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魂守疆,折家儿郎不负宋
积云好似散了些许, 天彻底大亮。
众兵静立无言语。
折继祖的目光折转一周,四下百姓皆咽声避退,不敢与其逼视。
一眼望去, 积雪映照众人脸,多是耳红面池、无地自容。其兄赤胆忠心、马革裹尸, 护苍生黎民太平无人知, 生死未卜,却得身后所守万人痛骂糟践。
何等残酷、何等悲凉、何等心酸。
古传诗道, 塞上黄蒿兮枝枯叶乾, 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
边关儿郎守家卫国, 乃是府州百姓数百年来日日夜夜亲眼所见,那些无论寒冬酷暑伫立墙头的身影,那些奋勇杀敌、用鲜血与性命换得边境百姓无忧的兵马,那些年纪轻轻、兴许尚未成家就战死沙场,一去不复返的将士……再蠢笨无情之人, 也要为之动容, 遑论其中不乏有他们的夫婿亲子。因而如今猛然知晓误会甚深,闻折继闵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又有谁人不赧然汗下、愧悔天地。一时, 一个个无言以对,不敢抬目相视, 更有甚如折继祖那般双眼赤红, 羞愧泪下。
相顾无言。
待目至半塌的屋内, 折继祖冷寂的视线落在那个面貌溃烂、口吐鲜血的老头身上, 敛着一抹寒刃临首的杀意。正是心头大恨时,眼前这害得二位兄长自相残杀、害得二哥西行难归的罪魁祸首之一,他如何不想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百姓受歹人挑拨,纵是愚昧也不多是受一时蒙蔽。
且其中又要怪四年来折继宣恶行深入人心,将府州百姓一个个都变的疏远折家军。再说折继闵其人,深居简出,独得一副好样貌,是一个内敛澹然、恭谨守礼的温润君子,却鲜见与人深交、罕知脾□□好,纵使有几人称赞其气度不凡、样貌清贵,心向往之,今日闻歹人之言,还不是要经不住痛骂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平素便见他老成叵测,原是个奸猾狡诈之辈!
折继祖深吸一口气,按下胸膛里汹涌的恨与怒、哀与悔。
可这追根究底却是幕后贼人勾心斗角、耍弄人心!
兴许是他的眼神太过死寂冷漠,因而连那三番两次巧言令色的老头
也浑身战栗。
老头在已然查得真相的包拯面前还能登台唱戏,与人一唱一和非要将黑锅甩给折继闵,将“折家”谋乱一事于百姓之口坐实,是知晓此番被捉,绝无生路,因而不畏丧命也要将其中谋划进行到底。老头确是不惧死,总归已经死到临头,可在折继祖恨不得敲骨沥髓、食肉寝皮的目光中,心头仍止不住发凉发虚。
此子来日必成大器!留不得!!
老头的视线从折继祖身上平掠而过,落在那团血肉模糊的折继宣身上。
束发少年,未经战火飞血,初见锋芒,胆敢号令三军。
恐怕他今日还是头一回杀人,便一矛捅死了亲兄,目中竟无半分颤抖惧怕、无半分懊悔动摇,连肩头重伤之痛也忘之脑后。其杀伐果决、心智悍勇,浑身煞气奇重,隐约堪得来日悍将之风。
怎能想到他们处心积虑的谋划竟会败在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手中!
折继祖虽为折家三子,但因折继宣所迫,在府中不得练武、不习兵书,束发年岁还是个鲜有人知的折家庶子。哪怕折继闵将他与折继世送入军中,又有谁曾将他们放在心上。可便是这些许的不放心上,就成了折继闵暗中所留的一步棋!
刺杀包拯之局,重重叠叠,环环相扣,几乎滴水不漏,可谓是将包拯手段逼尽、将其身侧所藏能人一一逼出。至无人可用的境地,方才借折继宣之手,杀包拯、冤折家、乱府州。而此局只有包拯速速身死、再无机会为折家一辩,百姓皆受蒙蔽煽动方能得逞。而如今,此局被破不说,他们分明是在这场博弈里,反被包拯请君入瓮。
好一个引蛇出洞、将计就计。
折继祖手刃亲兄、号令三军,便使得折继闵清白忠心无证一事不再重要;纵使只有一面之辞,且见折继祖忠于黎民家国,谁人不先信眼前这少年郎!
老头步步为营、满心算计竟因折继祖一举付之东流,盯着这个少年并无惧怕,反倒顿时杀心大起。
可他失策恼恨,于折继祖而言又是可笑之极。折继祖何尝不是如此,何尝不是对其欲杀之而后快?街巷之中只被言语挑拨蒙骗的百
姓都恼恨得想要上前一人一拳捶死这老头,遑论折继祖?
