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太原会,三千繁华谁与同
响晴薄日, 鸿鸣九霄。
江河奔涌长向东,不老青山千万重。
人间繁华三千里,举樽却问谁与同。
听笃笃马蹄响, 林间官道上神驹迎着长风一跃而过,一白一红, 袍角飞扬。
不多时, 二人携一身烟尘,策马往喧闹的城池而去。天虽大热, 但城中百姓往来仍不在少数, 城门口正排着长队入城的人们猛见高头大马风驰电掣般冲来, 登时面色一白。尚未惊慌,两匹骏马已经老远扼住了疾奔之势,两个俊秀不凡、各有风采的年轻人轻身下了马,一手提着兵刃、一手牵着马缰绳,跟在城门前的长队之后缓缓往城中走, 不见半分刚烈欺人脾气。
那身着红衣的侠客面容温谨修雅, 抬眉于众人赔罪一笑。
百姓这才恍然,是一双侠客哩!
众人又温温吞吞地排着队往城里走, 只是又忍不住去瞧队尾两个年轻人。
先头一笑的年轻人一身炽烈的回字雯黑领红袍, 看着好似是寻常布衣,通派为红, 却夺目而不刺眼, 袍角又不起眼地细细绣着白梅点点。有识之士仔细瞧瞧, 发觉这用的尽是上好的绸缎、光滑亮丽, 质地别致,大夏日里穿着甚是清爽凉快。有趣的是,他人却和和气气、犹如一缕和煦春风。
而他一旁的另一人则是一身回字红纹领白袍,又内搭着红色里衣,眉目华美俊俏却因气质锋利而叫人不敢逼视。
只是他又有些懒洋洋的,手中的长刀顺手往边上一递,从怀中抽出了一封书信,手指拨开,微垂着头,慢悠悠地跟着红衣人身侧,袍角不起眼的红梅也跟着步伐微微晃动。
二人好似未察觉众人暗中打量,慢行低语。
“婺州来信?”展昭单手接过画影。
白玉堂扫了那封信一眼,眉梢一挑,又合上了信,神色还有些困惑,“……白福说嫂子两月前带着芸生、云瑞出门了。”
展昭也是意外,“白大夫人鲜有出门,可有要事?”
白玉堂既如此说,沈嫮该不是往陷空岛去。
可若有要事出门,又怎会带着两个孩子?
白芸生且好说,岁及总
角,又是个乖顺和软的脾气。那白云瑞可是个小混世魔王,也不知怎么就能学了白玉堂几分,不足两岁就满白府瞎跑,一不留神就能跳个亭台楼阁,可把白府小厮吓到昏迷;如今该是三岁半了、更是能跑能跳……许久未见,恐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白福未提。”白玉堂略一摇头,收起书信,隐有忧色,“待入城发信一问行踪。”
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定是处处不便,沈嫮身旁也该是带了丫鬟小厮,至少那阿圆该是跟在身侧。如今两月已去,他们一行人身至何处,白福这白家管事要是不能了然于胸,便该挨罚了。
展昭微微颔首,又宽慰道:“白大夫人许是久居家中烦闷,芸生、云瑞同行,反倒该放心几分。”
沈嫮断不会带着两个孩子涉险。
说话间,他们又随着入城的队伍往前了几步。
临城门近了,二人耳力出众竟是听见城内有人弹拨琵琶,低声清唱。
如今他们正在素有“控带山河,襟四塞之要冲,踞天下之肩背”之称的太原府,中原千年多干戈,太原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早年又称晋阳,李唐之时更于长安、洛阳并称三都;李唐覆灭,百年前的战乱里又以龙城之名声传天下。只可惜大宋一统中原时,太宗下令火烧晋阳城、又引水灌之,旧城一夜化作废墟。
