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断魂在·和云
东海战事的凯旋之音在安隆四年春天的惊雷之中传来。然而初春连绵不断的雨,湿抑了整个京城的草木生机。
那日惊人的雷鸣恍若巨石坠入人心,阴沉沉的天压抑的令人窒息,密布的乌云侵占了整个天空,雨点坠落,是天的眼泪。
寿和宫的朱墙也被布上一层阴沉的颜色,和暖的殿中还氤氲着沉水香的味道,远远的丝竹声透过层叠的梨花影,不沾染半分花香,但每一缕都浸满悲声。
乌木鎏金床旁是泽昱小小的身影,昭贵太妃拉着他的小手,看着这小模样儿哭成了泪人儿,心里更是断肠一般地痛,她用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泽昱的脸颊:“昱儿不哭”她屏退众人,殿中只有她和他的孩子。当年她第一次握住这孩子的小手,那时他还那样小。时间却过得太过匆忙,仿佛令人从来都握不住,她生怕再也感受不到这双小手的温度,可这一刻终究来临。
泽昱用小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娘亲不哭了,昱儿就不哭了”啜泣声以至于他的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
一阵风扫入殿内,晃动缕缕轻烟,渗入微微寒意。
“昱儿娘亲的牵挂唯有你了。”一阵急促的咳嗽中断了她的话,再看帕子上已是斑斑血迹,她紧紧握住,不想让泽昱看见,又笑道:“娘亲的昱儿还这么小叫娘亲怎么放心的下?”风穿帘幕,雨湿长烟。
泽昱哽咽了许久,话语已经不能成句:“娘亲要好好的,我再也不偷懒了一定一定好好读书。再也再也不不偷偷跑去玩再也不呜呜”
泪流成河,贵太妃轻轻捏了捏他的小手:“娘亲的昱儿是最好的孩子青砖地凉,别跪着来,让娘亲抱抱你。”
他连忙脱下鞋子爬上床,躺在母亲的身边,一道蓝紫色的光打破长空,霎时一声振聋发聩的轰鸣传来,泽昱顿时捂住耳朵,蜷缩在她身边,贵太妃伸出手,捂住泽昱的耳朵:“又打雷了以后谁还能给娘亲的昱儿捂耳朵呢?昱儿害怕了怎么办?”
泽昱紧紧地抱着她,她沉沉的望着:“娘亲多想看你长成男子汉,成家立业娘亲很想你做风流跌宕,不为国体所缚之人可惜”她的手捂着泽昱的耳朵,声音交杂在阵阵轰鸣之中。待雷声停止她方松开手。
“我会勇敢的,会好好照顾娘亲,昱儿会做大英雄。”
“昱儿,你要记着,除了勇敢,真正的英雄更要有一颗善良的心。”
天地间的寂静被滚滚雷声打散,听不到鸟声喧喧,唯有闪电骇人的光亮。新生的春桃浸湿在雨中,柔嫩的花瓣在风雨中飘摇。雨气湿润了啜泣声。寒气阵阵,侵入帏幛。风吹着挂在残破蛛网上晶莹的雨滴,在寂寥的春日,房檐的水滴声带着缱绻的离情,昏昏沉沉又清冷的化了所有的悲戚。
“昱儿和娘亲唱首歌吧娘亲教过你的”
泽昱抽泣着唱道:“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出自清代车万育《声律启蒙》]”
繁花外一瞬寂静的雨声沉入尘土,化成天际的路,她声音渐弱:“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 她的手轻轻滑落,唇边微微漾起。瞬时又是一声雷鸣,毫无保留地震入泽昚的耳朵里,他一颤依旧紧紧地抱着她,哭喊着:“娘亲,别走,我害怕娘亲求求你别走”
稚嫩的梦境被雷声惊断,梦境又是那么恍惚轻浅,只剩下这个孤独的孩子。他还不懂曲中的意味,只想围绕在母亲身边享受那些幸福的亲昵,可是如今却只剩下泣涕涟涟。更何况在这长门朱墙之中,萧条冷落。
一枝晴雪初乾,几回惆怅东阑。料得和云入梦,翠衾夜夜生寒。梨花是孱弱的花儿,却清香素净。她似梨花,守候了一辈子却依旧扼不过分离。朱墙琉璃付她、覆她、亦负了她一生缱绻。而若那一心缱绻于华秋之人犹在,是否会复感梨花薄命,也学梦窗,一曲《莺啼》一曲叹,亦问断魂在否?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
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
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
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
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
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
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躲凤迷归,破鸾慵舞。
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
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一声“贵太妃薨”传遍宫城。清晨的雨水漫浸台阶,浮荡起寿和宫的悲音。缱绻,不相离也,然而梨亦是离。
梦魇,我却无法记得是什么梦,只觉似被牢牢扣在梦里,忽地惊醒顿感浑身发热,思绪凌乱,扰人心神,抚着心口望去,只见窗外已然微亮,刚刚长吐一口气,瞬时一口血吐出,血腥味直教我作呕,转而便听浛绛的声音:“王妃,昭贵太妃薨了。”话音刚落她便进来,见我嘴角的鲜血不禁一惊便连忙跑出去打发人请太医来。
我半倚在床上,望着红色薄纱底绣金芙蓉的帷幔,脑海中只有那个小小的孩子。他只有六岁,那么惹人心疼的孩子只怕泪水都要流干了吧,贵太妃又是该是带着怎样的心痛,不舍和担心离开?还有谁能向贵太妃一般比生母更甚地对他?以后的漫漫长路他要怎么走呢?自小离开生母,连养母也过早离世,这个可怜的孩子该是怎样的命运?他可为栋梁之材?难道便是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吗?可是这毋庸置疑对一个仅仅六岁的孩子实在太过残忍了,贵太妃那般待他,然而命运却要让他这么早便忍受生离死别的苦楚。
我仰望着帷幔上绣花的细致纹路,不禁悲悯这世间的不公,亲情为人本,可命运却剥夺了一个孩子最本初的感情,这个可怜的孩子要怎样带着这一份血浓于水却不再拥有的亲情走向那句实在太过虚无的预言所预测的结局?难道当他长大就不会去质疑命运的残忍?我并不知这从小失去本初之情的孩子还怎样无所畏惧地走在世间这片荒芜之地,也不知还有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比母子之情更加坚稳地支撑着一个稚嫩的孩子走过难以预料的前程,更不知命运还能有多么残忍的手段碾碎所有的美好,难道只为了成全一句所谓的“栋梁之材”?
都说命由己造,然而人定胜天的时候真的多吗?每一个孩子都是带着泪水降落世间,他们若是真得愿意来到这个繁杂的地方,为何还会有哭声呢?所谓爱别离,再妥帖不过。不愿来,不愿走,也不愿停留,是人定胜天呢?还是天意难违?命,人一叩便是命,到底是叩己还是叩天?我不知道。只任由口中的血腥味儿呛入心底,染红了凌乱的思绪。
三月十二,是泽昱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