的王公大臣于御驾,凤辇之后,东往曲阜谒孔林后又诣岱岳庙登泰山。而后向南往金陵行进。然婉缃病情每况日下,我同随行宗亲元妃一同在侧侍疾,起初几日她还咽得下药,后来几乎是水米不进,她每每从梦中惊醒,泪水流连,口中轻唤着恒鸿的名字,每当听见我也不禁暗暗替她垂泪,母亲爱子之心,若非经历是无法懂得的。

    泽昚见她这般情形心中亦是焦虑,便晓谕各部停止巡幸,御驾返京,回銮至乌州之日,恰逢大雨,故御驾暂驻行宫。无论太医如何努力,终也是回天乏术,婉缃也自知大限将至,王公大臣亦皆至殿外候命,泽昚揽着她的肩膀,她轻轻偎依在泽昚的怀抱里,屋内除了她的贴身宫女,只有我与庄王妃在侧。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触摸到一潭温温地水:“妾自知不能侍奉长久,弥留之际余愿未了,但求皇上允准。”

    我似从泽昚的口中察觉出他放下君王之势,而仅仅以丈夫的口吻说话的感觉:“你说,我听着。”

    “其一,望皇上代妾孝奉太后,不失子德,为天下仁孝表章;二,望您自理身心,切莫积劳深重,以伤体肤,唯此方是大宁之福。三则妾福薄之人,二子夭折,唯有一女,日后请您择品貌皆备,于国有功之人作配此三愿,叩请皇上恩准”

    泽昚眼眶微红,两点晶莹挂在眼眶中却未落下:“你是贤德之人,何必说后事的话。”

    却见微微一笑,努力抬起瘦弱的手,放在泽昚胸口:“皇上,我也是女人希望来生,您的心,只为我一人所有”她的手滑落心口,重重的落在他的腿上,泽昚仰起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我的心顿时一颤,忽然如此近的感到生命渺茫,脆弱如落花。亦感慨她这母仪天下背后的辛酸。或许世人把她看得太过单一,殊不知她亦是凡人,也同这天下女子一样,渴求夫妻一心。

    她恍若群花之王,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然而却因这高贵雍容所给她的枷锁,只能悄然的表达自己的心。或许牡丹亦想在繁花之中等待那独寻她一花之人。

    在这个雾色迷离的清晨,还能依稀嗅到熟悉的芬芳,而那个曾经温婉的影子,却是再也寻不到了。

    许是泽昚不愿让旁人看见他此时的样子,便遣了我们出来,随行王公大臣一并跪候于行宫前。而我半真半假的打着悲伤过度的旗号,被浛绛搀扶着离开那片悲泣之地。坐在河边安静之处,才不得不承认我的朋友去了。我们闺阁相识为友,结拜金兰仿佛还是昨日之事,尽管不得不承认她从兴王妃成为皇后之后,我们之间便再没了往日的随性,就是这样的世道,我与她或许注定了是君臣之别。但是不可否认曾经于诗书之中,她的温婉柔和而不怯懦令我感触颇深,恐怕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可母仪天下。

    那年万寿节上一曲,终于是广陵散今绝矣,成了我与她金兰之交的终结。

    我黯然伤神的回去,嘱咐下人不必告诉辰珩我回来,却还是直往堂上去,此时恐也唯有他能予我慰藉。将至门前,只见清夜正守在那里,我示意他不要通传,轻声叫了他来问辰珩可是在忙,清夜亦低声回称在议事。我正欲离开忽闻屋内传来一声十分熟悉的声音,便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口细细听来。

    “本王素来敬重国公老大人,可是不知为何因柳枃之故屡屡生事,此事你莫要与砚儿讲,她有了身子的人,受不得忧思。但本王亦与柳大人说明,您的嫡子,是本王出生入死的爱将,您的女儿,是本王一生呵护的妻子。可是事不过三,若柳枃再生事端,便是国公大人贴下脸面,本王亦置之不理。”

    “柳枃是老夫没有教好,才生出此多事端,亦知王爷爱重我这一双儿女,才碍了老脸来求王爷的情。柳枃在黄州与知州冲突之事,还请王爷加以安排,莫不然本便是流徒,这般行事,实在是唉。”

