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连角起·东固
安隆三年五月,东固大肆侵扰边境,为祸东海,烧杀抢掠,屡禁不止,五月中旬又接连进犯乐清、瑞安、临海等地,泽昚调直隶总兵陈川礼至浙江,授镇东将军出兵镇压东固,东固众部奋力反抗,宁军屡屡失利,陷于被动。七月,泽昚又命武穆公刘孺督师前往增援。东固严密为备,且刘孺与陈川礼互不协力,致使宁军惨败。九月﹐泽昚以贻误军机罪将陈川礼斩于军前,赐死刘孺,改任武英殿大学士许忠为帅。
九月十二,大雨疯狂地从天而降,如同猛兽一般将树上的残叶扯下,恍若一把尖刀刺入秋天的心脏,道道闪电撕破阴沉的天幕,沉闷的雷声仿佛炮火轰鸣,令人悸恐。天好像要崩塌一般,压抑着我的心,辰珩自朝后便一直未回府,想来他政事繁忙,我也未多做计较,可直到酉时王和派了手下的小太监来,我方知他因刘孺被赐死一事在训政殿前一直跪请泽昚收回旨意,听闻这事我脑海中不禁“嗡”地一声,刘孺被赐死!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如若不是从王和处听来,我甚至以为这是讹传。刘孺原是辰珩手下大将,自辰珩第一次出征之时便与他同生共死,他二人实是在刀光剑影之中将彼此从阎王手中拉回来的,这种交情莫非经历无法懂得,这也难怪辰珩以王尊之身冒雨跪请的缘故了,我来不及想太多,随意搭了衣裳撑着伞,浛绛也急忙跟着我入宫了。
瓢泼大雨,雨水似乎汪洋一般从训政殿前的阶上漫下,浸湿了我的裙边,冷冷的寒气蹿入衣襟,他在青石砖地上跪了这么久寒气入体可是要生病的,越想便越是着急,顾不得路滑,也顾不得宫人的目光,直往那边跑去。气势恢宏的训政殿伫立在冰冷的秋雨中,任凭凄凉的风雨冲刷着黯然的辉煌。
是辰珩的身影,那般凄楚,落寞,似乎能感受到看不见的惋惜和悲痛。无可厚非,作为元帅痛失爱将,作为友人痛失兄弟,这二者其一无论哪一条都实难令人承受。我走到他身旁,雨水早已打透了他的衣裳,寒凉的雨肆虐过他的脸庞,划过悲痛的目光,好似一把利刃慢慢刺入他的心然后瞬间拔走,我轻轻拉起他的手:“回去吧。”我无法多说什么,因为并非十分确切的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交情能使得他这般,他从未因谁而放下自己的颜面,也从未这样不计后果的做事。
沉寂了许久,他不多说什么,在我和浛绛的搀扶下站起来。我知道他心中压抑的怒火,与悲痛,致使他的眼中充斥着血丝,趔趄着离开,宫宇楼阁已被昏暗洒满。
回到府中他也一言不发,我替他换好衣服,又让人灌了汤婆子给他后便离开大书房,或许他该是想要独自一人缅怀吧,我亦只得长叹。
直到亥时,我在雩轩处远远地望见大书房微微的灯火,才移步过去,进屋去,唯有桌案旁的蜡烛摇曳着微弱的光亮,他负手立在窗前,望着满目苍凉寒冷的雨,从漫天的黑暗中急急落下,冲剐着这秋夜里仅剩的盎然生机,似将心中情感皆付深夜。我轻声走到桌案前,入眼便是刺眼的片片腥红,我不禁愕然,手指触上那张有些潮湿的的纸,纸上血迹泗漫,流过纸张折叠的缝隙显然已经干涸,却仍似乎有呛人的血腥味窜入鼻子,猩红之中隐隐望见七个字《征前夜书赠和乐》。
我细细地辨认那些字,才知道是辰珩写给刘孺的信,毫无疑问,在辰珩心中刘孺是实在的常胜将军,以至于他的行文洋洋洒洒地写下了待刘孺讨伐东固贼凯旋归来共饮庆功的期盼,然而他如何也想不到,期盼来的却是刘孺被“赐死”的惨痛结局。
这样的结局,对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来说,莫不是最大的耻辱,就算战死沙场也要好得多。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出自《木兰诗》,北朝民歌,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归入《横吹曲辞·梁鼓角横吹曲》中。]。
从血迹交纵中我看见信尾半首《小雅·棠棣》: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求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唏嘘一番,我才缓缓开口:“逝者已逝,生者且自珍重吧”
