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相见欢·泽昱
一丛千朵压阑干,翦碎红绡却作团。风袅舞腰香不尽,露销妆脸泪新干。初夏,红玛瑙色的石榴花似火绽放,如同暮色中晕染出的红艳艳的晚霞。薄薄的晨雾徘徊在拂来的清风的怀里,带着潮湿的凉意。丛丛蕉叶摇曳风中,一片生机。
初阳明亮的照耀殿顶鳞次栉比的金黄色的琉璃瓦,五脊四坡屋面上的瑞兽更添得皇家气派。晨风拂过勤政殿的玉阶,盘桓过沥粉金漆的蟠龙柱,在殿中穿梭。
“有一事朕思虑多日,趁着今儿早朝便说说,如今二位叔王为辅政,六叔王协理藩院与都察院两院之事,十九叔王协政殿之事。两位叔王协理内外,劳苦功高。只是六叔王如今应是五十有三了吧。”
“正是。”庄王辰琭答道,心中却在思索泽昚有何用意。
“所谓五十而知天命,六叔王体察民情,亲协两院于国于民都是有大功的,而如今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却还是整日奔波操劳,朕心极是过意不去。”泽昚望了望辰琭。
辰琭听闻此话,立晓其中意味:“臣尚康健,且为皇上,为大宁百姓,臣不觉劳累。”
泽昚笑道:“朕知叔王之心。朕前儿听闻叔王又抱了孙子,很是为叔王高兴,叔王原是该三代同堂,得享天伦之乐的。然辅政之位乃太祖皇帝所设,叔王是皇考诏命之人,朕亦不好违了先祖的意思,思来想去,我大宁江山日后必要有皇子中出类拔萃之人承接,这是‘政’之要,如今皇子们于南书房读书,故而朕便请六叔王领南书房诸事,至于这两院之事太过繁杂,以后便一并交内阁再直接呈报于朕便是。”
庄王自是极不情愿,所谓领南书房诸事,不过是找个托词除了他两院的权力而已,然而管皇子们读书也属辅政之内,他亦不知该如何回奏。朝臣们亦是议论纷纷,泽昚此法面儿上仍存着辅政之名却无辅政之实,正议论之时,方又闻道:“此为一。其二,十九叔王协政殿之事,亦是为举国之事操劳甚多,然勤政殿,训政殿,内阁诸事多有重复,如此一来人员冗杂,二来效率不高,故而朕将勤政殿与训政殿之事皆并入内阁,日后皆由内阁奏呈。十九叔王便领内阁诸事,虽是体制变了,却也无碍。还有,刚才说到人员冗杂一事,虽说并非十分严重,但总要未雨绸缪才是,内阁不比其他,唯有能臣入内才有益于国政,而其余诸处也皆关乎大宁之兴衰盛败,朕已命理藩院新修官吏考任之制,按季考核,若不能胜任便自主让贤,一应官员必要能者居之,方可事半功倍。以上三件事,不知众卿何意?”
光禄寺卿谢源首当其冲奏道:“启禀皇上,臣以为将两殿事宜并入内阁之事还有待商榷。其一,从前素来是各部上报内阁,再由内阁呈报两殿,由两殿先决再奏皇上终定,若是往后将两殿事宜并入的话,虽可免人员冗杂,效率不高之弊,但内阁应奏之事过于繁重,况且内阁向来只作协理章奏,并不参与决策,若将两殿并入,岂非内阁便有决策之权,如此一来,恐怕不妥。”
辰珩亦低着头莫不言语,庄王不停地往辰珩这边瞥,见他不理睬,心中也愈发疑惑,泽昚似是沉思状,又闻理藩院尚书陈循道:“启奏皇上,臣以为庄王一直协两院之事,其中事宜甚为熟识,此番变动两院无人首领,一时间恐怕诸事混乱。”
泽昚手指轻敲桌案:“卿所奏朕皆明了,两院既无首领,那便皆启朕决之,难不成朕之决策不如六叔王吗?”
众人闻言,满堂缄默。泽昚又道:“至于光禄寺卿所奏内阁有决策之权亦无不妥,且十九叔王理两殿之事,如今两殿并入内阁,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办从前的差事罢了。不知二位叔王以为如何呢?”言罢目光即望向辰珩。
辰珩站出,拱手言道:“臣以为,甚妥。”辰琭当即瞥向辰珩,竟未想他答允的如此痛快,心下思忖,一时间全无对策,只得随之答道:“臣亦觉,甚妥。”
泽昚剑眉微挑,继而笑道:“既然二位叔王觉得妥当,便依此行事吧!”
