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李斯特与0293
“烈日”虽是战争机器人, 但以它的起重能力，清理去往地下的入口，不是难事。
它静静停在原地, 等待狄温的指示。
鼹鼠人们瞪大了眼睛, 哑口无言。
许久后，才有一人尖叫道：“狄温你是在骗它对么？！你、你怎么可能……！”
又有一人喊：“对啊怎么可能！明明是你带着我们进了首都，国王才……”
“够了！”狄温低喝道, “够了！别再给我提这些, 我们——”她深深停顿了一下, 深呼吸, “我们去到地下了再谈。”
她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留守飞行器的两人还不明状况, 陆听寒用终端告诉他们“烈日”的事情, 让他们不必惊慌。
一路向前走，众人无言，天地间只有滂沱雨声。
时渊低声问陆听寒：“烈日那么厉害，是不是能守住城市？”
陆听寒：“帝国一直有烈日，城市还是沦陷了。”
“好吧。”时渊想了下，“但是，如果李斯特将军能用烈日, 是不是会安全很多？”
不知为何陆听寒沉默了一会儿, 回答：“时渊, 有一个问题。”
“什么？”时渊的尾巴弯出问号。
“如果烈日一直能运转，为什么到今天了它才出现？”陆听寒说，“它在地底，之前都没出来过。”
时渊：？
他的尾巴弯得更厉害了：“是啊, 为什么呢？”
陆听寒伸手把他的尾巴捋直了, 说：“我们很快能知道答案了。”
10分钟后, 他们在坍塌的第一城区地铁站附近，找到了入口。
这入口也被废墟堵得严严实实。“烈日”伸出机械臂拨开碎石，它不是专业的，动作很慢很小心。
清理得花点时间，他们找到了间没坍塌的路边店铺，暂避暴雨。
这家店卖的是机器人，有扫地机器人烹饪机器人等等，造型千奇百怪，有人型的有圆头圆脑的。它们年久失修，没有能源，一个个杵在原地。
推开店门，鼹鼠人鱼贯而入，抖动皮毛甩掉雨水。
陆听寒让时渊带了雨伞，说他不想看到一只感冒的深渊，后面他们要爬上废墟时，打不了伞，时渊也浑身湿漉漉。
进了店内才觉得手脚发凉。时渊看上了一台圆头圆脑的扫地机器人，半人高，他坐了上去，卷起湿透了的裤脚。
狄温待在角落。
几个鼹鼠人围着她，关切地问她冷暖，她只是摇头。
鼹鼠人怕光，联盟数人只开了一个手电筒，照向角落，灰尘在明黄光束里舞蹈。狄温模糊又暗淡的影子落在墙上，与旧时的残破机器人堆叠在一起。
不知多久后，她叹息：“……我从没想到，会走到今天。”
暴雨隔着店铺浑浊的玻璃，黏糊糊地下着。
她讲起过去的故事。
深渊刚出现时，在帝国引起大面积恐慌。很快，尚武文化和强有力的军队，让人们稍稍冷静下来。
不论何时，皇室成员都是被保卫得最好的。亲王们的居所坚不可摧，由军队守护，稍有风吹草动，他们立马乘飞行器或地下列车离开。国王和公主更是如此，哪管外头血流成河，尔顿是最安全的地方。
国王统领战争，公主发表演讲，即便风雨飘摇，帝国人民重拾了信心。
身为皇室成员，艾丽西亚自小受多种多样的教育，从马术、射击、军事到演讲和礼仪，应有尽有。她继承了父亲的聪颖和傲慢，学东西很快，就是没有耐心，一会嫌累一会嫌无聊，三心两意心猿意马，根本没学会什么。
战事一日日紧张，即便国王溺爱公主，也无法将她一
辈子留在象牙塔里。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要求”艾丽西亚学习军事。
艾丽西亚学得不清不愿。
什么步枪手枪什么装甲兵和坦克，什么钳形战术立体防御什么战争机器人，她通通不关心。可是，总是对她笑呵呵的父亲板起了脸，逼着她学。
小公主委屈极了。
她又一次待在皇宫，被迫学了一天的军事，终于眼泪汪汪地找到了国王。
“我不想学了——”她抽着鼻子，撒娇道，“我想去水族馆看鱼，或者、或者到格蕾莎小姐那里，她说她又做出了新的项链——”
“不行。”国王宽大的手摁在她的肩头，冰蓝色的眼睛看着她，心疼、无奈又坚定。
他说：“艾丽西亚，总有一天你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你要带领他们走向胜利。”
