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掘江山
轻车简行,日夜兼程,待苏慕容再次踏上钦州地界时,暮春将尽,物候向暖,却是早已过了立夏,人们身上的袄子都已经换成了轻薄春衫——春捂秋冻,却是不能轻易就这么随了天气一下子放开了去,夏日还长着呢。
钦州先是人口略卖成风,大肆吸纳周边州县人口,后又经匪乱,使固伦格隐居幕后翻搅风雨,于寇阳山着人炸了金矿,崩了山脉,垮塌数十里,地陷波及数十个县乡亭里,大量尸体堆积掩埋于地下复又受鼠类啃噬尸体,四处流窜之下导致疫病肆虐成风,于整个钦州收割了一批又一批的百姓性命……
是时,十室九空,家破人亡,整个钦州上空都笼罩着一股燃烧过后被风扬起一地灰烬般的死气。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地方,经过了小半年的休养生息,如今已是绿草如茵,草木抽枝生芽,绿叶如亭,繁花点点,错落期间。
沿河一侧,有水车啫啫作响,其下设了磨坊、油坊,临河而立,随水流转而日夜不息,有身着皂服的年轻人带着略显年迈的老人行走于田间,不时停下,比划着说些什么。
有不过成人腰间高低的孩童在河水一畔追逐嬉闹着,背上背着背篓,腰间插了根一头尖锐的小竹筒,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们的笑闹声,叽叽喳喳地颇有活力,还有牧牛的牛童牵着绳子跟在大人身后,领着牛往田里去。
“这是在做什么,”苏慕容推开了窗子,坐在马车里朝着那处村落似的地方看去,“我记着,如今钦州人口不丰,大多都还集中在新城那边,开垦荒田,追施农肥,怎么这会儿才刚踏进钦州,竟都能看到人了?”
春雪心下亦有些许诧异,听得苏慕容这一问,不由一笑:“小姐,咱们可要过去问上一问?”
苏慕容的目光在那些孩童身上定了定,唇边不由微翘:“过去看看,也着人打听打听,他们这些人怎么在这里,原本都还聚在新城附近,不愿迁去远处居住,如今竟然都已经跑到这地方来开水田了……看来,我不在钦州这些时日,他们将整个钦州安排地井井有条。”
春雪应了一声,驱着马车朝着那处河堤而去。
愈是凑得近了,愈是能看清那些人脸上带着的期翼。
孩童们竹编的背篓里塞着自荒地里挖来的野菜,手里那被削尖了的竹筒约莫有两指粗细,待寻着了野菜,便将尖锐一头往地下一戳,一按一翘,就能将野菜连根撅起,最后收入背篓当中,看上去颇为省力。
而那牵着牛的孩童则站在田垄边上,看他上了年纪的阿公赤着脚赶着牛下了田,牛身后则拖着犁耙,犁耙耙齿约有三寸左右,随着牛下水,也跟着嵌入水田底部,被牛拖着一步步前进。
苏慕容早已不是长安城中不识五谷杂粮的贵女,早先钦州春耕之时,她不知研究了多少农书,此时一看便知他们这是要做什么:“立夏已过,夏至将至……确实快到了插秧的时节了。”
“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来的牛与秧苗,”苏慕容心下暗暗算了算时间,“端午前后,春日里种下的麦子约莫着就能收了,而此时若是于水田中种下秧苗,那便能赶在秋末,再收上一回稻米,算下今春钦州上下在外开出来的荒田……”
“这么算下来,钦州今年虽非丰年,肉食不丰,但至少……”苏慕容唇边微翘,“至少,百姓今冬能吃饱肚子了。”
车厢外,春雪隔了一层车门,却也将苏慕容的话听了个清楚,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的同时,却蓦然想起一件事:“小姐,朝廷那厢,可有对钦州传下任命文书来?”
苏慕容一顿,叹了口气:“不曾……这时候的朝里,哪里还顾得上钦州一地百姓得失。”
自苏慕容接任镇抚使以来,除了前期什么都还不懂时,一切消息要从春雪那里入手,但时至如今,她早已接管了云、钦、麟三地暗影两部,甚至连带着长安通传各地政令都还要比春雪等人手中的消息来的快一些。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苏慕容才更是清楚朝廷如今对钦州……或者说是对各个地方又是个什么态度。
身处诏狱的郑王不知所踪,本该臣服的赵王带着外祖一族连夜叛逃,回了自己藩地,朝臣与如今已然登基的帝王之间本就有了隔阂,君权与臣势之争于朝堂上已经近乎撕开脸面,更兼有青州羽屏关偏将吴伦私开羽屏关,携着亲眷叛逃草原。
甚至于那原本替苏慕容掌管手下私产、化名殊州沧澜山醉琼枝却突然失去踪迹的冬实,则已经改头换面混进了吴伦府上做了个丫鬟,只来得及匆忙间给暗影卫留了消息,便被吴伦裹挟着一道带离了羽屏关,朝着草原王庭而去。
……而她留下的消息里,最为紧要的一件事,就是吴伦反叛一事,与固伦格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关系,而固伦格本人,也已经借着吴伦反叛一事,回返草原。
此一去,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是以冬实来不及回禀,只能匆匆留下消息,跟着无论、跟着固伦格一道出关,待日后再做打算。
——暗影卫遍布天下,却不意味着能在草原上又有多少安排,冬实此一去,怕是再难回来。
“朝廷如今,已经顾不上我们了,”苏慕容看着外面老农面上的欣喜,她心下却蓦然沉重起来,“圣上如今已经在朝中提了三次兴兵讨逆,皆被朝臣拦下,兵饷、粮草、车马……这些个东西整日放在朝中争论不休。”
有什么好争论的呢?