朝后,辰珩正往外走,便被辰琭叫住,二人则往酒楼去了,至雅间落座,辰琭望着辰珩的神情:“老弟,我说皇上这可都抄到咱们家里头了,你怎么还跟没事儿人似的?”
辰珩端起茶盏,揭开盖子,轻轻拨了拨茶叶:“我能如何说?难不成还站出来逆着皇上的意思?哥哥啊,南书房的差事也极是清闲的,不必每日都留着心去管,我若是你,可是乐得自在呢!”
“两院与南书房可是云泥之别啊!老弟,你如何还有内阁那边儿的裁决,可哥哥我呢?这谁都知道,老弟你手里头握着兵权,再怎样皇上都得给你些面子,当年你费尽心力扶持皇上”
话音未落,辰珩便打断他:“皇上乃是天子,自是先皇英明决断,哥哥可是一时昏了头了。”
“你可是当年在御林里头待久了,如今连话也不敢说了?老弟,哥哥跟你说句掏心的话,今儿皇上下这样的旨意,明儿便能抹了咱们辅政王的名头,后儿你手里头的兵权能留多久,可是未知罢!”
茶盏在辰珩嘴前稍稍一停,他继而放下:“天下都是皇上的,哥哥也只好好儿管着南书房便是,日后如何自有皇上裁决,非你我所能定。哥哥都已是做祖父之人了,何必还这般放不下?岂知权力二字未必是什么好东西。”他虽如此说,心中却存了百般滋味,说这话也不过是安慰自己。
辰琭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得得得,我不与你说这些了。咱们兄弟许久未在一处喝酒了,趁着今日哥哥请你好好喝一回。只是不知老弟赏不赏我这个脸。”
“哥哥这是说哪儿的话,自当奉陪。”辰珩微微一笑。
二人对饮直到酉时,早已醉的胡言乱语,辰琭笑着擎着酒杯碰到辰珩的杯上,酒液溅出,香醇清凉:“哥哥老了,不比当年了,哥哥不如你啊,哥哥弱冠之时还是个混小子,整天跟这些个兄弟们听听戏,打打猎,没事儿了还背着太宗先帝逛逛窑子,你不一样啊,哥哥年近不惑才混了个辅政王做,一辈子也没有得个双字儿的封号,哥哥不如你自愧不如!”
辰珩眼前朦胧,酒杯晃动,面色微红,嘴角漾着笑意:“哥哥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三代同堂好福气!”
“十九啊想当年我还带着你跟泽昚一块儿打猎呢这个混蛋小子当了皇上就忘了叔叔了混蛋”
“你喝多了话都不会说了酒不是好东西啊”
又喝了近半个时辰,二人一是酩酊大醉,倒在桌子上睡着,清夜便连忙同着流歌将辰珩扶上马车,辰琭的侍从也将他送回府去。
我原以为是他朝中有事,但见清夜扶他回来,还带着满身的酒气,一问方知他与庄王去喝酒了,我心下疑惑,他素来与庄王不对付,怎得倒有闲情和他喝酒还喝得大醉,将辰珩安排好我又细细地问了清夜,谁知清夜也不晓其中情由,我便叫浛绛去哥哥那儿问问,想是朝上又有什么事情。
待她回来向我禀明个中情由我才明了,他都能与庄王喝到一块儿去,可知心中不快至极,又不由得想起当日他念着的那首词:兴亡遗恨,一丘黄土,千古青山。老僧同醉,残碑休打,宝剑羞看。
他书房中一直挂着一幅《太平盛世》的画,落款为永顺九年,他那时只有十三岁,心中却满怀着家国天下,盛世太平,然而或许那时他还不似如今这般清楚地意识到他所处之位与他所愿为之事本就不是相契合的。转眼便是九年,岁月倥偬,而他却像落入囚笼的雄鹰,一筹莫展。他曾是“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他亦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如今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却要在大好男儿壮志澎湃之时一点一点交出手中的权力,而唯有这权力才可实现他从十三岁起便从未抛弃的梦想。