他们面前这座太原城乃是五十多年前新建。
今岁四月中起,展昭奉包公之令,彻查边关黑市走货。
因府州惯有折家军严令掌控,折家历代将军赤胆忠心,心知边关黑市非同小可,倘使寻常绫罗绸缎、珍珠玉石也就罢了,盐铁、兵刃等物,乃至人口,从大宋贩往外族,都终将变成一把把利器刺向边关将士的胸膛,府州数百年来鲜有此事,条条山道皆有将士巡视,而商客若要从府州出入,人货必查。
然而五年前折继宣继父将军之位,不仅为政苛虐,还是个贪财好权之人,横征暴敛之余,更是在两年前在府州建起黑市走货。
发觉折继宣背后柴炭铺子异样之后,包拯隐而不发,未有直接对折继宣和柴炭铺动手,而是坐等刺杀上门,便是趁机暗
中顺藤摸瓜、按图索骥,按着府州黑市这缺口彻查。展昭西行归来后,与白玉堂细细查探府州黑市,虽可惜那与折继宣相关的幕后之人早就收起爪牙,不知踪迹,但查封审问非是一无所得。
一是查封之物中诸葛连弩再现。
婺州一案里,桃木教手中惊现这失传奇物,白玉堂曾言江湖四世家,与元戎弩有干系的就有三家。
蜀中唐门,秦川沈氏,南阳连家。
“元戎弩乃诸葛武侯遗物,孔明躬耕南阳,魏晋后便有传言元戎弩图纸留于此地;而连弩属于机关兵器,唐门暗器闻名天下,又在蜀中,自是少不了钻研此物……至于秦川沈氏,铸兵世家,江湖神兵利器、奇巧之物不少出自沈氏弟子之手,江湖传闻沈氏上一代家主凭着书中描述打造出了一把诸葛连弩。”
婺州案破之后,剩余诸葛连弩俱以收缴官府。那教头杜承、仙老、杨主簿一一身死、女教主尤诗如今也命丧黄泉,半支秃笔四人下落不明,其余桃木教教徒焉知此等重事,此事也无从查起只能搁置。
展昭与白玉堂有意重新从这江湖三世家头上,再查问个明白。
二是边关走货,竟是牵起十五年前的旧案。
十五年前,天圣三年,以铸兵闻名天下的秦川沈氏,剑庐中所造兵甲被盗,竟在契丹人手中出现,因而陷入通敌叛国的案子。
沈三娘重情重义,性格刚烈要强,竟是来信与白锦堂恩断义绝。白锦堂单刀赴秦川,为沈氏一查此案,费了半载有余,揪出内贼,洗刷沈氏冤屈,更是将拔出萝卜带出泥,将走货黑市一溜烟儿掀了出来。
此案包拯亦有所耳闻,那时他尚未位极人臣,初出茅庐,天下鲜闻名;白玉堂不过垂髫,双亲逝世一年半载;展昭亦是总角之年,还在常州习武识文……而这江湖上已经掀起了数道风波,是紫髯北侠欧阳春,是清风刀客白锦堂,是云门神算云孤帆,是妙手空空楚宵文,是千面郎君沈贺成……这江湖上永远缺不了人,也永远少不了传奇。
旧案了结,白锦堂不知给官府送了多少走货商客。
却不想如今,漏网之鱼又现踪影。
婺州一案,是为寻白锦堂当年藏起的红册子;边关走货,又有十五年前白锦堂的手笔……白玉堂数年来屡遭困局,细细想来,尽是与亲兄的恩怨情仇有关。既如此,干脆从白锦堂旧年所为入手查个明白。
展昭与白玉堂此一行,一要寻秦川沈氏一问旧案,二要从沈氏与唐门口中弄明白诸葛连弩的来历。二人本打算着寻那沈贺成和唐无影便可,却不想二人竟是早在他们回府州前几天分别告辞离去,只好费心走一趟。
八百里秦川乃是关中京兆府所在,离府州尚有距离,二人南下一途,先东行折转来了太原府。
