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凶案
白无泺双手抓紧了练习册,好像这是此时此刻唯一能让他栖身依靠的东西了。
“我不记得。”他的声音飘忽不已,“我能想起来的那些人,警察都已经查过了,你们也知道。我都不认识他们,谈不上包庇。”
黎军没有说话,反而是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子冷笑着开了腔:“杀人犯能教出来什么说实话的儿子吗?二爷爷,你也别问他了,干脆直接拔了白广宏的管子,让他死去吧——除了他还能有谁?”
“不,我觉得没那么简单。”黎军说,“你别忘了,小晗的书包可一直没找着,白广宏家里也没搜出来。”
男孩子充满敌意地看了白无泺一眼,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吃起了盘里的虾饺。
“你可以再想想。”黎军不紧不慢地对他说,“饿了的话,我让人再添张椅子,在这儿吃点吧。”
白无泺只觉得时间一分一秒过得慢极了,他现在就像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却因为打瞌睡压根没听到问题是什么的学生一样,从头到脚都充斥着不知所措。
这时候包间门被敲响了,司机过去开门,在门口和人交谈了几句,又回来跟黎军说:“黎总,是市局的人,说是在大厅喝茶,刚才看到我带白无泺上来,想叫他过去说两句话。”
黎军脸色变得有些沉,他低头往大厅看了一眼,并未看到熟识的面孔,思索了片刻,说道:“让他去吧,但是这事儿还没了。这次没谈出什么,下回再找来一次就行了。”
白无泺就这么被放出去了,门口站着个面容和蔼的年轻人,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一见他就说:“来吧,孩子。”
这是个便衣,浑身透出挺拔干练的气质,转身的时候白无泺看到他牛仔裤的兜里鼓起四四方方的形状,是随身带的证件。
他已经对这些东西很熟悉了,一眼就看出对方的来头。
便衣带着他到一楼大厅的一个开放式的包间里,里面同样坐了几个正在喝茶的人,见到他都十分友善地笑起来。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温和地向他招了招手:“来,无泺,坐这边。”
盛情难却,白无泺只能坐了下去,面前被推来一盏热茶和一套新的碗筷餐具,拉他坐下的那人又叫来服务生点了两笼虾饺和几盘糕点,这才对他说道:“怎么还拿着书,刚下学啊?”
“没有,顺手买的。”白无泺说道。
面前这个年纪稍大的警察姓程,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大队长,当年因为某些事跟白无泺打过不少次交道,还和赵方蒴是熟人,这些年对他也是比较照顾。
程警官问道:“黎军找你干什么?”
“他想问我南桥案的事情。”白无泺如实道,“他还是怀疑,当年杀死黎晗的凶手还有其他人。”
程警官面色凝重,看了看身旁的年轻警司,说道:“这个黎军,做起事来根本就是什么也不顾,只要自己能达到目的,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这些年他私下找过无泺多少次,我也提点过,他根本不听。”
“程队,黎军昨天直接去了省厅,找人看了案卷。”那警司说道,“咱们也没办法,他越过市局直接找省厅,上面的人要默认他可以介入,这……”
“那也不行,都给我按程序规定来。”程警官厉声道,“回去跟局里都说下去,知会其他部门,不准黎军一个系统外的人干预执法。就他省厅有人?老子直接找到公安部,有本事他接着往上找?”
白无泺默默听着,并未出声。从这几个人的交谈中,他拼凑出了一些并不重要的信息——板厂那边的案子这次由省厅直接介入,已经派了省队的人过来调取过案卷,看来的确是轰动极大、影响恶劣。
“你不要担心,下次黎军再找你,你就直接打给我,我让局里来人跟他们说。”程警官道,“来,吃点东西,等会儿我开车送你回去。”
白无泺确实也饿了,坐下吃了几口,顺便把程清尧给他的茶叶蛋剥来吃了。
席间程警官跟他寒暄了几句家常,问起他接下来念书的打算,白无泺也没隐瞒,告诉对方自己决定去六中的事情。
“六中不错的啊。”程警官爽朗地笑起来,“我侄子也在六中上呢,要是有无泺一半用功,也不至于我都跟着干着急。”
吃过茶点,程警官让先前带白无泺进来的年轻警司先送他回去,叮嘱了最近老胡同一片不太平,一个人在家要小心点。
白无泺道过别,转身跟贺警官出去了。
贺警官把他送到了六云巷子外,车实在开不进去了,贺警官就下车徒步送他。白无泺也没推拒,一路无话地到了家门前的巷子口,才开口跟对方说:“谢谢。”
“暑假在家要小心,出门关好水电煤气,锁好门。”贺警官十分负责任,站在巷口又叮嘱了他几句,“你存一下我的手机号,有事要是联系不上程队,找我也行。我姓贺,叫贺泽。”
贺警官走之后,白无泺转身往家走去。经过一个炒面摊子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了霍志刚正和几个工友坐在店里吃饭,对方抬眼刚好撞上自己的视线,两方皆是有些猝不及防,只能互相不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气氛很是尴尬。
他总觉得霍志刚刚才看自己的眼神很怪异,有种说不上来的审视感,就好像在打量猎物一样。
大概是错觉,他从小就对霍志刚有些畏惧和疏远,觉得这个叔叔并不好相处。记得他六岁的时候,在霍锦元家里玩,霍锦元吵着让准备出门的霍志刚带汽水回来,并拉着白无泺,说也给他带一瓶。
原本白无泺对汽水并不感兴趣,没想到霍志刚忽然瞪着眼睛,凶巴巴地冲他说:“不行。”
那个眼神白无泺一直都忘不掉,对小孩子来说,实在是有点伤人心。他并不想要那瓶汽水,却被那语气和眼神伤得低落了一整天。
那是被人嫌弃和不耐烦的感觉。
霍志刚大概也看到了贺警官送他回来,盯着年轻警官远去的方向看了几眼,转回头继续若无其事地和工友们聊天。
白无泺拐进胡同,看见自家门前站了一个人,正低头看手机。
他愣了一下,表情随即漫上惊喜。
“哥!”