他背后的刀疤犹然刺激着我的神经,他以一命成全自己,可今日辅政之权渐同虚设,明日他手中兵权又是否可留?我不知在以后的岁月,他带着满怀壮志,却要眼睁睁的看着世道将之残忍剥夺。我不敢再想下去,一时间竟不知怎样开解她。壮志满怀,欲立太平盛世,奈何世道惨淡,空留悲愤,那是最大的悲哀。
直至亥时他才睡醒,酒意已渐消了,我给他端了水,他望着我却笑着:“一时兴起竟喝多了。你可用过晚膳了?孩子们可都好?怎么眼圈儿红了?”他拉过我的手,我坐在他身旁。
我强压着情绪,硬生生扯出一笑:“用了。都好。没事儿。”
他似是从我眼神中察觉出微妙的情绪,欲说还休的样子,须臾方道:“你知道了?”顿了顿:“别担心我,便是饮酒能开解的,又有什么事过不去呢?”他嘴角的笑容一直未消,然而他越是压制心中的情绪,我却愈发难受,眼眶终于承不住泪水,我当即拭去,依旧笑道:“近来少雨,眼睛干得很。”
他拉过我的手,轻轻将残泪拭去,他抱着我,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
烛光照亮楼阁,每一星光亮都恍惚着暖人的颜色。窗外是深邃的夜,星光璀璨,月色朦胧,夏夜空阔,溢满了悲悯的柔情。子夜,我们静卧床上,我背对着他,只是不想让他从窗外透过的星光中看见我眼中残存的泪水。然而我却从他的呼吸中,仿佛感到了他的哭泣,泪水凋落地声音。一滴一滴坠在锦缎上,从泪光中流淌出凄楚的歌。他抱着我,那是一双温厚的手。
次日一早我醒来时他已去上朝,浛绛提醒我说今儿是十九,该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我才起了身,一番梳洗打扮,便带着泽景乘了马车往宫中去了。一路上他很是好奇地掀开帘子往外看,我一直跟他说今儿去见太后,要问好,只是这还不到两岁的孩子又怎么知道这些规矩,上月我带他入宫给太后请安他也只是笑着看着太后,太后眼中满是慈祥,也不多说什么。
至东华门我便带着他下了马车,从前很少带他看看宫中的样子,正趁着今日天儿好只带他各处走走,刚过暖香亭往石桥上走,便见一个比泽景略大一点儿的小男孩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夫人,见那妇人的打扮,该是这孩子的乳娘,她见我带着泽景走过来,连忙拉着那孩子站住请安,出乎我所料,小孩子一点也不怯生地样子冲我笑了笑,当即下礼:“王妃好。”我顿时心生喜悦,想必是哪个皇子吧,又蹲下身来仔细的看看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母妃是哪位娘娘?”
乳娘正欲答我这话,他却转过身,将食指放在嘴前朝着乳娘“嘘”了一声,又转过来:“我叫泽昱,母妃是昭贵太妃。”
哦?原来他便是那东固王世子同父异母的弟弟,未曾想这三岁的孩子竟这般聪明识礼,辰珩曾说泽昚对泽昱与皇子们一般,如今看来自是不差的。我笑着对他道:“泽昱啊,婶婶带你和弟弟去看太后可好?”
他看着泽景,又仰头望着我:“不好!”
“哦?为何?”我满心疑惑地望着他。
“太后每次见我都很高兴,我就得让她更高兴,累的紧,我才不要去呢。”说着便摆出一副小大人儿的样子,我不禁笑出声来,便问他的乳娘:“太后娘娘很是喜欢他吗?”
乳娘笑着答了一声“是”,又听闻他道:“宫中的娘娘们都很喜欢我呢!”
我笑着拉着他的手:“婶婶也喜欢你,你跟不跟婶婶走?还有弟弟跟你玩呢!”
景儿应是见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二人虽未见过,只在这几句话之间便玩开了,泽昱笑了笑:“好!”便与我一行转过身往寿康宫那边跑去,景儿也跟着他跑着,乳娘生怕他们摔着,向我行了一礼便赶忙追过去,边跑边喊着让他们慢点。
“当真是个惹人疼的孩子,那小模样儿跟个小大人人儿似的。”我不由得会心一笑,夸赞道。
浛绛亦笑道:“咱们世子爷再大些也这般机灵!到时候可有您乐的呢!”
