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春夜凉·梓纯
这日亥时,晚霞依稀,暮色沉沉,远天靛色中的点点殷红是最多情的景致。紫宸殿中氤氲的龙涎香的味道依旧静谧,袅袅从香炉中画出朦胧的影子。泽昚立在窗边,任着晚风拂入再给心中添上一丝烦扰。
“皇上,文安王爷到了。”
他轻轻挥了挥手,依旧伫立窗边沉思。
辰珩入殿请过安,见泽昚背手立在那儿,方道:“皇上虽伤心也该保重才是啊。”
只见他仰头长叹一声:“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朕春秋鼎盛之时,嫡嗣皆殇,是朕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此乃朕过也。”
辰珩不知该如何说,便只默然,又听闻:“不知叔王可愿与朕共酌几杯啊?”
“但听皇命。”
二人坐在门槛上,泽昚命人上了酒菜便将众人屏退。
“自朕登基以来许久未与叔王饮酒了。”
“皇上国事繁忙,自然是以天下为重。”
忽闻泽昚一声嗤笑:“叔王是否后悔当年将朕扶上皇位呢?”
“天下大治,百姓安居乐业,皇上是明君,臣如何会后悔?”他眸子一沉,其实根本谈不上后悔二字,因从起初他便只有两条路可走,做个清闲宗亲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然而自己不愿做这样的人便只剩下另一条路。
“罢了,不说这些。”玉阶下吹来一阵风,夹杂着微寒的尘土,月色朦胧只能透过微亮的云看见月影。
不多时,细雨随着凉风拂面而来,细密的落入酒盏之中,瑶琼酒阵阵醇香,煞是醉人。
冷雨敲窗夜色凉,明灯暖酒解愁肠。零零落落的雨逐渐将天空融化成流动的靛蓝,哗哗的声音弥漫脑海,似乎道尽心思,方见泽昚饮尽一杯酒,眼圈微红,口中念道:“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出自清代纳兰性德的《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辰珩见他这般也不由喟叹,却不多言,只静坐一旁陪他饮酒。正在思量之间,忽听着阶下传来阵阵哭闹声:“我要母后,我要母后”抬眼望去,只见梓纯在一群宫人的拦阻之下哭喊,身上早已淋透,宫人们无论说什么她都不听直叫着:“你们放开我!我要见父皇!呜呜”
“公主,皇上旨意谁都不见,您快些回去吧。”
听闻这声音,泽昚当即站起,冒着雨便走下玉阶,辰珩亦随其后,王仁一见他二人,赶忙支着伞过去,只听泽昚怒喝道:“没见着公主淋着雨吗?若是公主病了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说话之间便抱起梓纯往紫宸殿走去,望着她满是雨水的脸,头发贴在额上,嘴唇冻得发紫,泽昚不禁抱得更紧。
进殿中,宫女连忙给梓纯换了衣服,走出暖阁她却还是一直在啜泣,似乎话也说不出,朝着辰珩福了福身,泽昚连忙将她抱到炕上,轻拍着她的后背。
梓纯啜泣道:“父皇,我要母后”泽昚不知该如何说,这么小的年龄便让她直面生离死别似乎过于残忍。良久,他方道:“有父皇在。”
许久,梓纯才不哭了,脸上却还挂着眼泪,辰珩眼圈也不禁微红:“梓纯,你若是心中思念,就对着皇后娘娘给你逢的荷包许愿,她能听到的。”
梓纯扑闪着眼睛:“是真的吗?”
