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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良人归·小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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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终究湿成了夏,阴沉沉的天,雨水一层一层的冲刷着悲伤的空气。佛教所言人世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她也算是一一历过了,遵先皇遗诏,葬于泰陵,追封昭仪,谥号敦静,她这一生说也不清,道也不尽,风光过,萧条过,可无论如何,都终究化为了尘埃,弥留之际也同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一样,爱别离,放不下。

    是啊,梨花谢了。

    正逢着瓢泼的雨,春的寒影层层掠过池塘,淹没浮萍,天际已经被雨雾掩盖,望不清望不尽,风铃清脆的声响掩映着脚步踏在水面上的声音传来。

    阔别近八个月,他的脸庞已显得很是沧桑,他将铠甲脱下,身上只穿了件羽色绣金蟒袍,腰间是随身带着的银制佩刀,我忙取了大氅跑下楼去给他披上,他伸手轻轻的抚摸我的脸。小别胜新婚,果真不假。我握住他的手,才发觉他的手上已经被刀剑磨出了一层茧。

    “爹爹,爹爹”银铃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小合一已经蹦蹦跳跳得跑过来,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裳,完全不理在后面追着跑的冬,辰珩一见合一来,蹲下身抱住合一,右臂一用力将她抱起来用脸好一阵贴,我因而笑道:“她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你这风尘仆仆的回来还带了一身烟草味儿,她竟不嫌弃你,你就偷着乐吧!”

    辰珩一仰头,捏了捏合一的小脸,合一也很是高兴的和他顶了顶头。小合一环着他的脖子,只听闻道:“我的宝贝闺女如何会嫌弃我?”边说着便抱着她往雩轩中去。

    合一一见到父亲回来,脸上满满的都是笑容:“我还以为爹爹会和舅舅一样长出来一圈扎人的胡须呢!”

    我看着她笑道:“你爹爹若是留个舅舅那样的胡子难不成你就不与他亲近了?”

    小合一双手挂在辰珩的脖子上,像虫子一样拘在他身上,冲我做了个鬼脸:“娘亲肯定是见爹爹抱着我吃醋了,哼!”

    至屋中坐下,合一更是闲不下来“爹爹有没有听到什么好玩的故事?有没有好吃的东西?有没有漂亮的小老虎?有没有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辰珩不知从何说起,只叫清夜取了一个绸子包着的东西,打开来看,一件毛色鲜亮的银狐皮围脖甚是惹人眼球。辰珩道:“这是爹爹猎到的小狐狸,让人制了围脖,正赶着冬天来,肯定暖和。”辰珩紧了紧大氅。

    合一看着却撅起嘴一脸沉思,很是惋惜的样子:“小狐狸啊他的娘亲要是知道肯定会伤心的,爹爹要是把它带回来陪我玩就更好了,我可以好好照顾她,他的娘亲也不会伤心了!不过还是谢谢爹爹了!”

    孩子眼中的世界当真是善良的。辰珩只笑了笑并不多言。可我在不经意之间却望见辰珩眉头一紧,很是痛苦的样子,我心中霎时一阵担忧,便转头对合一道:“合一啊,你爹爹要休息了,你乖乖去找哥哥玩啊!”

    她仰着头看了看辰珩,跑到他身边,一头扎到他怀里亲昵了一番,辰珩用左手掐了掐轻轻她的脸蛋,右手依旧揽着大氅,合一高高兴兴的抱着围脖跳走了。

    待她离开后,辰珩忙将大氅脱下,他右肩处的一片腥红立时刺入我的眼中,我一惊杯中茶水一颤倾出,连忙替他将衣服换了,刚脱下外袍,只见腥红的血液已渗出洁白的中衣顺着肩膀前后流下鲜红的印记,我边将他的中衣解下,又叫浛绛去取药来,半是关心半是责备的道:“见到你的宝贝闺女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待浛绛拿了药,端了温水来,我才将缠在他肩头的纱布慢慢揭下,一见那伤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可见这一剑力道之猛,伤口周围已经结下暗红色的血痂,未等伤口痊愈经由他刚才前后牵扯,鲜红的血液又顺着他的手臂淌下。

