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湖泊
板厂大门外面还围着警戒线，平时人来人往的厂区大院此时已经没半个人影了。前两天下过雨积起的水洼倒映着厂房灰黄的楼体，偶尔掠过几只飞虫，荡得水面波纹漪动。
白无泺骑着车子停在路边，手指轻轻拨着铃铛。
凶杀案最初带给人们的刺激已经褪去了，除了板厂无限期停工下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轰动。生活重归平静，这里除了他，再不会有其他人驻足了。
省里很重视这个案子，派了专家过来联合市局进行侦破。凶案从街头巷尾的谈资，变成了警局里只有少数人才会整日翻阅的案卷。
这一切不为别的，只因为死者是个年轻女性，身材高挑，样貌姣好，在洗浴城工作。不知是谁扒出了她的个人信息，风靡传播了一阵，几乎人人都知道了。
这敏感的身份、敏感的年龄和敏感的工作，许多因素加在一起，人们就不得不遐想。仿佛她不是一个刑事案件的死者，而是许多绮丽靡靡的传闻故事里，最容易招惹上是非的风韵女郎。
一阵风吹过，白无泺觉得有些冷了，便准备骑车子回家。一抬头，马路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穿一身火红色卫衣，刚好也抬眼往他这里看。
程清尧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白无泺，他搭贺警官的车朝这边来，贺警官要去现场，接下来的路他原本打算自己走一段过去，结果就看到了马路对面跨在车上发愣的白无泺。
他抬起胳膊，朝白无泺挥了挥手。
白无泺的视线却越过程清尧，看向他身后等待过马路的人群。拥挤的斑马线上，好像有一角明黄色的裙摆晃过，等他目光追随着过去的时候，却又怎么也找不到了。
绿灯亮了，乌泱泱的人群开始朝这里走来。白无泺的的视线仍穿梭在人流当中，头顶炫目的阳光照得他眼前出现光斑，黄黄绿绿的颜色交错闪过。
什么都没有，是他看错了。
程清尧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见白无泺还在发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别在斑马线上发呆啊，等会儿把你推地上踩踏了。”
白无泺无精打采地把车子往旁边让了让。
“我的学生卡什么时候还我啊？”程清尧问道，“暑假毕业生去哪都有优惠呢。”
白无泺这才抬眼看着他，说：“我忘了。明天你在活动中心门口等我吧，还是上次的时间，我把卡还你。”
“你家是不是住这附近？我跟你回去拿一趟吧——你现在没急事的话。”程清尧说，“先修班我不上了，下午想和朋友去动物园玩，买票半价。”
白无泺想了想，下午自己也没什么事，无非是在家刷刷题而已。图书馆离这边太远，他跑了两趟就没兴趣了，那点电费还不如不省，便打算在家预习了。
“那你跟我去拿吧。”
能尽快解决对他而言效率更高，免得事情拖拖拉拉纠缠不清，再产生什么新的麻烦。
他推着车，带程清尧往自家的方向走。
“你等等，我去买水。”
程清尧忽然从他身边跑开了，一头钻进路旁的小卖部。白无泺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举着两瓶可乐从里面出来，瓶身上还凝着冷气。
“请你喝的。”程清尧递给他一瓶，“碰见你好几次了，咱俩还算比较有缘分。”
“你喝这个有瘾啊？”白无泺笑道，“怎么又是可乐？”
他对别人突如其来的示好反应得有些僵硬，接过可乐又往前走了一段，才想起来自己没说谢谢，但现在说时机又太尴尬了。
程清尧拧开可乐咕咚咚灌下去几口，说道：“我小时候，特爱喝可乐，一天不喝都不行。我爸妈为了让我少喝，把可乐都给藏起来了，结果还是被我找到了，就偷偷喝。有回一天喝了三瓶，到了晚上就上吐下泻的，给我喝伤了，后来连着五六年都没再喝过。”
白无泺听笑了：“我怎么觉得你爸妈是故意的，让你喝到吐为止，自己就不想喝了。”
程清尧愣了一下，“靠，好像很有道理。”
从板厂到白无泺家，宽阔的商业街大路越走越窄。六云巷子资历够老，早就挤得不成样子了，却连着几轮拆迁也没轮到。说到底还是地理位置不太好，这些年搞现代化开发的城区都集中在另一头，这半边就显得冷冷清清的。
白无泺的爹头几年一直指望靠拆迁一步登天，买栋和他哥家一样气派奢华的别墅，结果都等到他哥家里破产别墅被法院扣押了，连个小道消息都没有。