辰珩一眼笑了笑:“自然是真的。但是你一定要乖乖听话,乖乖吃饭,睡觉,不然母后可是会生气的。明日”
梓纯点了点头,泽昚正欲命人将她送回去,却闻辰珩道:“天色已晚,皇上明日尚有国事,今儿便早些歇了吧,臣送公主回去便是。”
泽昚点了点头:“那便有劳叔王了。”
安隆六年八月十五,合宫宴饮的宫商角徵之声恢弘的传遍整个京城,歌舞声中却隐隐传来金台寺的悠远钟声。
“纯妹妹,那边儿又敲钟了。可惜殿中太吵,倒把钟声盖住了。”
梓纯坐在台阶上,双手拄着脸望望天又看看泽昀,方笑道:“你既这么喜欢那声音,倒不如剃了头也去当和尚,把钟敲的响些啊。”
两个小小的身影置身于这恢宏楼阁之中,似是融在这夜色中一般。泼墨的夜色,本应是静谧沉寂的。
泽昀抬头望着朗月,浑然独一的璞玉,完全不须粉饰得融化在天上一般:“妹妹若是喜欢,未尝不可?娘亲说对自己心里的人,做什么都值得。妹妹就是我心里的人。”
梓纯有些羞红了脸,然而夜色深沉也看不出来,她轻声笑道:“昀哥哥也是我心里的人,我要你一辈子都做我的哥哥,所以你千万不要去做和尚啊,做和尚多没意思。”
“不,娘亲说夫妻就是彼此喜欢的人,我喜欢纯妹妹,以后我要娶妹妹做我的妻子。”他正色道。
夜风卷地而来,悄悄漫上玉阶,吹着枯叶簌簌而响。
她用双手缠绕着流苏:“必定是你胡诌的,叔祖母必然没说过。”
“你看。”正在梓纯发呆之际,泽昀忽地将手放在梓纯面前,紧握着:“我给你看样好东西。”言罢便展开手,只见手心两个用小桃核刻成的篮子用红线结成,尽管并不十分精致,但就着明明月色,很是好看:“这个给你。你看,这个上面是你的名字,这个上面是我的名字。可是我亲手做的呢。”
梓纯好奇地拿起来,对着月光仰起头:“活生生像挑子两头放东西的,哪里象个篮子。”
泽昀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也废了好大的功夫”
“带到这儿怎么样”梓纯比着自己的脖子问道。
“那我帮你系上。”说着便接过两头,笨拙的在梓纯的脖子后结了个结。
泽昀与梓纯的缘分自始,便注定了后来他们所应当经历的一切。
待府中宴席散去,众人各自回房,我又添了衣裳盥漱吃茶后便在府后花园中自饮桂花酒,辰珩先是往杨清湲那里去。几个孩子因天色晚了都生困顿,便由乳娘领回去睡下,少了陪伴之人,便觉得冷清了好些。自顾自的望着满月而思绪萦绕。往年皆是辰珩与孩子们一处赏月,十分热闹,忽然一时想起系年光景,更是少了几分兴致,天下之事总不能尽随人愿。不由得长叹一声,随后又让人斟了热酒来。
饮了多时,因是夜深缘故,又喝了那许多,故而有些不能胜酒,未免有些倦意。然而酒兴未阑,又在亭旁的围栏边坐下。打发人远远的在雩轩处吹笛,是想着借笛声添些清脆声音。
桂影婆娑,曼然在月影清辉中飘落,桂花树下,呜咽悠扬,传来笛声,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该是令人烦心顿释,万虑齐除的,然而,我的心却似这秋风之中的桂花清气,交织缠绕。听了约有两盏茶的功夫,相继饮来暖酒,腹中暖意升腾,却如何也温不得凄凉心绪。
忽地眼前桂花树下闪过一个黑影令我顿时一惊,再定下心去看时,那黑影却已不在,又待须臾,两个长长的影子移过来,我当即抄起手边的小酒坛砸过去,只听得“哎呦”一声,影子慢慢移过来,又见有人提着灯过来,才发现那一坛子正正的砸到了清夜身上。待辰珩走上楼来,他自斟了两杯酒饮下,搓了搓手,见他这样子,俨然是在风地里站了许久的样子,我便将手炉递给他,又在炉中放了几片香叶:“爷可是在别处吃够了酒,瞧着今儿天儿凉,又跑我这儿来歇歇脚,暖暖身子?”
