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清平乐·和云
转眼便是三月,正是人间芳菲时节。
我正拉着合一的小手漫步在后花园的芳菲之中,边走边背着“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给她听,可这小丫头的心思却不在这儿,只跳着想要摘树上的桃花,一阵风过吹落几瓣,方见她急忙跑过去将花朵拾起笑着望向我:“娘亲,我们多摘点桃花让他们做成酥给爹爹送去吧!”
我很是惊诧他这突兀一句,因而问道:“哦?为什么?”
只见她四下望望,水灵灵的大眼睛很是好看:“昨天晚上我偷偷地看见爹爹在偷吃桃花酥啊!”
看她那模样好像是得到了天大的秘密一样,我转头望向她,表现出一副很夸张的样子:“有这么回事儿?不过你何时还要偷看了?说的这么可怜见儿的。”
合一拉着我的手,一步一跳地:“爹爹昨晚在书房写字,叫我不要乱喊乱叫,让冬妈妈带我在书房前面玩,我荡秋千荡了好久晕乎乎的就想进去,原是想吓一吓爹爹,所以我就趴在屏风上,结果就看见他连忙塞了块桃花饼,也没细嚼就咽下去了,我害怕爹爹知道我在看他会生气,所以只能偷偷地看了。”
没成想别人眼中风华正茂的文安王竟在自己女儿的眼中成了偷吃鬼,想到此我便再忍不住笑。其实只是因他近来总是咳痰,太医嘱咐他莫要吃太多甜的。可他素来喜欢甜点,饭后便用了许多,或许是怕下人瞧见告诉我,才偷吃吧。合一一头雾水地望了我一眼:“娘亲笑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面带笑意地道:“知道了,我是笑你爹爹偷吃!”话音未落便见门上一个小厮跑来:“王妃,叶太医在二门上候着呢。”
“哦?何事?”
“这个奴才也不知道。”
“快请他到东堂。”
我便带着小合一往东堂去,叶瀚渊进来行了礼,我让他坐在下首的椅子上,方才开口问是何事。
只听他道:“王妃有所不知,后宫中现下很是紧张,端郡王出了痘,按照旧例已经送出宫去,贵太妃爱子心切,身上的病本就没好这下愈发的重了,宫里头同龄的皇子们多,皇上还下了谕让泰医院每日都往各处请脉,每日熏药,不叫娘娘们带着皇子们聚在一处。”
听闻这话我不禁担心起来,急忙问道:“泽昱可还好?身边儿有多少人照顾?现在住在何处?”
他一拱手:“王妃切勿担心,皇上派了好几位太医去,也命内府调了人,现住在兴华门外的一处空宅,一应用度都安排好了。王妃不必担心。”
我叹了口气:“怎么好端端的出了痘?贵太妃必定是寝食难安了,叶太医千万好生照顾着。”
“微臣必定尽心竭力,微臣今日来是奉了太后的懿命,每日来请脉寻妖,太后很是挂心府中几位爷和郡主呢!”
我一笑:“太后心细,我自回去谢恩,这些日子便要麻烦你了,只是,我多问一句,端郡王要多久才能好?我可否去看他呢?”
“端郡王现下虽发烧,但半月左右便能痊愈,只是不能用手碰,否则会留下疤痕。这症状但凡出了一回,此后都不会再生的,您若是幼时出过便无碍”他话音未落,我看着小合一从椅子旁往上爬着抓叶瀚渊的胡子,叶瀚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笑笑。
我瞥了一眼冬,她急忙过来将合一抱走,却听小丫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冬又赶忙抱着她出去,叶瀚渊道:“郡主很是活泼,不失皇家风度”
“是淘气些,只是她这面儿上瞧着好,身子却弱的紧,自小药就没断过。”
“郡主这病要好生调养才是。”
又说了一会儿话他便告辞了,我才叫冬将合一抱进来,小丫头粉嘟嘟的脸上还挂着泪水。她站在地上望着我,我很是生气的看着她的眼睛:“我看你是欠揍了!”
她顿时小嘴一瘪又哭起来,我本想做回严母,却未想被这小丫头的哭声唬住了,我方道:“娘亲上回告诉过你不许抓别人的头发胡子,你忘了吗?”