    我心下惊诧,竟是父亲,暗自思忖又继续听道:“按理说本王还该称你一声丈人,可本王却不懂了,柳大人历经三朝,位至公爵,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莫要让庶妾之子,悔了老大人一生的功绩。况且,从前之事,老大人的妾侍伤了本王的王妃,这笔帐本王忘不掉,襄助与您也尽是因为砚儿与柳森的缘故。”

    “老夫亦是追悔莫及,若当日知道砚儿有孕,必然不会行差走错。她没了孩子,亦是老夫对不起她母亲。”

    “听闻老大人亦带了妾室来,如今砚儿又得身孕,老大人若有怜惜砚儿之心,亦不愿砚儿生母在天之灵不安,便莫要扰了砚儿的清静,她的身子,经不得这般。”

    “王爷待小女之心,昭昭日月,王爷与老夫疼惜砚儿之心亦同,老夫一生皆为感戴,能得此良缘,也算是老夫对她母亲的一些弥补了,莫不然老夫一生愧悔,无所适从啊。”

    “国公老大人堪比吴起,老大人入仕之时依附于先皇,可先夫人乃是与先皇争夺皇位的晖王的义女,老大人为表忠心,不惜杀妻求将,以至于今日。可本王宁舍一身,亦要护得砚儿周全。这一点,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老夫年迈,屡屡思及旧事,亦悔恨不已。老夫的罪孽,砚儿不知,也因愧于她母亲,才万事由她,她自小爱读书,便由着她与犬子一同学习。十三岁时,整个国公府的生计她便可着手打理。她道我思念她母亲至极,也从未多心,还望王爷莫要将这些污秽之事,入了她耳,老夫亦不愿他心中的父亲,竟是这样一个不堪之人。”

    ……

    这不是真的……

    我几欲冲进门去,脑海中反复回响起他们的对话,难以置信的否定着自己的耳朵,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父亲杀了母亲?他骗我,欺骗了我这么多年,原来我最敬重的父亲竟是从我出生之时便做了一个偌大的骗局,用那些看似美好而浓情的回忆故事,填补着我对母亲的思念和敬仰,原来其实都是他自己编的故事。

    父亲?曾经百般疼爱我的父亲,竟是害了我母亲性命的凶手?他口中那个温婉多才的母亲原来竟不过只是一个他为了仕途便可以随意杀之的女子?那么他自小对我的宠爱又算什么?是对母亲的愧疚吗?还是为了弥补自己心中的不安呢?

    我仿佛看到眼前窗上的冰裂纹路像是我的心一般,被父亲难以置信的话语摔碎了,碎成一片又一片的裂纹,而我努力想要将这裂痕填补,却是无济于事。一阵浓密又令人作呕的的血腥味从我的口中呕出,迅速蔓延了我整个鼻腔,入眼是腥红一片喷在窗子的茜纱之上,那颜色殷红骇人,每一滴都氤氲着无边的恐惧。

    耳边是浛绛一遍一遍的叫我,是辰珩紧蹙的眉头还有被疼痛席卷而来的一阵又一阵的绝望与破碎。世事又一次将我击倒,在我失去友人的伤口上又狠狠得刺了一刀,父亲用那些繁华美景迷了我的眼睛,我以为我是他引以为傲的女儿,是他与母亲深挚感情的延续,可是都不是。他困住我的心,只留一口气给我,却从不将我溺死,又一遍一遍如咒语一般令我那么相信他,依靠他。

    我拼尽全力探寻辰珩的所在,无边的恐惧与痛恨弥漫着我的心,我害怕,此时此刻或许唯有辰珩才是我最大的安慰。

    原来我作着幸福的美梦痴傻了这么多年?原来我所得到的不哦同于寻常女儿的一切都是用母亲的生命换来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父亲的愧疚。原来一切美好醉人的背后竟然是隐瞒了这么多年的欺骗!