若是放在先帝之时,先帝今天说要打谁,当天便能招来中书省与户部、兵部诸多大臣——今日说打,三日内势必粮秣备齐,举兵而往。
那时候谁敢往兵饷、往军粮上面伸手?
非是没有,只是被这么杀了几次,杀怕了。
都知道先帝的底线在哪儿。
他大权在握,征战南北,杀伐果断,说一不二……但终究,病了这么久,也把某些人的心思,给养大了。
兴兵讨逆,最大的阻碍就是这些已经结成党系的蛀虫。
先帝时,官场上的游戏规则握在先帝手中,而待到了卫信手里……这些就都成了他身上的束缚。
春雪无声叹了口气:新帝登基,他们暗影卫本该是握在新帝手里最为锋利的一把刀,但事实上,象征着暗影卫虎符的那枚印章,却在皇后娘娘手里——这就意味着,新帝手里的这把刀,如今彻底成了双刃剑。
“春雪,”苏慕容道,“新帝登基,按理来说,理当大赦天下,免赋税三年才对……你说,咱们钦州,还能等到这么一道圣旨么?”
春雪有一瞬地沉默。
如今新帝已然登基,若想要大赦天下,圣旨早该通达各地,然而如今,却还没有半点声息。
春雪面上有隐约地为难,苏慕容虽是她的主子,但她二人消息渠道完全不同,苏慕容的消息根基扎壤于以云、钦、麟三州为主的地方情报汇集,但春雪的消息却是直接来自长安暗影卫。
而长安暗影最为汇集之处,一为后宫,二为朝堂,这些本该都是秘闻……但,苏慕容如今也不算是外人,更况论日后她还是要嫁入皇室,做一朝国母。
春雪往车门上靠了靠,压低了声音:“长安那边的消息,圣上已经罢朝有三日了。”
“罢朝?”
“……还是兴兵讨逆一事闹得,”春雪道,“本来是钱粮之争,到最后连带着先帝出殡时的大雨,圣上对先帝后宫以及诸兄弟的加封这些事都混在一起,风向不知如何变成了新帝登基,兴兵不吉,有伤天和。”
苏慕容:“……”
荒谬!
“这是有人故意在搅浑水,”苏慕容喃喃道,“新帝登基,赵王归藩……实乃不臣之举,若是不能将赵王拿下,天子威严何存?”
“但现在是,圣上被架在高处,手中并无实权,”春雪也跟着叹了一声,“听闻太师与郑阳庚郑大人、陈鹤清陈大人一道朝兵部、户部施压,但最后结果是……国库空虚。”
“不可能,”苏慕容道,“先帝弱冠登基,三年文治,九年征战,一十二年定国……哪怕最后两年心力交瘁,有所损耗,但国库积年累积下来的钱粮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大乾的疆域到了如今已是最大的一块,东南沿海,囊括不少岛屿,北接草原,西临沙漠,这些未曾被一同绘入大乾舆图上的地方,无不是地广人稀,土地贫瘠,不好管理之处……哪怕是早年退入山林落草为寇的前朝遗民,除去沦为匪类难成大器之外,也随着这些年的太平而逐渐从山上下来,归于大乾户籍,成了大乾百姓。
而十二年未曾再起过战事,百姓安居、四海升平——连带着草原部族都不敢轻易掠其锋芒——的大乾,如今告诉世人,国库不丰,连出兵讨逆的钱粮都拿不出来?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个结论,莫说卫信不信,莫说苏慕容不信,便是随意自百姓中拉出一小儿来问,那小儿也不会相信这么个结果。
“此事若是假的,胆敢蒙蔽圣听……不,没有人敢和圣上开这种玩笑,哪怕是搪塞敷衍也不敢,”苏慕容心下一惊,“若是真的,那我大乾朝廷里,势必藏着一个吞天之鼠。”
“不仅吞下大乾国库钱粮,还要吞我大乾根基……”苏慕容的视线定在来时长安的方向,眼底错综复杂,“此事如若当真,绝非一日之功!”
“这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