她只是一味的嚎哭,全然不理我的话,忽见辰珩进来,他听闻合一的哭声很是诧异,走过来抱起她:“怎么了?爹爹看看谁欺负咱们合一了?”
我白了辰珩一眼:“你就惯她吧!上回抓人头发,这回又抓人的胡子,我刚说了一句,她就哭了起来,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辰珩却不在意的笑道:“说的好像你不惯着似的。”
“你瞧瞧,骂不得,碰不得,给点儿脸子瞧就翻了天!这样儿下去还不知以后成了什么样子!”
他用手指将合一脸上的泪水勾下:“没办法,我的姑娘就这样儿,以后谁娶了她,就自认了吧!”
我苦笑不得地瞥了辰珩一眼:“你们父女连心,我还是识相点儿好。”顿了顿又道:“我去兴华门外那边儿瞧瞧泽昱,你先带着你的宝贝姑娘玩儿吧!”他点点头,满脸笑意的抱着合一走了,我回到雩轩打理一番便乘马车往那边去了。
那一处虽不比宫里,看来也不算亏待他,但整个宅子算上杂役也不过十来人,必定不似在贵太妃身边儿那般周全。守门的侍卫见我来连忙请了安,话不多说便叫他们带我进去,一进屋子一股浓浓的药味儿差些呛得我一个趔趄,但却闻泽昱的歌声传入耳畔:“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我将众人屏退,走到他的床边,他一见我来,脸上顿时露出大大的笑脸,虽然还是病怏怏的,脸上手上也有绿豆大小的痘疹,但显然他很高兴我过来看他。他问了一声好,我并未让他起身,也不敢碰他,生怕他身上落下疤痕,他冲我笑了笑:“婶婶,娘亲还好吗?”
我看着这个懂事的孩子笑道:“好,你好好吃药,快快好起来,就能尽快回去了。”
他点点头,我又道:“泽昱,你娘亲叫婶婶来告诉你,身上要是痒千万不能用手抓,知道吗?”
“娘亲说了,不让泽昱抓,要是痒了就唱歌,是娘亲教我的,婶婶你要听吗?泽昱唱给你听”
我笑了笑:“好啊,婶婶听着。”
言罢便听他唱来:“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只唱到一半他就哭了,哭得很大声,小心翼翼的将手放在我的腿上:“婶婶,我想娘亲了”
我心中不免酸楚,将荷包中的糖取出轻轻放在他手里:“泽昱是男子汉,所以一定要坚强,贵太妃要是见你哭肯定会更加担心的,你要是想娘亲呢就吃一块糖,快快好起来就可以回宫了。”
“谢谢婶婶,我不哭了婶婶可以替我照顾好娘亲吗?”我点点头,他顿时笑得很开心,用那双似是沁入一池清流一般,干净如无暇玉壁的眼睛望着我。泪水已经充斥了我的眼眶,心疼,我想用手去温暖他的小脸又不能碰,只能把手心贴着他的手心,然而却发现他的手比我的手还要暖。我又叮嘱了他的乳娘冬梨许久方才回了府。
自那日起我便每日都入宫侍候在贵太妃身边,仅仅为了那个孩子小小的心愿。我从同贵太妃谈话之中才深深的了解这个仅仅三十出头年纪的女人的心。毫不夸张的说,她是后宫妃嫔中心境最为干净的一人,我无法忘记那日在病榻前她带着让我无法理解的幸福讲着她的往事,我才愈发明白泽昱给人的不单是一个孩子的纯真,还有在母亲熏陶之下的清澈明朗。贵太妃的身子本就单薄,又加之病体缠身,心中牵挂泽昱便更是憔悴,那日我正将熬好的药端给她,她饮下继而对我笑道:“劳累你日日来为我劳心费神的,哎!泽昱这孩子啊”
我在榻旁的凳子上坐下,听闻她言语微微一笑:“小孩子的孝心自是要成全的,况且臣妾每日也无事,倒不如陪着贵太妃一处解解闷儿呢!”
