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普天乐·咏世

    直至十一月初八辰顼的万寿节，望着那个刚过知命之年的帝王强打着精神却难掩病容的样子，想来两个月前还是精神饱满，今日却是这般，亦不禁令人感慨。一国兴衰尽在他的统治，怎能不愈发苍老呢？

    我忽见婉缃随兴王泽昚一旁而坐，我们已有许久未见，她看着愈发稳重，毕竟已经是作了母亲的人了，笑容里也更显温和，她原就是温婉贤淑的女子，只说兴王府只侧妃便有五人，夫人四人，良人四人，加上侍妾通房丫鬟，少说也有十来人，她的口碑确是很好，虽然如此不可不说是一个女子的悲哀。

    众人一处听了许久的戏，便听辰顼道：“本是家宴，都如此这般不言语，也真真是无趣了。”

    闻得如此，淑妃姜氏侧身笑言：“妾身举杨淑仪作舞一支，都说妹妹舞姿可比飞燕，妹妹可莫要推辞了。”

    我自知这些女人酸里酸气得又要逞那些口舌是非，顿时心中很是厌烦。许是贞惠昭仪也觉得厌了，转眼向我与辰珩所坐之处望去，微微一笑，朝着辰珩轻轻点头，辰珩又在我耳畔低语几句，我当即会意，又悄悄地让浛绛传话给婉缃，见婉缃向我轻轻一点头。

    方见贞惠昭仪起身，朝辰顼一礼：“妾举文安王妃奏曲一首助兴。”

    辰顼抬眼望向我，我起身轻轻一俯：“臣妾愿与兴王妃共奏一曲，为皇上贺寿。”婉缃亦起身：“臣妾愿与文安王妃同奏，祝父皇福寿绵延。”

    辰顼闻此言语，眉宇间不禁展开笑意：“好，好！”便朝着贞惠昭仪伸过手去，她莞尔一笑，将柔荑[ 柔荑（rou ti）：出自《诗经·硕人》中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意思是美人的素手像初生的茅茎一样柔嫩纤小，肌肤像羊脂般光洁平滑。]轻轻搭上，侧身坐在辰顼身旁。

    我便与婉缃至红毯中央，缓缓道来：“臣妾尝于闺阁中，那年中秋时节曾与兴王妃共谱曲一首，可却非古曲，愿奏来与圣上一闻，”

    言罢，我吹箫，婉缃抚琴，妙音缱绻，细致声音和鸣。一曲《普天乐·咏世》

    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

    花倚栏干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

    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一曲毕，沉静许久，方听得掌声阵阵，我向辰珩望去，他微微一点头，望了婉缃，又看了一眼我，轻轻拍了拍手，剑眉英气，淡淡一笑，我亦复之。

    辰顼余味未绝，手指轻点在桌案上，须臾，笑着轻轻拍了拍贞惠昭仪的手。

    庄王辰琭见辰顼如此动作，思忖一番，起身立在二人前：“皇兄恕臣弟斗胆，文安王妃与兴王妃此曲虽好，只是曲调太过凄凉，今日为万寿节，本应是大家同乐，如此一来，倒让人生的许多凄切之意。寻常民家尚且知晓大节时候以喜乐讨彩，王妃如此，不知是无心之失，还是怀执怨怼，刻意为之？”

    我心中暗暗思索，我自未有什么怨怼之事，只是我是辰珩的妻子，庄王之意当然指向辰珩。不知辰顼是否会多想，继而听闻他问道：“文安王妃，你便说说，如何在今日演奏如此凄凉的曲调？”