他恨极!
该是恨的发狂,恨的夜不安眠,恨的几欲成魔屠遍人间。
叫人觉得折继祖这一眼去,也该是提起长矛,干脆利落地飞步上前,将这歹毒蝼蚁、将这奸邪鼠辈、将这衣冠禽兽……将这狼心狗肺的蝇营狗苟!碎尸万段!他既为家国灭亲,又怎能不手刃仇敌!
但只一眼。
他收回了目光,没有暴喝、没有呜咽、没有捶地而怒、没有愤懑痛喘。折继祖沉着年少的面容,对包拯单膝而跪,绷紧了折家儿郎的脊梁骨,纵使千疮百孔,握紧双拳,字词清明道:“回禀大人,反贼已诛,标下幸不辱命。”
罅隙里仿佛俱是他咬牙切齿、隐忍至极的恨语:不可!不可!
众人似能耳闻、心头一窒,城中街巷震动。
“何人行凶!!”听一人高呼,东边来的兵马姗姗来迟。
远道而来的兵马数万留于城门之外,唯有数百人纵马城中,转瞬将这街巷最外侧围住,一时之间水泄不通。而领头之人目如闪电,握着缰绳扼住飞马,远远望入百姓、将士围聚之地,见百姓提着灯笼,将士或握长兵而立、或持弓肃穆,人群中间,是塌毁半数的屋舍,还有乌黑面貌的中年人、面容溃烂的老头、受伤的少年、被箭矢扎成马蜂窝的男人……来者神色微变,却是惊慌之中糊涂不已,不知府州城中生出何事。
当他欲再高声发问,包拯望了一眼来,那肃穆庄重的面色不怒自威,竟叫人哑口不敢语。
“……”
包拯垂下视线,与众人一齐静望着折继祖,不发一声。
折继祖绷着平静面容,没有理会入城的这支兵马。没人瞧得出他眸中尚有何思,只一身坚不可摧的棱刺,面颊之上还溅着零星鲜血,是他自己的,也是他大哥折继宣的。他缓声,双膝跪落,垂头一拜,目光坠落在平地红雪之上:“折家公子误入歧途、罪孽深重,死有余辜,此乃折家教子无方,家父仙去四载,家母病重不知事,兄、继闵……沙场未归,折家无主,继祖为折家儿郎,不敢以年幼推卸,于此、负荆请
罪,甘领罪责,请——”
他声似要高起,却用嘶哑的喉咙里道出了低低的、沾着血的字词,“包大人降罪。”
十五瘦弱儿郎,一夜忽成人,却敢肩挑世间强负的诘难。
丁月华轻轻撇过头,眉宇但见不忍之色;丁家双侠与沈贺成凝眉不语;围视百姓与将士不论心神清明与否,皆犹如心头压了一块句巨石,喘不过气来。京中前来援兵不知前因后果,乍一听闻,心神掀起惊涛骇浪,思及被天子派来府州之故,又见那血溅三尺的血饼,又是明了又是糊涂。
众人屏声泪目中,包拯徐徐踏步上前,单手扶住折继祖未有受伤的肩膀。
“折继宣获罪身死,折三公子及时赶到、大义灭亲,已然将功折罪。”包拯亦是缓声道,“边关事急,正是用人之际,折家满门忠烈、为国而战,焉能信口论罪祸及满门?折三公子,折将军出征未归、不见捷报急报,定是陷入苦战尚需支援,切不可因小失大。”他轻轻拍了拍折继祖的肩膀,“起来吧,府州无将坐镇,大敌当前、百废待兴,望折三公子保重身体。”
折继祖微微一颤。
他微垂着头,双目有片刻的湿润,又转瞬收敛。
“……标下、领命。”折继祖仿佛还欲再言,又用力闭了一下眼,提着长矛顺从站起。
但被穿了窟窿、汩汩流血的肩膀似乎终于挨不住,发力之时紧紧痛缩了一下,他几乎脚下踉跄,一脑袋栽进雪中青石之上。包拯且伸手欲扶,只听重重一声响,折继祖的长矛抵住了地面,也稳住了他仿佛不堪重负的身躯。
他站了起来。
包拯沉默凝视,微微颔首,负手身后转过身去。
折继祖提着笨重的长兵,一步一步的踏过巷子,向着折家军将士走去。长风撩起他高高束起的长发,从那根简朴的木簪上轻轻拂过。他方束发,不必及冠,自然也用不上此物,但他仍带着这一根木簪,这一根……因折继闵身披战甲、束发戴冠,放在解下搁在书房桌上的木簪。
将士急唤军中大夫前来为折继祖治伤。
包拯这才又将看向那远道而来的兵马,那领头武将该是
禁军中人、天子亲信,此来是为包拯请兵援府州,个中缘由未定,日夜急急行军数日不得旁信,唯有面前钦差包公之言能听之一二。武将匆匆下马,从撤开两道的百姓中间穿过,踏步参见包拯,又快言快语、干脆利落问道:“折将军如今何在?”