    眼中的泪水如雷雨一般涌来,一大滴泪坠到他的肩头,许是伤口太过疼痛,他并无知觉,我用浸了药的布子轻轻清理血液,又用药液清洗好伤口,泪水却似决堤一般怎么也止不住,他这才发觉,转过头来满带心疼的笑道:“一时间伤口拉开了,小伤,算不得什么,你呀,亏得托生个女儿身,莫不然真不知道要惹多少笑话。”

    我用手背拭了拭泪:“哥哥给我写信来说你微恙,我原以为不过是小伤,未想竟一箭刺骨。”给他上好药又用纱布包好,取了干净的中衣为他换上:“你快好生歇着吧。”我刚欲转身离开,他用左手一把将我拉到身边,顿时吻上我的脖颈,酥酥麻麻地令我不由得微微侧身抵住他:“你还想白日宣淫不成?”

    他不怀好意地一笑:“我可是许久未沾荤腥了,你倒瞧瞧这些月来我是不是英雄宝刀未老呢?”

    我一时羞涩,从脖子红到脸颊:“我还不知道你?都说江南一带女子最是温婉柔和,你还能亏待自己?只怕你这大半年来没少快活罢,我了解哥哥这人,有他撺掇着,只怕柳下惠都不能坐怀不乱了!”不用想也知道,他这么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一非佛道之流,二无龙阳之癖,大半年来若是不沾染女人是绝对不可能的。

    “嘿!你个小妮子,我才刚说了一句你就有这么多的话等着我!看我今儿怎么收拾你,言罢便扑过来,伸手要解我的腰带。”

    我生怕他再一动牵扯到伤口,连忙抓住他的手:“再扯到伤口!还这么不小心,你若是好儿好儿的,我才不”

    他伸出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脸上挂着近于猥琐的笑:“打量你是什么正经人,啧啧啧!好吧,本王身子抱恙,今日且放了你,待我好了的!”

    “午时再叫你起来用膳。”我莞尔一笑,便转身出了屋子。

    次日,泽昚御旨礼部封赏众人,哥哥得封定远大将军,刘毕淮得封镇远大将军,常赫得封靖远大将军,张志远、李昌国也各自加封宣威、镇英将军,追谥赵德武为云麾大将军,谥号武烈。唯独辰珩,泽昚以“东固议和后文安王仍发兵讨伐,虽有抗旨之嫌,但功不可没”之言,念他疼爱子女之心,以世子泽景为皇次子伴读,加封安和郡主合一为安和公主。果不出所料,泽昚还是做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事儿,诏封安和郡主为安和公主,御旨泽景为皇次子伴读,以彰文安王之功于外堵住了悠悠之口,于内压制辰珩势力,这种明眼人都看得清的事,只不过是他冠冕堂皇的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罢了,朝中百官纵然有所思量却也都是三缄其口,至于辰珩,早知泽昚有意打压,虽心有不甘,但到底这些好处落在子女身上,也只得以此安慰自己。

    自这一场大战之后,街头巷尾人们纷纷议论的最多的便是辰珩和将军们的英勇善战一类的事,果不其然光彩都是做给别人看得,时常与别的府的命妇们一处闲聊,也总能从她们口中听一些言语。

    而我连日来听到的他与夏萼之事也终于从哥哥口中得到证实。只是他竟以侧妃之礼葬她,是我从未想到的。心中既不悲伤亦不欢喜,她于我而言,不过是用自己的生命成全别人幸福之人而已。只是我无法避免自己的多心。可见他对那女人有了感情,纵然她以自己的命救了他的命,就一定要葬以侧妃之礼吗?

    想了太多,他本就不该是我一个人的。从前有吕氏,现今有夏萼,今后还会有谁在我全然不知的时候抢走他?他既然可为了这救命之恩的感动许他侧妃之礼,如此说来……当年他娶我,又是否,只是两年幽禁之时,我给他的感动?