不过城门前排起长队,倒是令他们意外。
二人牵着马远远望了一眼,城门前站着官府的人,手中拿着画像,每每比对一个,才放过一个人进出城,自然就排起长对了……不过这模样仿佛在捉什么通缉要犯,展昭与白玉堂便拦住了前头的老伯。
“……是捉人。”老伯挑着担,见两个年轻人礼数周到,便笑道,“闻说前两天城里闹了人命案子,官爷可不就捉人着呢。”
展昭一怔。
“倘使死了人,行凶之人该在城中,如何连入城也查了起来?”白玉堂便道。
“这我便不知了。”老伯摆手,“官爷要查,咱们小老百姓自然得听了,虽说麻烦了些,总归是为了早日捉到凶徒,也叫人安心不是?”言罢,他又打量了展昭手中的刀剑一眼,好似后知后觉地想起这该是两个目无法纪的江湖侠客。而江湖侠客素来是与官府不对付,不喜官府条条框框的规矩的。
“在理,谢过老伯。”展昭温谨笑答,手中画影推还给了白玉堂。
白玉堂顺手接回,心知展昭安抚这老伯之意,未有再问。
队伍又近城门了些,展昭与白玉堂总算是瞧见官差手中的画像,可这一瞧,二人皆是神色一动。
因那画像上所绘并不像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而是两个清清秀秀、仿佛方才十五六的少年郎,其中一人模样还挺和善。近前时,又见通缉令上并无姓名来历,只写着杀人罪,官府悬赏多少银两。展昭抬眼细看了两眼,目中有些古
怪。
这一眼,二人总算是入了太原城。
原来这城门口进来就有一家酒楼,甚是热闹,展昭与白玉堂听闻的拨弦而歌正是从酒楼二楼传来。
一楼大堂坐满了客,打眼望去,多是些江湖草莽、商客旅人,正三三两两地喝酒吃肉,又一边谈着所见所闻,口中唾沫横飞。太原离宋夏、宋辽边境都极近,因而大多数人口中的新鲜事还是那边关战事。
这头有人从延州来,说范公至延州,如今受封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好似提拔了不少将领;那头就有人答应,说关中种老将总算是熬出头,得了范公青眼,如今请命好似要在宽州故地建城防御夏贼;紧接着就有人道,宽州那废墟乃是险地,建城不易,又要防备夏贼来犯,恐是难成……此一言罢,众人嗟叹。
三川口一役大败,万人战死,宋人皆是又恨又怒、又惊又惧。谁能想到他们西北边儿的小国一日竟成大宋心腹大患,不仅舍了藩国之说,自家称帝,还将大宋当成了嘴边一块肥肉,想吞食下肚了!
“范雍,哎,范雍误我大宋。”有人口出狂言道,“草包一个,官家怎将西北守疆大任交付此人手中。”
便有人驳斥,说边事多变、西夏兵强马壮,范将军已然竭尽全力尔,他舍命护国,岂容黄口小儿背后中伤。这话一出,两人当场对骂起来,一个说范雍遭夏贼算计而不自知,苦害三川口万人将士;一个说李元昊暗中伏兵,前方报信不力之错。二人各持己见,差点要撸起袖子当场打一架。
旁观其余食客也持杯摇头,多是叹息倘使范公早些起复,前来西北,兴许又是不同。
也有人低声言语,三川口一役刘、石二位将军苦战身死,却遭诬陷叛宋,得亏范公明察秋毫,还他们清白。
“那黄德和贪生怕死、战前怯敌,还污蔑忠臣良将,委实该杀!”
“死了!官家下令削首,如今还挂在延州城门上,以祭刘将军在天之灵!”
“死的好哇!”