包拯肃容审视,不答反问:“西夏兵临延州城下,尔等前来府州之余,圣上可调兵前去一援?”
“……延——州?”武将一怔。
包拯眸色微沉,心头敞亮,不由痛惜。
官家不曾收到他请兵之书之中所述原委!传信定是……!
这片刻停顿的缄默间隙里,那老头已经缓过劲来闻声而笑、犹如夜枭呼号。
“……包大人,信早被截换了!如今西夏铁骑西来,延州危矣,延州危矣哈哈哈哈哈哈!”老头桀桀大笑,正是绝无因畏惧悔改之时,引街头巷尾众人瞋目而视、恨之入骨。
沈贺成单手捏住老头的嘴,将他不知死活的赘语重重摁回喉咙之中。
然而老头歪歪地倒在那儿,被按得咳血,几乎窒息而死却仍面带恶毒笑意,逼的沈贺成不得不松了手,此时幕后之主未能审出、还不到他死的时候。可众人皆瞧得出,他这是临死关头,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延州,怎是延州?!不是说——”武将闻言急道。
包拯面色微凝,却无更多端倪,冷肃打断武将道:“李元昊率军十万,突袭塞门、金明二砦,于三川口埋伏我军,万人将士全军覆没,延州危急。府州折家军为援延州,已带兵入夏,牵制敌后迫其退兵。”
延州!那可是大宋西北要塞!
武将大惊失色,面容几经变化,尚未来得及再问两句,却听那作怪的老头咳着血、继续笑道:“怎会是、延州?怎不是府州折家军生事?哈哈、哈哈……!”
老头越发猖狂地笑起来。
他最是清楚朝中虽得延州八百里急报,但是这支天子赵祯早早派出的兵马一路被截断了耳目,比远在开封汴梁的赵祯还要又瞎又聋。所以他们一无所知地前来了府州,还道是为震慑折家军而来。
老头目中闪着诡光,哪怕包拯如
今未死、折家未被扣上叛乱的死罪,可这西北生乱、包拯中毒,他主之计仍有半数可成!
老头抬着头,溃烂的面容愈发阴狠,他本就半只脚阎王殿前,先头那一瞬被折继祖激起的畏惧皆抛之脑后,仍要在众慌平息之前煽动人心:“包拯——少在此处、扮那无辜无知之人!朝堂之兵、不正是、你请来接手折家军的吗?折继闵、领兵独自出征,如今断粮失踪、苦战无援、命在旦夕,便有我主手笔,仍是被你们所害,是被你们所害啊哈哈哈哈哈!是你们——无人信他!”
危言连番传,百姓目露震色。
包拯扫了一眼老头,不为所动,已经快快喝令道:“军情紧急、刻不容缓,尔等速速行军前去延州!”
包拯不过钦差,绝无权柄号令三军,可如今事急从权,再顾不得许多。
武将心头慌乱,亦是顾不上辩驳多问,只欲速速转身离去,心头却是大愁。须知他等禁军远道而来,疾行数日、本就疲惫,若再往延州急行,便是能赶到延州城破之前,怕也是羊入虎口!且此时去……
老头阴惨惨一笑,好似看出武将心思,落井下石道:“现在去,赶得上吗包大人?”
“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那可不是乌合之众,而是悍勇铁骑,”恶鬼的低语惯爱从人心的缺口处钻进去,他语气轻忽,每个字都犹如天落碎石,砸在每一颗动荡不安的心神上,“你们抓住了我又有何用,证得折继闵清白、落于我等陷阱又有何用?事后诸葛,为时晚矣。此时赶去不过收尸、不过送命!且府州无将,折家军半数出征,看看这些孱弱的百姓罢,你们敢将这边陲要塞空留于此?”
丁家双侠面色微变,沈贺成高举起手、几乎要一掌劈死这老头,复又握拳、冷面垂下。
几人皆心知不妥,这分明是威胁!