“为什么呢？”艾丽西亚抽着鼻子，“我不想当女王。只要你、你一直当国王不就好了么？”
国王笑了：“我会老去，你也会长大。这是不可避免的。”他摸了摸艾丽西亚金色的长发，“但是我们的王国不会消亡，它会在你的统领下千秋万代。”
“不要，我不要当女王——”小公主还是不乐意，泪水眼看就要流出来了，“那些事情太烦了我碰都不想碰。”她揪着国王的披风，娇声娇气道，“那你不要变老就好了。都这么多年了你哪里也没变啊！半点都没老！”
这话国王听得开心，朗声笑了，带着艾丽西亚去阳台。
帝国天气千变万化，早上还有雷雨，傍晚就已放晴。彼时正日落，天边烧了个通红，云层壮阔地铺在原野上。
艾丽西亚目不转睛地看着。
在内心深处，她明白父亲是对的，这偌大王国终有一日是她的领土。
可她亦是百般的不情愿。父亲很高大，肩膀宽阔手臂有力，正如帝国旗帜上的那一头雄狮。只要他还在，那么万种责任与担当，都不会落在她的头上。
谁想当女王？
还是公主最有趣了。
云海辽阔。
她又说：“明天我休息一下好不好——”
国王：“艾丽西亚，我们说好……”
“就一天！”公主央求道，“就一天，让我去看看巴里先生的花园，他刚刚才种上了新花！”
她言辞恳切，国王拒绝的话语在嘴边了，见着她水汪汪的蓝眼眸，又咽了回去。
他长叹一声：“好吧，就一天！”
公主欢欣鼓舞。
事实证明，国王对艾丽西亚永远狠不下心。
这次有了破例就还会有下一次。小公主学是学了，又自诩聪明，随便学一学也能应付过那德高望重的老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心不在焉。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
眨眼间到了艾丽西亚20岁的那一年。
城市接连沦陷，国王失去了耐心，放弃抑制剂，将所有精力投入克里斯汀娜教授的融合剂研究中。
融合剂出来后，公主公开发表讲话，支持被怪物感染的人们使用融合剂，成为“帝国更强大的战士”。
她才思敏捷，落落大方，讲话赢得了众人的称赞。她提起裙子行屈膝礼，在欢呼声中笑着向人们挥手，殊不知自己把他们一步步送进了地狱。
战士们注射融合剂，拥有了怪物般的能力。
城市被夺了回来，王国情绪高涨，排山倒海的人群在日出广场上高呼国王万岁，天佑帝国！
他们平安度过了高峰期。
低谷期是一段悠闲的时光，艾丽西亚到了22岁。她该是个大人了，但国王的宠溺让她毫无改变，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娇蛮公主，不闻窗外事。
下一个高峰期开始了，融合剂的副作用出现了。
融合战士陷入疯狂，成了新的敌人，军队雪上加霜，节节败退，王室的威信也隐隐有了崩塌的迹象。
就在这时，伽马深渊躁动。
被“繁殖狂热”感染的啮齿生物满山遍野，有了向首都来的倾向。
有一日公主哼着歌，梳完头发，戴上了她最喜欢的猫眼绿宝石项链，刚出门就被国王叫住了。
“艾丽西亚，我有事要和你说。”那个男人站在王宫的阴影中。
“什么？”艾丽西亚飞奔过去，暗金色的脚链在纤细脚腕上轻声作响，宛若一串破碎的流光。
国王站定不动：“……艾丽西亚，我希望你能去阿德西。”
公主的秘密小镇名为“阿德西”，意为“与世无争的净土”。以前爱丽西亚很喜欢待在那里。
艾丽西亚睁大了眼：“为什么呢？留在尔顿不好么？”
“伽马和德尔塔深渊都在躁动，朝着尔顿过来了。”国王说，“这里也不安全了。”
“啊，怎么可能呢！”艾丽西亚笑了，“你不是说过吗，尔顿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你会保护这里的。”
“……不，现在不再是了。”国王说道，“这附近很快就会有战争，艾丽西亚，我不希望你受伤。阿德西同样有最好的防御，你的亲卫队也会跟过去，你暂时在那边住一段时间吧。”
公主骤然沉默。她审度着父亲的神情，审度了很久，在他的脸上只看到了严肃、认真和尽力掩盖住的疲惫。
她想，他是认真的。
尔顿是真的……不安全了吗？
