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回 升仙梦,谁人执火谁人嘲
“原来如此, 你才是鬼城西姥!”
万籁俱静, 众人哑口之时,一个幽幽的声音接着老妪的痛苦喘息响起。
雷鸣火起一般, 一个身影从昏暗的角落里窜了出来,发丝凌乱、浑身狼藉, 掀起尘沙,直扑老妪。是个道士打扮的男人,青氅蓝袍, 面有长须,此刻正灰头土脸,是升仙太子季禁!他好似刚刚遭过大难, 也不知如何逃出坍塌的高塔,如今正是面目狰狞时。
那双利眼——本该是修道人的风轻云淡, 如今却像烧着两团鬼火, 幽幽骇人。
他死死地盯着老妪, 单手成爪勾, 一击便要取老妪项上人头。
老妪也发觉此人突兀杀来, 在这衰败临死之际,猛地抬起头死咬牙做最后一击反抗。
“婆婆!!”围在一旁的众人惊叫姗姗来迟。
但就差一步之余,季禁整个人便顿住了,仿佛卡轴的提线人偶。
是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捏住了他的脖子。
叶小差轻巧地将人提溜过来,笑容灿烂道:“在我面前杀人?”他的语调那么轻, 轻的像是用刀刃刮动背脊的声音, 叫人顿时寒毛卓竖、心胆一颤。
季禁却好似还不知惧怕, 缓缓地扭过头来,幽幽的眼睛明亮诡异,伸手为爪,只捅叶小差心门要害而去,那面目竟有几分像那温老头荒唐胡言之时的疯疯癫癫。
叶小差笑了,眼睛也不眨地抬手一折,骨骼发出响声,正是顾唯先头的手法。
只是不同的是,顾唯用了内劲,而叶小差全是蛮力。顾唯的手法是从内到外生不如死的痛苦,骨碎而肌肤完好,而叶小差是从外到内……泰山压顶般无法抵抗的恐惧、皮肉皆毁的凌迟。
季禁的一根手指瞬间扭得不成形,成了个血肉模糊的面团,也叫季禁陡然惊醒一般发出一声可怕惨叫。
叶小差仍是笑,杀气纵横,“道长可清醒些?”
季禁大骇,盯着自己已经废掉的手指,狂怒又惧怕,痛苦又惊慌。
“你——你是何人——”
“折家军小小兵卒,不足挂齿。”叶小差说,“只是有些困惑,须得道长作答一二。”他
嘴角翘起一个弧度,白灰色的长发下,那只眼睛像牢笼箍住了面前人,“瞧道长模样,好似刚见过这破塔倒塌,不知可有见过我两位朋友?”
季禁一个哆嗦,不知是终于对这下手狠毒的叶小差起了惧怕之心,还是想起了什么,再不见与白玉堂谈笑风生的镇定自若。
“我今儿委实心情不好。”叶小差说。
季禁对上了叶小差的独眼,里头闪着光辉,是嗜血的、冰冷的、兴奋的。
“也不喜欢听人啰嗦。”叶小差笑了一下,“费神。”他的目光落在季禁身上,不疾不徐地说,“你还有九根手指、两条腿,一副躯骸……我实在有些赶时间,便再问你一回,道长应是见到我两位朋友了。”
季禁当然见到了,“……白玉堂。”他惊惧到了极点,痛苦又愤怒地说,脸上的肌肉绷得死紧,嘴唇磕碰有明显的颤抖,“他弄醒了那个女人,母蛊发狂震慑子蛊,所有人……所有人逃不过——”他亲眼见那白发女子睁开双眼,像是个发了狂、不受控的怪物一样嚎叫,伤及塔内八人。
这全在季禁意料之内。
过去数十年来,他知晓无法杀那白发女人,一是那女人武艺高强,二是紧要关头她总能以母蛊之威震慑于人,令他们这些被种下子蛊之人重伤而退。没有人能逃得过,只有身无此毒之人不受困扰。他们这些人,包括白玉堂还有他一并的那个年轻人都是身中黑沙虫毒,自然也是如此。
可季禁万万没想到,那白发女子长啸之后,白玉堂也突然发疯。
他就像是也失去了神志,又像是地府里爬出的杀神,浑身可怖杀意与内力化作一气,一掌拍去,直要将白发女子拍死当场!那女人自是不管不顾地起掌相抗。二人莽撞发疯,全然失控,哪管洪水滔天,只见两掌相击将全身内劲通通倾泻而出,真气相撞,排山倒海,天地色变。
塔塌了,大地陷落。
说来漫长,实则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塔内之人首当其冲,全都被突如其来的灾厄带着卷入沙底。那白玉堂和另外一个年轻人也好、白发女人也罢,又或是那屈老狐、金乌四足那四兄弟……
尽数先随塌陷的大地沉了下去。若非那一瞬他侥幸冲破塔门而出,便一并被活活压死在底下!
怎么可能还有人能活命?!
不可能的!
屈老狐受伤甚重,金乌四足那四兄弟轻功平平,白发女子直接被白玉堂一掌拍去时最早陷入沙子……至于几人之中轻功最好、哪怕发了疯也该能趋利避害逃出来的白玉堂,全然是被怀中之人拖累。那年轻人被和白发女子一样,被陷落的沙土卷住了脚。
而到了那陷落关头,白玉堂根本无逃命之意,还在护着怀里那个年轻人莫要被沙土掩住呼吸,根本冲不出来了。
只有他,侥幸活命……所有人都会死!
闻他断断续续所言,老妪竟是嗬嗬笑了起来,笑得几乎流泪,笑得像个鬼。
叶小差侧头望了去。
老妪说:“报应。”
她哈哈大笑,可留着血泪的眼睛那么痛苦,仿佛遭了摘胆剜心之苦,“报应——都是报应——”她笑着、嘶压叫着,口中狂呕黑血,和眼中流出的血融到了一起,“你们要取我儿性命,要夺我氿城,皆是不得好死!哈哈哈哈……!不得好死!都是报应!”