    小腹像是被刀子剖开一般痛苦,疼得我无法控制得躬着身子,耳旁是辰珩焦急担忧的声音:“砚儿,砚儿,没事的,你别怕。”

    而我,唯有眼泪了。身上的痛,心头的同,一并从眼角涌出。渐渐得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我晓得,我的孩子没了。

    太医说肝火犯胃,七情郁结乃至吐血。自上次小产后身子本就虚着,纵然面上看着好,内里也终究亏损。自此一事,大伤元气,只怕从此不能再有孩子了。

    我并不知太医所言,只是在微微清醒时,见辰珩坐在床边,万般心疼的望着我憔悴的脸:“砚儿,无妨的,我们已经有三个那么好的孩子。”

    眼泪就这么不争气的从眼角滑落到他抚摸我脸颊的手上,泪水决堤似的停不下来:“珩,对不住。我们的孩子,又没了。”

    “我心疼你”他的目光中氤氲着一层水雾,被屋内的烛火映衬着格外明亮。“怪我。”他自责道。

    他许是想叫我开心些:“合一抓了只很漂亮的蝴蝶来给我瞧,她到底心软,还是将那蝴蝶放走了,他说那蝴蝶若能做成珠钗的样子,给娘亲带必定很美”

    我扶着他的手侧头贴在他的掌心上,尽量让自己不哭出声来,可是心中席卷而来的悲伤让我根本无法抵抗,呜呜声越来越抑制不住,终于化作我痛彻心扉的哭声。他亲吻着我的脸颊,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砚儿不哭。”

    原来人间情意破碎聚合本就在一瞬间,可我始终无法理解父亲,世人亦不能理解。我得到的,其实都不过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事,换回来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弥补。一切的一切,像极了一场梦,困住了母亲的一切,困住了我的亲情,最终,困住了我一生的怨怼与痛恨,直到许多年后,父亲弥留之际,我才又一次见他。

    是我的报复,是我替母亲的报复。可是我除了痛,依旧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失去的,是那个我的凶手父亲口中的温婉清丽,才情永绝的母亲,失去的是我与我爱的人失而不再得的孩子,失去的是我那十几年的依赖与信任,失去的是此后漫漫一生的亲情与疼惜。

    原来空缱绻,一生如此。

    次日,大行皇后梓宫由水路起旱返京。泽昚圣谕各省文武官员从奉到谕旨之日为始,齐集公所,服缟哭临三日。持服穿孝的二十七天内,停止音乐嫁娶;一般军民,则服缟七日,在此期间,亦不嫁娶,不作乐。在京王公以下,三品官职以上及诸皇子,齐集致哀。四品以下大臣命妇于东华门服缟跪迎。一应公主,妃嫔,王妃服缟同哀。泽昚服缟十二日,辍朝九日。亲定谥号为“孝崇诚贤惠和安正康仁恭顺俪天佑圣睿皇后”。

    怀中抱着玉琵琶,婉缃的琵琶弹得极好,可惜我再也不能听到她的琴声了。

    圣旨不允又丝竹音乐之声,我甚至无法用自己粗鄙的琴技去悼她一遭,唯有抄诵了一篇她谱过曲子得《蝶恋花》: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李清照《蝶恋花》]

    一声一弹,其实不过都是悼念,是婉缃被深宫埋葬的一生,亦是悼念我自己,悼念自己被岁月残食的一切,关于年少,关于情爱,如今就在这曲里,声声破碎,满满都是斑驳的声调

    一杯接一杯的酒灌下去,不求其他,只为了大醉一场,许久都未带着这样的心情饮酒,我是否应该叩谢上天让我听到他们的话,明白这一场骗局,以使我不会一生被蒙在鼓里?

    不知什么时辰,辰珩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待他走上来站在我身旁,我方转过身,满身酒气得冲着他,那味道我自己都觉得呛人。

    他看我的眼神显然知道我有心事,但逢着婉缃薨逝,他以为是这个原因,故而言:“别太过伤心了,你身子还未大好,吃着药呢,别喝这么多酒了。”

    我又饮下一杯,对他道:“王爷可有许多时候无力于一些事呢?”

    “嗯?”他显然有些惊诧的样子。继而道:“是啊,且不说你我,世间之人,也皆有力有不逮之时。佛纵然的成正果,却也不见事事称心如意。”

    觉得自己已经深醉,眼前景物都是虚虚晃晃的,但意识仍旧清晰,但就是分不清那到底是梦里还是梦外,是现实还是虚幻。

    昏昏沉沉之际,听闻辰珩一句:“天晚了,回去睡吧。”言罢便要扶起我。

    我摇摇头,依旧靠在栏杆旁,泪水横流,拉住他的手,又环住他的腰:“珩,我好难过……”

    他抚着我的头发,落下又停住。

    我也不知怎样便这么睡着了。

    春夜清寒的一场连绵细雨,软绵得渗入人得心田,又变成一把把锋利得刀刃,剜得心口鲜血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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