四通八达的胡同里根本没有街拍照片里那种诗意小资的感觉，实际上脏乱差得很，数年整改下来也没什么成效，城管进去了都得被老百姓拿锅碗瓢盆打出来。
“这里面好热闹啊。”程清尧一路走一路四处看，“挺有生活气息。”
“晚上八点以后更热闹。”白无泺把喝空的可乐瓶丢进车筐，说道。
程清尧歪头看他：“为什么？”
“累死累活上了一天班的邻居回家了，本来就一肚子火，看见老公在家无所事事地瘫着看电视，孩子磨蹭两个小时作业还没动一个字。”白无泺道，“打孩子打一晚上。”
程清尧刚喝下去的可乐全喷了出来，扶着白无泺的车把狂笑。
“你是不是小时候没被打过啊？”白无泺斜睨着他。
“确实没被打过。”程清尧说，“我爸再生气也没打过我。”
“羡慕。”
程清尧惊讶地看向他：“你家长打你？”
白无泺想了想，说：“怎么讲呢，小少爷，这个世界上，不打孩子的才是少数，你刚好是那群幸运儿之一。”
“还好吧，我同学家长也打他，家里老爷子贼厉害，举拐杖就敲。”
“……这不叫打。”
白无泺忽然觉得边上这个娇生惯养的男生实在把这个世界上太多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举拐杖吓唬两下，或者意思意思敲两下，根本和“打孩子”够不上边。
但他也不想和程清尧解释太多，没什么必要，对方顶多似懂非懂地“哦”两声，然后继续照原来的印象理解。
“到了。”白无泺领着程清尧到自己家门口，把自行车往门前一停，“你等着，我进去拿。”
程清尧见他似乎并没有邀请自己进门的意思，便自觉地往边上站了站，等白无泺掏钥匙开门。
白无泺刚开了大门，忽然听见霍锦元家的院子里传来一声门响，接着那熟悉的大嗓门就飘了过来：“无泺，你回来啦——！”
这一嗓子把白无泺吓得不轻，他不知道霍锦元这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按理来说不在外面兜一两个小时，这人是不会回家的。而程清尧此刻就站在自家门前，要是被霍锦元看到，估计会闹得鸡飞狗跳，然后再抓住白无泺的领子，幽怨质问一番：“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他甚至都可以预见到霍锦元能有多事儿。
白无泺来不及反应，在霍锦元出门之前，不由分说地把程清尧推进了自家院子，然后生拉硬拽地往屋里扯。
程清尧：“？？？”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推进了白无泺家的客厅。
“别出来，别出声。”
白无泺叮嘱他一句，就转身出了门。程清尧也不知道怎么的，估计是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动作搞蒙了，居然真的靠着门躲了起来，大气也不敢出。
霍锦元已经进了院子，跟白无泺撞了个正着，就要往屋里走：“无泺，你上午怎么没在家？我跟你说，我今天……”
“等等！”
白无泺出其不意的一声吼，把霍锦元吓愣了。后者眨了眨眼，莫名其妙：“你吼什么？”
该不会是他妈金屋藏娇了吧，他想着。
白无泺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说：“我哥在屋头。”
霍锦元顷刻间就信了，因为白无泺平时跟他哥说话就是带重庆口音的、很放松的状态，便全当白无泺刚才和他哥聊天，口音还没转回来。
“哟，那我可不进去了。”霍锦元往后退了一步，“等他走了我再来找你，我可不想看你们俩人在那讨论高等数学，显得我跟个傻子似的。”
“你不用显。”白无泺真心实意道。
“滚滚滚。”霍锦元扭头就往家走，“他走了你叫我来啊，记得。”
白无泺松了口气，等霍锦元走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过于荒唐了。至于么？不就是个程清尧，就说东西落他这儿了，又不犯法。
搞得跟偷情一样。
呸，什么玩意儿。
白无泺进了屋里，见程清尧还躲在门后，整个人屏着呼吸：“你干什么？现在能喘气儿。”
程清尧立刻疯狂呼吸起来，他刚才胸腔都快憋炸了。
“你干嘛不让我出来，那人谁啊？”
白无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告诉程清尧，那人单方面把你当成情敌，你俩见面估计会打起来。他不想程清尧在他家再挨顿打，虽然对方看着并不像打不过霍锦元的样子。
……能打过就更麻烦了。