这一切来得太快，曾经坚信的、牢不可摧的王都，在联盟的轮番轰炸下也屹立不倒，竟也有陷入战火的那一日。
艾丽西亚退后半步，惶恐地看着国王，突然发现也许是她长高了，也许是男人真的老了，过去伟岸的身材，不再能为她挡住所有的风吹日晒，不知不觉之间，皱纹爬上他的额头和眼角。
“……我不想去！”艾丽西亚猝然道，“我要留在尔顿，不去那里！”
“艾丽西亚！”国王低喝道，“这次别任性了！”
“不，我不要。”艾丽西亚退后半步，拼命摇头，“我不去！！”
巨大的恐慌淹没了她。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不是因为娇蛮，而是出于恐惧，拼命抗拒一件事情。
就好像她不离开首都，不离开父亲身边，一切都不会改变，帝国还是那个鼎盛无双的帝国，国王威武，永远都知道该怎么做，护着她、纵容她。
艾丽西亚转身，奔跑在长长的走廊上。在拐角她的珍珠手链断了，颗颗白润的珍珠“哗啦啦”散落，一地狼藉。
——她最后还是妥协了。
国王从未如此坚定过，逼她坐上去往阿德西的地下列车。
她眼泪汪汪地与父亲道别。
李斯特少校负责保护她的安全。
他是个天赋异禀的指挥官，年少成名，比公主大不了多少岁。他平日很木讷，到了阿德西后指挥军队守好这座城，又三番两次检查秘密小镇的防御措施。
战况紧急，他本不该在这，但国王亲自下令，公主的安全为重，他还是在这里待了三四个月。
小镇里有城堡、喷泉、动物园水族馆和花海，精致无比，艾丽西亚日日待在这里，腻了。
她眼睛转了转，把注意力放在李斯特身上。
她本是很嫌弃李斯特的，那人又木讷寡言还呆板，跟个闷葫芦一样，被她刻意刁难了也没点脾气。但，这是个风雨飘摇的时代，爆炸、鲜血、死亡、无尽的怪物……在旷日弥久的战争中，陪伴是珍贵的。
这么看下
来，李斯特也没那么讨厌了。仔细瞧一瞧还有点可爱，值得逗一逗。
“李斯特——”她每次都这样喊着，“你今天做了什么呀？”
刚开始，李斯特还会一板一眼地报告，他今天完善了哪里的防御，读了哪些军事报告。现在他知道，这就是公主随口问的，实际根本不关心，也就不怎么回答了。
他简单答道：“布置防线。”
公主撇了撇嘴，并不大满意：“今天早上整个小镇都在抖，把我震醒了。”
李斯特：“那是150公里外，西南防线与伽马深渊感染群的遭遇战，使用了大量的爆炸/物。”
艾丽西亚转了转漂亮的蓝色眼睛：“怪物又要来了呀。李斯特少校，你会保护我吗？”
李斯特敬礼，正色道：“永远为您效劳，公主殿下。”
“哎呀，你真是个木头脑袋，我不是说这个——”艾丽西亚拖长了嗓音，“如果你不是少校，你还会不会保护我？”
李斯特骤然一愣。他看向公主，艾丽西亚是极其漂亮的，多年的养尊处优和不谙世事，让她保留了格格不入的傲慢和娇气。她今天穿了蓝绿色丝绸长裙，以一支玉石簪子绾起长发，露出天鹅般的洁白脖颈，金色耳坠亮晶晶，和碎钻脚链一起晃得人心痒。
她闪闪发光。
他愣神了几秒，耳朵火辣辣的，慌乱地收回视线。
艾丽西亚捂嘴，笑得前仰后合。
她何其聪慧，看出了李斯特的失神。她觉得这个年轻的少将真是太有趣了，日后可有了乐子。
在李斯特匆匆告别后，她冲着他的背影喊：“喂——少校，你是有点喜欢我的吧？”
李斯特没有回答，脚步更快了，又让艾丽西亚笑了很久。
故事若进展下去，木讷的年轻军官和娇蛮的帝国公主，或许会是一段佳话。可现实往往要来得冰冷，战时身不由己，两个月后，李斯特得到命令回到前线，进行指挥。
没有故事没有佳缘，一切都在未发生之前，两人就此别过。
临走前，李斯特最后一次向公主报告。
艾丽西亚支着脑袋，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暂时不清楚。”李斯特站得笔直，“我会尽力的。”
“好吧。”艾丽西亚失了兴趣，懒洋洋挥了挥手，“你走吧。”
李斯特敬礼，转身向外走去。走了几步他又顿住，转头道：“公主殿下，我会努力让您回家的。”
艾丽西亚一愣。
她倏地笑弯了蓝色的眼。
李斯特就这样走了，公主的生活又无聊起来。