她将左手拄在额头上:“贵太妃这几年被你们叫得我都差些忘了自己的名字呢。”她似乎带了许多的心思,沉默逡巡又接着道:“当年啊只有先皇叫我的名字,他说名字比封号来得亲近。”她望了望我:“你不知道吧,我的名字叫和云。”
和云。我心中默默思忖:邵亨贞《清平乐·梨花》中有“一枝晴雪初乾,几回惆怅东阑。料得和云入梦,翠衾夜夜生寒。”两句。思量之间又闻:“你看外头满院的梨树,最靠殿门的一棵是永顺十年先皇和我一起种下的,满园芳菲唯有它开得最盛。”她眉眼间是满满的幸福,我不知道相差二十多岁的感情能生出怎样的情愫。
她许是看出我的疑惑:“我十三岁那年,先皇还是睿王,我啊从家人口中听说了不少他的事,你说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还什么也不知道呢从那些话里头就死心塌地了,直到永顺四年的春天秀女大选,那么多的采女里头,先皇唯独封了我美人,当时不知为多少人眼馋嫉妒呢,得了头份的恩宠。那时候太后是贵嫔,膝下还有当今圣上和兆雪公主,自然是圣宠。说心里话,若非我不能生育。如今早已不知命丧何处了。我不想争什么,只是相信真心换真心的道理,原以为先皇对我同我对他的心是一样的,可渐渐才明白,他宠我,但并非是爱。原以为先皇是喜欢我才那般对我好,但之后才发现他所宠爱的不过是自己的过去罢了。但纵然知道,人的情啊真的说不清,我这身子不争气,没个一儿半女的,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却未想着同昱儿的缘分,他叫我一声娘亲,我亦早将他视作亲子!”她说的有些激动,掩面咳了几声。
“宠而不爱,该是女人的悲哀了吧。”她还是笑着,但足可看出那其中的酸楚,宫中生而不易,她无儿无女却坐上了三夫人之首的贵妃之位,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
“永顺七年,我为人陷害,被褫夺封号打入长台殿,都说帝王无情,我才头一次知道何谓之薄幸,我在冷宫写了一篇《长台赋》,听风吹而回首,望碧云而垂泣。感清风之侵袖,对素月而凝眸。片言难诉缱绻,只将心比明月,笔落成文,愿君有所念。妾于午夜梦回,思往事垂泪不已,乃成此文,只留澄澈之心,俯仰无愧,愿君安好”她云淡风轻的说出了自己曾经写下的血泪交融的文字,不免令人心酸。
“永顺八年的秋天,他封我为宸妃,赐居华阳宫,一夜之间我又成了他的宠妃,人生大起大落的,富贵荣辱真的只是一瞬间,而我从失宠到盛宠只是因为他问我‘你很喜欢秋?’我回答他‘是,妾喜欢秋的华实而非萧瑟’就这一问一答而已,我曾以为他也是因为爱秋,但其实不然,他是爱秋,但爱的并非是秋,而是华秋”
“我一直想有梨花的品性,终也落了春泥。所以我希望昱儿做一个翩翩君子,我很喜欢诗经中《淇奥》这篇,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希望昱儿能成为这样的人,干干净净的活着。”静静的听她说了这许久,我才开口:“泽昱时刻都记着您交给他的东西。”梨花意为美而干净的感情,但“梨”亦是“离”,我不禁唏嘘
她转眼望着我笑道:“你瞧瞧,我这说着说着倒把旧事翻出来了,没得讨你耳根子厌烦了!”
“您这话可是说的生分了!”
“昱儿这一下可把我的命吓去了!”言罢她蹙了蹙眉,望着外面阴霾的天,又叹道:“瞧这天儿,又要下雨了唉!昱儿最害怕打雷了”言语中满是焦虑和担忧,我知道她这母亲爱子之心,却也只能劝她宽心。
直到傍晚我方回府,和孩子们玩儿了一会便早早儿的睡下了,不知几更,“隆隆”的雷神和着闪电将我惊醒,这么大的雷想来泽昱的乳娘也是个心细妥帖的人,心中才安定些,直到梆子敲了四下方才睡下。
四月中旬泽昱方才病愈,又在兴华门外住了大半个月才回宫,我去看他时他还和从前一样活泼讨人喜欢的样子,我还生怕他脸上落下疤痕,一见他干干净净的小脸才发现是我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