    我早就该明白,却还是固执的想要扣住他。才知道,原来是扣不住的。他说过,永远不会丢弃我,然而承诺不过是空口之话罢了,当不得真。

    那日晚,我站在大书房的桌案前,就着透过窗子撒在屏风上的月光,静静的注视着画中的行人惬意的走在路上,挑着担子的货郎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寒暄的友人,恩爱的夫妻,整肃的兵卒,和暖的阳光。画工并非高超,但是可以看出其行笔之细腻,毕竟他那时还只有十三岁。

    “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然而征战似乎已然将这些打碎了。一人,一家,一城,在他眼中或许并无区别。杀戮,对于一个久经沙场之人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刀剑饮血,恐怕在只有生死的刹那,所有人都会因为生而丢弃本性。触动一个人的利益比触动一个人的灵魂还要难,而在战场硝烟里,唯一的利益只有生死。

    威胁可说是战争手段,然而却不知他如何能将那些无辜且手无寸铁的百姓置于阵前?任由他们成为人盾。或许有太多事是我想的过于简单,也或许是为未经历过便不知那个中感触。

    战争,到底能够改变什么?

    想了许久方回了雩轩,见辰珩正在屋内,他见我回来,笑问道:“才刚听下人说你去大书房了,我也懒就没过去。”

    我走到他身旁,让浛绛取来药,轻轻揭开他右肩的衣物,伤口已好了许多,却仍是触目惊心的,我拿药水替他擦过:“天儿渐渐热了,药得勤换着,有什么不好的也别嫌麻烦,打发人叫叶瀚渊来才是。还有,小合一若叫你抱,也别紧着她你就不顾自己了,如今虽好了许多,到底还没大好。……亏得这一剑在肩上……”也不知是否是真,他的神色多了些沉思。

    “大学士杨名滕之女我瞧着不错,况且人家又一直想同你结这门好亲事,如此你便请旨纳她做侧妃好了。”这话背着本心而说,我自然不情愿,然而看得见总比看不见的好的多。辰珩很是诧异的望着我:“你近来是怎么了?说这样的话?”

    “我很好啊。左不过想着这些年了,除却吕氏不说,贺妹妹那儿你又不常去,纵然去了也不过看看。你是亲王,没有几房侧妃妾室的外头不知道有多少言语说我呢。况且我这身子又一直不大好,不说侄子这一辈儿,只说庄王在你这年纪也有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莫名其妙的说这些话?”辰珩打断我的话。我顿了顿,将手中的药放下,用纱布缠好,又将衣裳给他穿上:“我好的很啊,不过为你想着。”

    “你是因夏萼之事恼我吗?”

    我笑言:“我哪里敢?我可是怕极了被人扣上什么嫉妒之类的名头。”我握着他的双手,多希望这双手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永远只会握着我的手。可我却几乎未感到踏实,这双手,这个人,这颗心,仿佛从来都是患得患失的。

    人生一世,能够做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容易,但是能做到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却很难。

    良久,他缓缓开口,似是在心中酝酿了许久才说出的一般:“自我回来你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砚儿,我总想你我能够坦诚相对,不知有何事是你不便说出口而一直深藏于心的呢?”

    思忖良久,我心中言语却一直亘在喉咙无法出口,最终还是长长地吐了口气,摇摇头。

    他见我这般也不追问,拉着我的手走到妆台前,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轻轻取下我头上的首饰:“可还记得你曾于我说过?镜子可比眼睛,照得清人却照不清心。”

    他刚将手中玉簪置于案上,便忽得停住,转而拿起架上的几张纸,我想抢过来却已是无济于事。那几张纸上是他出征时的战报。他一一看过,又若无其事的放回原处,拿起梳子梳理我的头发,望着镜中的我他却一反常态的道:“真好看。”顿时话锋一转,很是突兀:“砚儿,你可知何谓战争?”他语气忽变,顿时严肃起来,我望着镜中的他,却发现在他面前我永远藏不住。

    这问题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亦或是说并无确切的答案,良久的沉默被窗外的一阵风打破。他二话不说带我去了大书房,命人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大箱子,铜锁紧扣,他将箱子打开,只见左侧放着圣旨圣谕,右侧则是一摞整齐装订的书卷,他让我看那陈列之物。