“你还有哥哥？”程清尧又问他，“你不是独生子女啊？”
白无泺摇头：“表哥。”
“你表哥这么牛啊，都怕他？”
“不是怕他，主要是……我发小那个人不怎么会说话，碰上我哥这样脑子转得快的，只有被阴阳怪气的份儿。虽然每回他都能感觉出来不太对劲，但具体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程清尧，忽然觉得霍锦元可能比程清尧强上那么一点儿，至少能感觉出来被阴阳怪气了。
程清尧浑然不觉：“那也太惨了，被嘲讽了还无法反驳。”
白无泺转身往卧室里走：“你等下，我去给你拿。”
程清尧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就到沙发上坐下了。白无泺拿着学生卡出来，看到程清尧在那规规矩矩坐着，忽然脸色一变：“别坐！”
他反应实在激烈，把程清尧结结实实地吓得站了起来，尴尬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白无泺脸色不太好，他拿着学生卡走到程清尧面前，一言不发地把东西递过去。
程清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把卡接了过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白无泺忽然开口解释，“不是嫌你。”
“啊……”
程清尧更尴尬了。
“我刚从老家回来，家里还没打扫，沙发上全是灰。”白无泺总算编出了一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理由，“我应该给你搬个凳子。”
“不用，我马上就走。”程清尧摆手道，“谢谢你了。”
白无泺手指搓了搓衣角，接下来便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那我走了。”
程清尧开口道别：“再见。”
“拜拜。”
程清尧往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掏出了手机：“加个好友吧？”
白无泺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手机拿了出来。
程清尧报出了一串数字，说完才发现白无泺还没来得及打开q|q，刚要再重复一遍，就见对方已经飞快地将号码输进去了，低头操作一番之后，他自己的手机弹出了好友申请。
“你记性真好。”程清尧感叹，“我刚申请的时候用了几个月才记住。”
“记忆曲线。”白无泺弄完之后把手机放回了兜里，“你刚接触到新内容的时候，是记得最清晰的，但遗忘速度也最快。要么在开始遗忘之前记下来，要么就在之后无数遍进行加深记忆。”
他说完抬起头，看到目瞪口呆的程清尧，就知道对方没听明白。
“艾宾浩斯遗忘曲线。”不过他没想到程清尧居然说了出来，“这个我知道，只是……我第一次见有人正常聊天也要拿理论分析的。”
白无泺笑道：“习惯了，我只是觉得这么说话最简单直白。”
“你平时是不怎么和除了你哥之外的人交流么？”程清尧问道，“刚才你那发小在门口说，你和你哥经常讨论高数，习惯成自然？”
白无泺愣住，心想这人薛定谔的脑子怎么反应时快时慢的。
“我不觉得你在装逼。”程清尧说，“和你说话很轻松，不用拐弯。”
“是吗？”
白无泺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程清尧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你叫什么？”程清尧准备打字，“我给你个备注。”
“白无泺。”
程清尧嗯了一声，低下头，打出白，打出无，最终停在了最后一个字，“哪个泺？”
他不怎么擅长撒谎，明知故问的时候耳朵会红，好在屋里光线暗，白无泺没看出来什么：“水字旁，一个乐。”
“泺河的泺？”
“湖泊的意思。”
白无泺也不知道亲妈给自己起这个名字到底有什么寓意，泺可以引申为胸怀广阔、淡泊明净的意思，偏偏又要在前面加个无字，搞得成了单纯命里缺水，一下又变得无聊起来。
“寓意不错，像湖泊一样宽广无我的境界，对吧？”
程清尧却没想那么多，自顾自编了个十分高大上的寓意，说完甚至被自己惊艳到了。
“行啊你。”白无泺没忍住，拍了拍他肩膀，“是个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