自己本就已经喝得有些恍惚,刻意打起精神,装作没事的样子,他忽然贴近我嘴边,笑了笑:“七分醉。”也是这一瞬间,我才嗅到他口中淡淡的酒气,没好气儿的道:“怪道没觉出你也喝酒了,原是被别的味儿盖住了。我既醉了七分,你又醉了几分呢?”
他坐在栏杆旁,又拉着我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话,我只应和他,自顾自的饮酒。多时,他好似酒醒了一般,忽然来了精神:“从前魏晋时候有个酒和醋的典故你可听过?”见他这般正言厉色的,我摇摇头:“什么典故”他饮下一杯酒:“嵇康曾与人斗酒七日而不醉,却因农家饭食香味便大醉半月。”
我笑道:“定是你胡诌呢,何时有这么个典故,你也学起来那些个说书的来了。”他举着酒杯晃了晃:“你只知道那些书上写的,这些名人轶事未必尽数从书上能看到,等我说完了,你再评论一番春秋。”我点点头,饶有兴致的听他继续说道:“那还是建安年间的事了,一日嵇康得了上好的桂花酿,便邀友人相聚畅饮,席间相谈甚欢,众人谈玄饮酒,好不自在,饮了半日嵇康却未有醉意,友人便起了斗酒之念,众人应允便在林中斗酒七日,不眠不休,直至最后一日傍晚时分,一杯酒刚下肚,便闻着不远处传来农家饭食香味,嵇康自醉,酣眠半月方醒。后来友人问他缘由,他长叹一句‘七日不知醉者,是少苦味一寸也。’”
“既是饭香如何会有苦味呢?”我茫然不解的问他。
见他快要忍不住大笑的样子:“我说这典故你不知,《齐民要术》有载:乌梅苦酒法:乌梅去核,一升许肉,以五升苦酒渍数日,曝乾,做屑。欲食,辄投水中,即成醋尔。”
我这才明白他话中之意,也不顾放下手中酒杯便伸拳砸向他:“原是编排我呢!胡诌出这么个典故来!看我饶你不饶!”他哈哈大笑,又连连讨饶,我这才作罢。
展开帕子,透着朦胧一片望向月:“天儿凉了,饮些酒暖暖身子吧。只是别喝醉了。”
不知他如何察觉出我已有些恍惚的意识:“若有千日酒,我必定灌你一壶,想必也唯有这般才能戒了你的瘾。”
我嘴边一笑:“狄希能造千日酒,饮后醉千日,刘玄石好饮酒,求饮一杯,醉眠千日。若真有这酒,不必你灌我,我自饮下千杯”言至于此不再多言。当真,若有千日酒,我必沉湎酒中,醉一辈子。
笛声愈发凄凉,借着夜晚的风吹皱池塘。他拉起我的手:“去雩轩上坐坐吧,这儿亭子檐角底,月光不尽兴。”未多犹豫便跟着他回去,他取来箫,奏着曲子,让我以舞为和。深秋的风托着月光斜斜穿过阑干洒在临风楼的高处,拂起我的靛色银线绣花纹的裙子。沉醉,在酒中舞了这一曲似是全然不和旋律的舞。
不禁因想起那些小事而嘴边漾起微笑。犹然记着他说过这字是月光透过玉璧的颜色。眼下不也正是他当日之愿吗?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却未想直到这么多年后这愿望才得以实现,然而纵然愿望实现,此事心境早已不复当年许愿之时了。
和泪洒落阶前,因未燃灯,纵然月色皎洁,也不似那般明亮。舞罢,斟酒两杯,拉扯着他的胳膊,又饮了一杯交杯。他却不放下手,左手缓缓扣住我的肩,另一只手拿过我手中的杯子,呼吸间浓浓的桂花酒香气扑面而来,他有些迫不及待的吻上我的脖颈,而我,眼角终究是有泪的。感受着每一丝入骨的触动,斜光穿朱户,透过朦胧的镂空织作的床帷,浸湿我们的身子,似是浸泡在酒中的浓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