我心中很是很高兴,只是今日偶遇,也未带着什么见面礼,这般空着手也不好,一路上便想着有什么现成儿的东西送她,不觉间已至寿康宫,左右寻去未见二人,方闻宫人称他们已经进去,我便叫人通传,闻得太后传召才入殿内。只见爱你太后笑逐颜开的抱着两个孩子,我上前请了安,便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心中还担心着景儿别失了礼,只听太后道:“我们景儿长大了,这回来都会向哀家问好了呢!砚儿啊,今儿怎么只带了泽景来?下回可得把孩子们都带上,叫哀家好好瞧瞧。”
都说长嫂如母,况且辰珩自小便是由她抚养长大,无论辰珩还是我都对她心存着儿女之情,她虽已过了五十寿,却还是风韵犹存,不失雍容华贵。我笑道:“三个孩子还小,又怕吵闹惹了您不安宁,又很是贪睡,待大些必定抱来给您瞧瞧。”
人到年岁大时都喜欢孩子的,泽昱蹦蹦跳跳地,一会儿打拳,一会儿翻跟头,虽看着摇摇晃晃的,也还算是那么个意思,景儿好像很喜欢这个哥哥,一直围着他跑。
“这宫里头的孩子,都不如昱儿讨人欢喜,可是贵太妃的功劳了。”
我心下忖度:宫里头的孩子太后这话岂非暗指泽昱身世,她纵然喜欢他,到底是亲外有别。不过,或许是我多心吧。“自然是太后与贵太妃的福气。”
又说了许久的话,不过是些客套的家常,我们只陪太后用过午膳,我便带着景儿告退,因太后要休息,泽昱也同我们一起离开,我拉着两个孩子的手,侧过头对泽昱道:“泽昱啊,婶婶今日来得仓促,没带什么东西,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告诉婶婶,婶婶再着人给你送来可好?”
他摇晃着脑袋,指着我腰间的蓝锦络边苏绣白海棠香包:“婶婶便把这个香包送我吧!”
我很是诧异他会喜欢这个香包,许是小孩子觉得好玩儿,我便将香包取下来放到他手里,他拿起来轻轻嗅了嗅:“谢谢婶婶!”言罢,心满意足的收到衣襟中。
他一直将我们送到宫门口,我刚上了马车便见他跳着喊道:“婶婶一定要常来看昱儿啊!”我冲他点了点头,泽景也向他摆摆手,我们便回了府。
我亲自挑了一套十二支的毛笔,硬毫,兼毫,软毫齐备,一方上好的端砚,一块胡松墨,生宣熟宣各一沓,又命人将这一套文房四宝给他送去,他虽还小但总能用到,宫中自然不缺好的,只是也是我的心意。送东西去的小厮回来,说他收到的时候很高兴,还向我道谢。老话儿讲三岁看大,这孩子日后定会是个极有前途之人,不失礼数,亦不失了一个孩子该有的真诚,稚嫩。也许当日玉谷见他之时所言不虚。他虽自小离开生母,离开故土,但却得到了更好的照抚和教育,如此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昭贵太妃一生无子,唯独成了太妃后才有了这么个孩子,想来必定是倾注所有心血待他,而皇上因玉谷之言将他留在身边培养,也是存了许多期许的。
耳边又不禁回响他稚嫩的模样:“宫中的娘娘们都很喜欢我呢!”细想来不仅因他本就招人喜欢,更有一层,他并非后宫所出,又以昭贵太妃为养母,其中牵扯到的是宁国与东固之间的政治利益,泽昚留他也只因信了玉谷的话,如此一来,泽昱既不关乎后宫之人,亦不关乎皇子,对他好又能讨得太后,太妃,皇上的欢心,这等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我顿时收了思绪嗤笑一声,牵扯与否又与我何干?人生智慧有时或许便是一句“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不说别人,单说合一便费了我不少心思,叶瀚渊说恐怕是因我怀她之时得过风寒,故而她有先天的胸痹,又是女孩自然不比男孩,可虽如此说,这先天之症的缘由也并非十分确定。然而她这病确是实的,六个多月来她时常感染风寒,整个儿人瞅着瘦瘦小小的,有时喂奶她根本无力吮吸,再有呕吐更是把我吓出一身汗。总是多玩闹一会儿便会疲乏,但每逢夜里睡觉就会盗汗,她便开始哭闹,我为此更是头疼,寻遍京中名医皆说养与治不可废,也用了许多法子,虽难治愈,但总归有些起色。
及至景儿睡下,泽旻,泽昀都各自由乳娘抱去,合一也在摇篮中沉沉睡着,我兴致盎然,不知是何缘故竟勾起了我的酒兴,便着人取来缥玉酒,对月自饮,青白色的酒液漫上杯口,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默默地氤氲在月色光晕周围,月醉了,“对影成三人”我与影亦醉。静静地望着大书房还是灯火通明的,明亮的烛光从窗内透出,在夜里是那般静谧。直喝得略有醉意,我才回屋子,一番洗漱便寻了周公,梦里是只能在梦中记得的梦,不论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