林格从包里掏出几罐啤酒,看了看后厨,薛凌正忙得没空出来,他便一人一听地分下去:“来来,从我爸车库偷出来的冰啤,挺贵的,我还没喝过。反正家里那么多酒,他根本发现不了。”
“我操,还珠格格可以啊。”另一个人啧啧道,“我爸往家里弄的都是白酒,每次来人都喝,辣嗓子,还是啤酒痛快啊。”
林格最近对自己这个新称呼十分反感,骂道:“去你妈的,不喝还我,让你嘴贱!”
程清尧自顾自开了听啤酒,一桌人还不等菜上来,便迫不及待地碰了一圈杯:“为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干一个!”
他们咕咚咕咚喝下几口,这才意识到刚才说得不太合适。此刻程清尧脸色也不是很好,整个人阴沉沉地坐在那儿,盯着手里的啤酒罐。
“清尧,你爸真的让你去六中啊?”林格皱着眉问道,“那是人待的地方吗,你到了那会不会被逼成神经病啊?”
程清尧沉声道:“不知道,我现在跟他耗着呢,他不松口我就不回家。今天我看见他让人去活动中心门口堵我了,我离得远,没碰上。管他的,明天我不去上课了。”
“没事,你就先住我家,反正我哥不管,你想住多久都行。”林格十分讲义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爸这次真的太过分了,又不是非得挤破头上什么名校,至于做到这步么?”
“他根本不把人当人看,跟他说什么都白瞎。”
程清尧对他爹一肚子怨气,正在气头上,对方越是逼得紧,他越是觉得不可理喻。
只要能好好沟通,一切都能解决了。可惜家里独断专行的父亲根本不听他说话,从来都是“为你好”这套万金油理论,将他贬得一文不值,最后得出结论,你还得听我的。
六中是什么地方,简直就是监狱。让他去六中,不如让他直接当兵去算了,还不至于在里面痛苦三年。
一群人闹哄哄地吃完晚饭,占着桌子不走,薛凌直接下逐客令,将他们全都轰了回去,还命令林格不准带着其他人不回家到处胡闹,否则立刻就把程清尧躲在他家的事告发出去。
林家老爷子相当厉害,林格从小谁都不怕,就怕他那个当过兵、从抗美援朝战场退下来的爷爷。那梨木拐杖上雕着龙头,只要老头子国骂一出,杖头的木疙瘩保准就要抽上林格的屁股了。
老爷子当兵时受过很重的枪伤,后来一直在唐山疗养甚少回来,对林格宠是很宠,可一旦发起火来,那是谁都劝不住的。
果然,林格苦着张脸收拾好东西,悻悻地领着一群人走了。
程清尧离家出走这些天都住在林格家里,两家是世交,从祖辈上就有交情。林家夫妇一个警察,一个医生,双职工家庭整天不见人影。林格从小就是被他亲哥林敬拉扯大的,一向除了林家老爷子,林格就最听林敬的话。
林敬也是警察,在市特警队,林格回回说起他哥都倍有面子。
这一点,程清尧倒是挺羡慕他的。
关系真好。
林格家住在另一个区,打车也就十来分钟。不过两人到家都快九点了,刚进门就看见林老爷子怒容满面地等在客厅,保姆无奈地站在旁边,一脸“你俩完了”的表情。
“俩臭小子!”林千树气得要从沙发上站起来,林格眼疾手快,冲过去一把抢走了拐杖。
“爷爷,我今天学习可累了!”林格抱着林千树的胳膊,轻车熟路地撒娇,“您别生气,看您最近精神又好了,别前功尽弃啊。”
“一身烧烤味儿!”林千树并不好糊弄,冷哼道,“你俩就瞎胡闹吧,等开学了,看你们怎么疯!”
林格嘴巴甜丝丝地哄好老爷子,让保姆把人带回去睡觉了。老爷子卧室门刚一关,他就拉着程清尧,冲上楼试他新到货的任天堂游戏机。
“哎,你明天真不去上课了?”林格随手开了一罐可乐,边打游戏边问他。
程清尧心不在焉地按着手柄,点头道:“嗯,学费扔就扔吧,反正这破课我是一天都上不下去了。”
“诚实,直面内心。”林格头也不扭地朝他竖起大拇指,“我就不敢,我爷爷能打死我。”
程清尧没说话,被林格碾压着打了几局,屏幕上不停蹦出gameover。
输得太难看了。
程清尧拿起可乐喝了一口,抹抹嘴角。
白无泺。
他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个从茶楼里走出来,又钻进车里的背影。
——原来他叫白无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