半年后，她在睡梦中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它们飞速靠近，让她不禁皱起了眉。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鼹鼠的声音。
它们来了。
……
“轰隆——！”
一声巨响，把众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烈日最后一块巨石清理干净了，他们能去地下了。
“走吧。”狄温佝偻着背，“现在——现在不是听完故事的时候。”
她率先推开店门，又走进雨幕中。鼹鼠人听故事听傻了，呆愣了好一阵才追赶着她而去。
众人来到入口，电梯早就不能用了，他们顺着长长的旋转楼梯向下走。
不知多久后，他们到达了底部。
周围一片漆黑，手电筒照过去，街上尽是高大华美的建筑。
时渊打量周围，和其他废弃城市都不同，建筑相当完好，几乎没被破坏。这无疑是个好消息，看起来怪物没能入侵。
众人都是精神一振，加快脚步走在街道，去向尔顿的中心区。
这
是个相当庞大的城市，和联盟主城同样宏伟。此时此刻，城市深处的通讯中心顶楼，正闪着微弱的光。
有人在那里。
“他们还在！”池咏歌激动道，“这里也能当做‘深潜’计划的城市！我们、我们终于成功了！”
然而，越往中心区走，他们越是觉得不对。
透过玻璃窗，时渊看到了好几具白骨，它们都穿着军装。街道上有枪械、弹药、残留的篝火痕迹，不远处的角落里同样白骨森森。
“喂——有人吗——”池咏歌试探性呼唤了几声，“有人吗——”
无人应答。
远处通讯中心依旧有红色的光，它不断闪烁，仿佛一座暗淡的、奇特的灯塔，诱惑着他们向前。
“有人吗——有人吗——”池咏歌还在喊。
很快他也放弃了。
他们抵达了通讯中心，一路向上，去到顶层。
最顶层的走廊亮着灯，又见到几具尸骨。马上就要见面了，他们难掩激动和紧张，加快步伐推开最深处第一调度室的门。
一台圆头圆脑的机器人猛地转向。
“哦！”它以机械音说，“调度室不欢迎访客！你们有许可证吗？”
“其他人在哪？”狄温哑声问，“他们在哪里？！”
机器人转了一圈，为难道：“不好意思，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请问你们有许可证吗？”
陆听寒说：“我们听到了频道里的坐标。你带我们去见发出坐标的人。”
“哦！”机器人再次转了一圈，“不好意思，没有其他人，一直是我在呼叫。”
它用脑袋上的屏幕模仿出笑脸，“你们好，欢迎来到尔顿！我每天都在巡逻城市，这里的防线很完好，墙体无破损，防卫武器可正常运作，你们可以放心居住！”
它又说：“我是帝国通讯员0293，很高兴见到你们！”
0293。
他们追随了近两年的通讯员0293，只是个机器人。
一时之间众人无言。
激动、兴奋、感慨和哀切交融在一起。
——尔顿完好无损。
他们找到了未来的家，不枉此行。
狄温问：“李斯特将军呢？他去哪里了？”
话音刚落，她的目光落在了房间的角落。那里的黑色椅子上有一具骸骨。
狄温瞳孔猛地缩小，几步上前。骸骨的头骨有弹孔，他是自杀的，而他的肩章和蓝色袖章都是那么熟悉——
她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这就是李斯特。
“李斯特上将在12年前光荣殉职。”机器人0293回答，“他的军队守住了怪物，死于饥荒。他给我下达了最后的指令，让我播报首都的坐标。”它再次显示出笑脸，“今天，你们终于来了！”
狄温的手在抖。
李斯特终归尽到将军的职责，守住了王都，守住了她的家。她看着那具白骨试图想象他的模样，李斯特比她大上几岁，即便是12年前也该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可她再怎么回忆，都是记忆中那年少的木讷军官，一看到她的笑，便会耳朵根发红。
她最后伸出手，提出了那军装口袋中的一块老怀表。
时隔多年怀表停了，指针永远指向12:03，一个并没有任何意义的时间，金子做的外壳还在闪耀。
“噢。”她说，“这是我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