如此下去,戍边百姓失了主心骨,西夏还未攻入大宋、还未兵至府州,这城中之人先绝士气,愈是想象愈是可怕,将那西夏当成不可抵御的洪水猛兽。来日若当真有一战,定是万民流散、兵败如山倒。
这该死的老头煽动百姓非只是为置折家于死地,更是要
祸乱府州!!
果不其然,人群晃动、心思混杂,渐生骚乱。
武将的脚步也迟疑地停住了,回首望去。
老头神色道:“西夏侵宋之势已成,你们敢赌西夏不会突袭府州?”
“……”四下沉默,百姓咽声。
众人明知老头话中威胁之意却无以为辩,只有老头桀桀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快要被活活笑死:“延州定失,我主大业不日必成!大宋覆灭,皆是你们这些聪明人多疑罢了所害!”
大笑之余皆寂静,众目紧落包拯,仿佛能听见这些寻常百姓摇摆不定的祈求。
可包拯毫无动摇之意,一眼掠去,敛容肃色道:“还不速去。”
武将心神一震,深吸一口气,不敢与街巷百姓对视,快步上马。
而此声令下,街巷中百姓皆是望着那来了又走的朝中兵马,心头惴惴、手足失措、面露仓皇。
大宋将如何?
他们……又将如何?
头断血流是可怕的,可更可怕的是那一柄刀悬于头顶,不知何时才会掉落。而任凭自己奋力挣扎,都仿佛只有国破家亡的惨烈结局。而此时,延州之围已解一事仍未传达府州,就在昨夜,就在昨夜!李元昊被捅至后院的锋锐长兵所逼,来得突然、走的果断。朝中尚且不知,遑论这府州百姓。
街巷里的府州百姓心神恍惚、茫然四顾,忽而陆续明白,他们头顶上的天摇摇欲坠了。
天要塌了。
他们安居于此近百年,战事隔于城外,而如今,那根撑起天的顶梁柱危在旦夕、兴许不日将断。而大宋立国、中原止戈方才不足百年,战火分明还未烧到府州,百姓们就已然在老头的狞笑和无望的冬日里脊背发凉,禁不住恐惧颤抖起来。一时,府州民心大动,人皆张口不敢言语,恐慌的情绪像是传染的疫病,又像是无处不在的阴影,捕捉并吞噬每一个寻常百姓,令他们抱头而退。这在寒冬大雪里折射飞出的冷刃,斩落在每一颗弱小的心上。
完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恐慌着,不知如何是好,徒留老头嗬嗬笑声里径自嚣张快意。
见众人目随武将离
去,老头又火上浇油、扯着嗓子恶言道:“折继闵回不来了!”
“去吧!去吧!去延州送死吧!”他怪笑着,颤动的眼珠子里恶意滔天,字字言辞引轩然大波,便是捂住了这张嘴、堵住了这恶毒之语,也拦不住人心坠崖、岌岌可危,“没有人能回来!西夏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等着送他们见阎王!折家军万人冤魂不归乡,边陲布防处处疏漏,西北定起战火干戈,大宋将倾——!大宋完——!”
忽闻一声咻响,有什么急影窜过,重重扎进了塌落的屋舍石堆里。
众人不禁纵目望去。
是一支长箭。
箭尾的箭羽颤动着,距离那老头的面颊一侧不过毫厘之间,擦过老头的耳朵,沾着血稳稳落在石堆里、屹立不倒。折继祖赤着上身,肩上的伤口崩开,刚绑好的白布条染了刺目的鲜血。可他坐在雪上,收回扔箭的手臂,沉沉的目光如那支长箭钉住了老头。他没有喝斥、面无笑意,杀机没于眸,那瘦弱的躯骸好似在这人心动摇的悬崖边缘筑起了坚固的高墙。
世间清净了。
百姓唇齿皆战战,犹如噩梦惊醒、不知身何处,先见那少年眸中星火。
那是孤勇、是胆气、是将士纵死不灭的血魂。
他不必言语,众人皆心尖战栗不已。
是了,折继闵既未精忠报国、未曾变节,与同袍同泽此去浴血奋战未归,勿论生死皆是堂堂正正为家国黎民而战的大好儿郎,府州子民怎可先失勇锐之气。
自古将军百战死,沙场征战几人回。折家儿郎代代血溅西北这片土地,纵死守疆、不负苍生。纵天不佑我大宋,折家军亦要以血肉之躯、热血忠心筑墙杀敌!
凡折家不灭、定后继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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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星蝶醉舞小天使才会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