    我放下手中的玉箫，沉沉心思，上前行礼：“回皇上，今日是万寿节，但臣妾奏曲前已言明此曲是在中秋之时所做，古有嫦娥因偷窃西王母之灵药而奔走月宫，臣妾谱此曲是为嫦娥而悲。臣妾以为身为女子，应以夫婿为本，恪守三从四德本便是天理伦常。而嫦娥为求不死之药弃夫婿于凡尘，最终自作自受。臣妾所奏曲调凄凉，也不过是臣妾以女子之心对于嫦娥之所见，庄王为亲王，为皇上分忧解难，处理国家大事，眼界自然要宽广，臣妾未有怨怼之心，庄王又何以如此揣度呢。只是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语罢，并未听辰顼言语，我不禁微微抬头望了望，许是不经意间难以掩饰的伤怀之情溢在他的眼中，我才忽然感觉到这个老迈的帝王心中曾经波荡起无尽潋滟风光的岁月，已经离他而去了。

    庄王一笑，偏带了些许叫人厌烦的意味：“王妃伶牙俐齿，又何必以寻常女子自比？这花有盈亏，月有开谢，大大不吉，大大不吉。”

    “庄王爷不知，此曲乃元人张鸣善所写，彼时元人推崇庄子‘齐万物,等是非。故而吴镇有《沁园春》：“古今多少风流，想蝇利蜗名几到头……都只到邙山土一丘。惺惺汉，皮囊扯破，便是骷髅”；王旭有《临江仙》“行藏安所遇，有酒且同斟” ，非俗非仙，半醒半醉本便是自魏晋时起名士之风流，古来有知之事，何以庄王不知？况臣妾与兴王妃所奏之曲，如何不是以花开花谢劝谏世人珍惜光阴呢？文安王亦常与臣妾提及感念皇上教诲王爷惜时如金之言语，每每提及，恩深满怀。”

    他自然语塞，我知他也非什么饱学之士，我所说那几人，恐怕他听也未曾听过。见他无语，心中暗爽不已。

    辰顼笑着拍拍手道：“妙哉妙哉，文安王妃博学广识，应得咏絮之才相较之一二啊。”转而沉了沉神情，看着辰琭道：“你啊，终究是不读书之过。”复瞥了一眼封元，嘱咐道：“赏文安王妃，兴王妃各一柄玉如意，将朕所藏刻本元词一十八卷赐给文安王妃。”

    与婉缃谢过恩便回到席间，我的心还未平静，也多亏他们不懂，元词之妙处原不在我所言之处，其怀念故国的黍离之悲[ 黍离之悲：指对国家残破，今不如昔的哀叹。出自《诗经·王风》，历来被视为是悲悼故国的代表作，说的是两千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周大夫行役路过镐京，看到埋没在荒草中的旧时宗庙遗址，有感于周室的被颠覆，悲伤而作黍离。描述了当一个人看到心中的理想大厦坍塌埋没于苗草中时的难受心情，这首诗两千年来不断被传唱着。以至于人们把发自心底的、失落的悲哀称作‘黍离之悲’。]，人世变迁引起的荆棘铜驼[ 荆棘铜驼：形容国土沦陷后残破的景象。]之感，才是精髓。皆是庸碌之辈，终究也教我糊弄了一番。却也不禁感受到辰珩整日盘桓朝廷的处境与艰难。今日仅仅一首曲子，便惹来庄王这般借题发挥，辰珩应对之间，只怕也很是艰难啊。

    宴席许久方散。回府路上，他握着我的手笑道：“砚儿可曾看到庄王面如土色，那样子可笑极了。他本就不好经史，如此更显得拙劣了。只是……我知道他言语暗指我，你心中不悦才对付了他几句，今儿是他不懂，才让你占了上风，日后若有如此，万万隐忍。况且，若他们都懂你所言，若以黍离之悲，荆棘铜驼来为难你，又如何呢？”他的言辞恳切，又生怕我会误解他责备于我。我也知今日冒了风头，庄王与他本就不是一路，恐怕嫌隙更深了，正自责间，又闻辰珩道：“月有盈亏，人事兴败，从前我一人生死皆无畏，如今你我夫妻同心，生死与共，我必须护着你。”

    我轻轻靠在他怀里，他的手心温温得令我十分安心。

    中秋的桂花与冷月，寒塘与鹤影，红烛与窗帷，砚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