“可惜了刘将军,我大宋又少一良将。”
闻言,又有人接着道,范公好似还提拔了个小将,披头散发似个蛮人,
还生的青面獠牙的,是个厉害人物。
知者哈哈大笑,“什么青面獠牙,什么蛮人,他那是带了个可怖的铜面具!是个汉人!”见旁人困惑,他出言解释道,“闻说他早年获罪、面有刺字,如今在边疆杀敌斩将,想来也是将功折罪了!不过延州之人都说他戴那铜面具该是为恫吓夏贼!……”
街巷夏风似热浪,扑面而来也透着一股难言的灼烫。
展昭与白玉堂从酒楼前牵马而过,耳中数重声响,嘈杂错乱,听到此处白玉堂又停住脚步。
“猫儿,”白玉堂喊住垂头沉思的展昭,“爷记得折将军在西夏得知,刘、石二位将军在三川口一役种乃是被俘,并非战死。”
展昭又走了两步,方侧头望来,闻言也是一愣,“不错,此事折将军该是已然上禀。两位将军被西夏那野利将军所俘,折将军派人在西夏探听,该是有搭救……”言之此,他见白玉堂目光古怪,又停下问道:“怎了?”
白玉堂端详了展昭片刻,松了马缰绳,伸手将展昭被风吹到肩上的白发带撩开,眯起眼:“你有心事。”
“……”
展昭神色未变,只是与他笑了一笑。
“……通缉文书。”白玉堂只略作思索,又敏锐道。
展昭已经伸手牵过白玉堂的马缰绳,继续往街巷前头走,口中仿佛并无作答之意。
白玉堂快步跟上,将长刀往左手一抛,右手一伸大大方方揽住展昭的肩膀,欺身而上,“别溜啊,你倒是给白爷说个明白。”
展昭眉梢微动,拎着巨阙的手伸出一指,一弹白玉堂手臂的穴道,被白玉堂一把抓住手指。展昭未有大动作推拒,只手中一翻,两人又在人群熙攘里毫无烟火气地换了一招,无奈单手提着剑,招招被白玉堂握住手指。
展昭只能无奈道:“莫闹。”
白玉堂侧着头,扬起眉梢,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可偏生语气坦荡得叫人可爱,“休要胡言,白爷何时胡闹。分明是你这贼猫,”他松了握着展昭手指的手,眼疾手快、不轻不重地一点展昭眉心,“臭猫!”
展昭被点了个猝不及防,见他还来,抬手便挡
;白玉堂又耍赖用另一只手撩开,又一点展昭前额,接着落下一词,“秃尾巴小气猫!”展昭已经侧开头,因而白玉堂的手指也从展昭眉毛上轻轻抚了过去,双目映出的是展昭一并推了上前来手肘与巨阙,白玉堂赶紧整个人退开一步,开怀大笑,“小心眼儿。”
街巷百姓不知他在笑什么,只见两个年轻友人逗趣,尽是少年畅快、神采飞扬,想是讨了便宜,皆是摇首。
展昭手中巨阙一撩,笔直推去。
白玉堂的画影已经不紧不慢地接了上来,好似与旧日并无不同,你来我往,目光交汇既光明磊落又亲昵非常。
风拂青丝。
二人又齐齐收了手,这几招里,已经不紧不慢地穿过人群。
白玉堂单臂手肘一压展昭的肩膀,展昭自然而然地略低下了这边的肩头,而那边白玉堂拎着画影的手从展昭手中接回了他的白马。
“那人你认得?”白玉堂侧头问道,话虽是问,语气确是笃定的。
展昭略一摇首,口中却温温和和答道:“我见过,他……”
话还未尽,他们在岔道口各瞅了一眼,一个望向不远处客栈高挂的幡旗,一个瞥过酒香四溢的酒肆。但二人既没向左也没向右,均是耳朵一动,齐齐松了手中的马缰绳,顺着风一提,竟是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揪出了两只瘦猴儿。
不是人。
是两只猴子。
展昭和白玉堂高高拎起两只毛茸茸的小猴子……呆住了。
※※※※※※※※※※※※※※※※※※※※
啊哈。
虽然要去昭昭家,但是我还是要,先走一下前情剧情。
嗯?我怎么突然又发起了糖……
我的手今天也……不受我控制……
头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