良久,他缓缓吐口:“替我执笔,写一篇墓志铭吧。”他方转过身走到案前研磨,我将那封沾染了血的信轻置一旁,提笔蘸墨,听闻他道:“和乐,讳孺。六世祖良,为赵齐参领,封永平侯。曾伯祖瑗,为宋将,攘东固贼,殉于怀左之役,谥武毅。先父讳继,初拔指挥佥事,累迁副将。永顺八年,战于兴化,四月,卒万矢之下,谥愍恪。号为忠勇,所与游皆当世名人。”他顿了顿,放下墨条,转而立在门前,仰望黑夜。继而道:“和乐者,忠睿之臣,刚勇之将,将门之后,孝诚之子,容肃之父,恭友之兄,义信之友,勤慎之人”我不禁抬头望向他的背影,这几句他说的很是沉重,随后又沉思了许久才继续说下去,我也随之写下。直到他念到:“永顺十六年三月,战多赫部,大胜敌军。八月,封武穆公安隆三年七月,督师镇东固。九月”
“九月坐误军机,旋赐死”念完后他沉默良久,继而转身走过来,拿起写着墓志铭的纸看过即折好放到衣襟中,他转而望向我:“或许我会请缨。”
我知道刘孺一事便料到他已萌生这个想法,倒也不足为奇。对他来说东固虽非直接导致爱将命丧黄泉的缘由,但他已将所有的惋惜,悲愤还有许多掺杂不清的感情皆化为对东固的仇视,他恨不能当即披甲上阵,刀剑饮血,斩杀万千首级用以祭奠友人的亡魂。然而政治,权力教会他的更多的是异乎寻常的冷静。虽说哀兵必胜,但他不是一个会贸然行事的人,所以他才会说“也许会请缨”的话。我站起身来,长长地吐了口气:“你若是想好了便诸事谨慎罢!”继而不再言语。我这话出口时心中是带着许多胆寒的,也许征战对他来说已是平常事,然而我却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在刀口上舔血而什么也做不了,况且这次是面对东固人这么一个性格极其矛盾的种族。
东固人生性好斗而又温和谦让;既穷兵黩武而又崇尚美感;既桀傲自大又彬彬有礼;既顽固不化又能屈能伸;既驯服又不愿受人摆布;既忠贞又心存叛逆;既勇敢而又怯懦;既保守又敢于接受。
对付这样的种族并非易事,况且我既要为自己想也要为几个孩子着想,辰珩对于我们来说也只不过是丈夫和父亲,可尽管如此,我也不愿他带着憾惋继续以后的生活,与其这般压抑,倒不如让他在刀光剑影之中发泄一番,人生难有两全。
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许久终于出口一句:“砚儿,战场刀剑无眼,我若孑然一身倒也无碍,可你”
“既是你自己的选择,选择总有代价,况且在其位谋其政,我想无论是东固百姓还是大宁百姓都不愿身处战火动荡,虽然于我你是夫君,可于百姓来说,正需要一位平息战乱之人,你若真的想好了,我便不阻拦你。”
他顿了顿,望了望窗外,转而一笑:“不过区区东固,有何可惧?”我见他这般矛盾,心中不禁喟然,国仇“友”恨,妻儿,真的是难以兼顾吧,我方走到门口:“刘将军一生骁勇,王爷若请缨,便请带了他的衣冠去吧,胜利之时也莫要忘了祭一杯酒给他,或许只有胜利,才能让刘将军在天之灵得以告慰吧。”言罢便离开了,浛绛取来披风搭在我身上,正好见清夜在门前便叫了他往花园的水上回廊去。
我走到庭前坐下,思忖一番笑道:“与我说一些王爷从前的故事吧。”又道:“你们坐吧,既是听故事便不必这般拘谨了!”二人犹豫一番才各自坐下。清夜心知我想要听什么事,当即道来
直到此时,阵阵凉风拂着池水的清寒而来,我才发现夜已深,便让清夜回去了,而我又带着无尽的唏嘘和感叹,漫无目的的绕走在池边
他身前那道醒目的伤疤竟还有这么多的故事,他与刘孺的忘年之交,经历过孤立无援的困境,生死兄弟,救命恩人。敌人的刀剑挥来时,辰珩为他险些丧命,他亦为了辰珩而拭去一直胳膊。辰珩不同于一般的主帅,不仅仅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喜欢同将军们一起领兵杀敌破城,这也是他手下兵将最佩服他的地方,也因此文安王才会令敌军闻风丧胆。他曾经一度热衷于杀戮,似乎这是他不可观的一面,儒雅而不失刚毅,睿智而冷静应该是包括我在内大多数人对他的看法。然而我却不知,十四岁的少年亲眼目睹东固人屠杀百姓是鲜血四溢的场面在他心中激起了怎样的愤怒,战争让他迅速的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也因此注定了他的生活和性格他是一个置身战场就会变得人,我没有见过,也不知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只知道刘孺之死与他来说足可谓之伯牙断弦,而这忘年之交已是广陵散今绝矣。