    我拿起一一看过,明黄锦缎的圣旨只有三道,一道为同嘉五十七年,他的父皇御旨加封刚满月的小儿子为煜郡王,一道永顺十一年,先皇旨封他为康王,一道永顺十二年先皇封康王为文安王,上封号,以昭圣恩。而令我嗔目的则是,那些明黄面的折子,除却最早一道,永顺九年先皇御命煜郡王随军出征余下的便是自那时起至安隆三年的圣谕:

    “御封煜郡王为安国右将军王。”

    “旨封康王为镇国左将军王”

    “旨封康王为镇国大将军王”

    “旨封文安王为宁国大元帅王”

    “旨封文安王为定国大元帅王”

    仅仅七道御旨,却仿佛眼前便是他身着戎装,披甲上阵的样子。

    我满怀思绪的将御旨放下,又将右侧的书卷展开,不禁呆愕,是他经年出征的战报。

    “康王所部大捷,杀敌两千。”

    “康王所部为敌困三昼夜,死伤过半”

    一张一张的战报映入我眼中,方听闻他道:“永顺九年光化之战,历时十一个月,宁东固两军死伤三万余,刘孺之父刘继亦是在这场战争中为万箭穿心而死。永顺十年关远之战,宁军死伤四千余,乌昆部落出兵两万仅余四百,部首死在我的剑下,也因这一功,先皇才封我为康王。永顺十二年,铁勒部一万六千余人仅剩七千,宁军死伤五千,我身上这一道疤,当时若是再深一点,只怕便是华佗再世也是无力回天了。也因这一战刘孺为救我而痛失一臂。永顺十六年那一战你该知道的,你哥哥身负重伤,抚远大将军褚志战死沙场,宁军死伤两万,多赫部仅余两千。都说战争开疆拓土,保家卫国,于我,不过两字——死人。再简单不过,但凡交兵,死的不是一兵一卒,而是一家之兴衰。我从不想涉身杀戮,可是太多的时候,身上背负的责任是无法选择的。砚儿,你说你不愿刀剑诉诸百姓,殊不知纵然刀剑悲天悯人,又有几人能幸免于难?”

    我默然,他很少这般长篇大论的说话,一字一句都烙在我心底,想说的话亘在喉咙无法说出口。在其位谋其政,我真切的明白这话的含义,忽觉自己从前的想法或许真的太过理想,也只有真正经历战争,死亡才会明白肩上所负责任有事会令人无从选择。

    辰珩沉思须臾:“永顺元年二月东固参领领兵藏匿于商船之中为我大宁海贸官署发觉大败而归。永顺元年八月东固大将查阿利奉命大举侵扰东海沿线路府州县,我宁军以兵马大元帅孟予长为帅,然节节败退,次年元月孟予长被俘,后死于非命。二年三月总兵刘孺奉命挂帅出征,六月,图尔奔最得力的副帅死于刘孺刀下,大军撤逃。八月定东固之盟,战事告罄,就此六年相安无事,贸易繁荣。然永顺八年四月,东固遭灾,乱贼死心不改,卷土重来,永顺八年九月,兵败溃逃。至永顺十五年,期间屡屡生事,骚扰边境。永顺十五年伙同多赫部,狼狈为奸企图内外夹击,可济被我斩杀。可济死后东固以将军查圩为副帅,后战死。砚儿,很多事我无从选择。”

    “珩,你做过噩梦吗?”想起幼时哥哥抓了一只蚂蚱给我,我很是高兴用线拴着蚂蚱的腿,可是它反复挣扎,结果它的腿和身子就断成了两截,吓得我连连几日都心慌不安,自此以后再也不敢抓蚂蚱。一个蚂蚱尚且让我如此,我实在无法想像他十三岁披甲上阵,在硝烟之中刀剑饮血会是怎样的心情。

    “每天都做的事就会变成习惯。”他走到那副《太平盛世》的画前,伸手按上落款处的印章。太平盛世,是否要用比这印章还要红的血染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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