五日后辰珩将所拟战略上呈泽昚,并且请缨出战,泽昚正因派何人去接管这烫手的山芋发愁,然而即使辰珩自告奋勇,泽昚打心底是不想他去镇压的,也不知真的怕他战死疆场,还是怕他此去一朝驱除东固贼寇功高过主难以压制,但不置可否,辰珩几日来潜心拟定的战略就战况看来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破敌,然而纠其细节,唯有拟定者才知如何将战略用的有如神助。
泽昚还是分得清国家大事与人之间政治斗争的轻重,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最终还是应允了辰珩的请缨。辰珩自永顺年那次出征后便再未身经沙场,如今也算得上是“英雄宝刀未老”了。然而不同的是:所有人都将这重任期望到他身上,却忽略了他的背后还有妻儿,许是他在宝塔高层为这个国家应做的事,能者多劳或许便是如此道理,哪怕他战死沙场似乎也是他该得的结局。然而那些将士们呢?同样的他们到底又因为什么而用生命担负起国家兴亡?他们也同样拥有父母妻儿……然而他们为什么用一己甚至是一家的生命担负起国家的兴亡?这时间到底有多少人活在理所应当之中?这是我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然而这次,我才真切的感受到自己也是那理所应当之辈!
九月廿三的夜晚,天,静谧的没有一丝风,晴朗寂寥的月色如水波一般,杜曼苍茫大地,斜光到晓穿珠户。我依靠在他的怀中,坐在轻荡的秋千上,在一簇簇秋海棠中掠下绵绵的情意,情意浓浓,但我心中更多的是担忧,他知道我心中所想,笑着像哄孩子一样:“我给你背一首诗。”言罢便背来:“击鼓其镗,踊跃成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他的声音很轻,《诗经》这一篇中,千古流传的不过那句“死生契阔”,他也正是这般心意,借此来安慰我,但待他说完那句:“与子偕老”我便接道:&34;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他望着我片刻,很是轻松地说:“你们女人家就是心太细,担心这儿,担心那儿的。你放心,我一定用东固人的血染红我大宁的东海!”
他紧紧握了握拳,目光中闪烁着十分坚毅却充满戾气的姿态,那是我十分陌生的一种神情,寒凉之意恍若剑刃折反出的骇人颜色。
我心中顿时一颤,有些无法理解得问道:“东固人?和乱贼是不同的,东海沿县还有许多往来东固国商人和他们的家眷呢!”我素来坚持战争不等同于杀戮,故而用这话,半是提醒,半是试探。
他顿了顿:“砚儿,有些事你不懂的。”他这话令我霎是惊讶:“我不懂你讲给我听啊!”
“砚儿,这几个月就要辛苦你了,这些事都要你操持没”他显然顾左右而言它。
“王爷若是刀剑诉诸百姓,即便胜利,又和那些乱杀无辜的贼党有何分别?”
他犹豫的思忖了一番:“我知道了!”他对我从来是言出必应,听他这么说我也不再多问,侧头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珩我可怜泽昱那孩子”
“我知道,我已奏明皇上,莫以稚子之生死来定一国之安宁,恐也因此伤了贵太妃之心肠,先皇有知,也必定不忍。皇上亦说既已为贵太妃之子,便与乱贼叛党再无瓜葛。朝中大臣虽颇多微词,也不用去理他们。你安心便是。”他握着我的手,让我的心十分安宁,我未说心中忧虑,他便已全然知晓,万语千言,终究只化了一句:“千万保重。”
朗朗的月色,摇曳着雩轩中温温的红烛,暖暖的烛花静静的点亮朦胧的柔情,婉约在月光中深情的影子,仿佛绰约而生的夫妻蕙相互偎依在彼此的怀抱,任凭月色在远行的夜晚洒落片片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