季禁咬着牙,脸上的肌肉扭曲起来,甚至连断指之痛都忘了,“那女人果真是你子嗣,你才是真正的鬼城西姥!”他越说越是恨极,清明的眼睛里又烧起了幽幽火光,明亮可怖,“四十年前我等所见的鬼城西姥不是她,是你!”
话音落了,他又自己摇起头来,“不……不可能!……你年迈至此,四十年前……就算四十年前是你!她如今也才不过二十!我们数十年来所见的人永远都是一个岁数、一个模样——不可能……”
“错!”老妪冷冰冰地打断了他,“她是鬼城西姥,是我氿城之女,是生于我氿城千民之中的一人。”
“长生不老是你们的骗局!”季禁闻言忽而发狂咆哮。
“长生不老?哈哈哈哈……!长生不老……!”老妪狂笑不已,像是被季禁口中之言逗笑了,更像是这一生都不曾听过这么好笑的事,明明呕得满身是血,明明扶着她得几位百姓都为她这般劳心费神惊慌不已,
叫着“婆婆”,想劝她保重身体。可她仍是在大笑着,粗哑难听,像是鸭子叫声,又仿佛随时会断气。
终于,她收住了,盯着季禁讥笑道:“区区凡人,还想着升仙不死梦!”
季禁浑身颤抖,怒不可遏,淡泊名利的修道人转眼成了疯疯癫癫的狂妄之士,发亮的眼睛里仿佛烧着熊熊大火,“你——你们——”他恨不得千刀万剐了眼前的老妪,若非叶小差尚且控住了他,早就扑上前一口咬死她。
老妪仿佛还嫌不够气人,又或是到了这一刻万念俱灰,不忘将这塔中唯一一个跑出来的遗存歹人咒下地狱:“从来没有什么长生不老,我氿城婆婆没一个能活过三十岁,我亦是刚刚三十,即将身归天地罢了!四十年前你所见不是她,也不是我!长生不老梦,哈哈哈不过是你这蠢物生出的妄想!”
“什么!”季禁愕然到叫破了声。
便是叶小差也目露诧异,望向了面似恶鬼的老妪,这分明是个至少七八十的老太婆,竟是才三十?
这一片刻对视里,季禁勃然大怒,“鬼话连篇!你是故意哄骗贫道!我亲眼所见,怎会有假!你一身内力浑厚,若只是三十怎有如此积累!”他分明是不信老妪之言。
“婆婆是为保我氿城无忧而存,你们这些外来人根本一无所知!”扶着老妪的鬼城城民气极,终于忍不住开口,显然他还有老妪身后得数千人,无一不知此事。
眼前形似恶鬼的丑陋老妪,当真才三十岁!
“你们在此数十年,氿城换了不知多少位婆婆。不知多少位!”老妪嘲讽道,说到这儿的时候,声音更加尖利讥诮起来,“而你们——你们为摆脱我们控制不肯多饮赤水,早就被黑沙虫啃坏了脑子,连人都辨不出了!”
“还成日想着不老不死、想着奇珍异宝……病入膏肓,被幻象执念所迷而不自知!愚不可及!”
四下静了下来,一时之间无人再作声,甚至连一声风响都无。
人心冷的可怕。
而在这样的寂静里,季禁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颤,“执念……幻象……”他喃喃地念了起来,双眼分明失神,
却仍是烧着诡异的火。
“假的,都是假的!呵……呵呵……”
“那又如何!”他猛然收了一口气,抬头死死盯住老妪,“我不管她是你的子嗣还是你的徒弟,又或是着鬼城之中寻常之人,也不管你们鬼城西姥已经换了多少人。”季禁冷笑着,发疯的面色竟然渐渐恢复了平静,彻底的平静,“你们既掌母蛊操控我等,便是我等解药!”
他眼中闪烁着发亮的疯狂之色,杀意浓重,可面容更加冷静,“现在已经死了一个,可我们的黑沙虫毒仍是未解,子蛊在身,母蛊一半在那女人身上,一半在你身上!”
“只要你死了——”季禁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转过头,望向了一言不发的叶小差,“折家军,贫道刚才可是听闻你是折家军中人,是一位军爷?”季禁笑了,眼睛里竟是畅快的恶意,“你与那中了黑沙虫毒白玉堂二人同道而来,称二人为友。听屈老狐之言,那黑沙虫毒该是意外从府州进了大宋罢!那可是千千万万无辜之人的性命……全掌握在这一人手里。”
他抬手指着老妪道:“何不杀她?”
叶小差望着季禁不语。
老妪却笑,浑然不惧,“你以为杀了我就可以解毒?黑沙虫毒,无药可解!我早说了,这已然是氿城之病。若是杀我能救,又何来我氿城之民世代居于此!”
“军爷莫不是不信?”季禁却根本不理会,只对叶小差笑道,“因她这些鬼城之人无辜?”
“因他们鬼城之人安居于此,却被我等中毒苟活的汉人所害百年?”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军爷莫玩笑了。”他说,面色也冷了下来,“你以为她所言尽实吗?不过是真真假假各掺一半。如今军爷武艺高强,她却被你重伤,再无还手之力,形势衰弱,因而不得不编织谎言,言语惑人罢了!为了引你恻隐之心,莫再对他们动手罢了!”
叶小差神色不动,只从季禁、老妪、数千氿城之民面容上扫了过去,又望了一眼黑暗之中的人。
季禁继续道:“不错,是我等为了解毒、为了活命、为了夺宝,在这数十年来杀了他们鬼城不计其数
的人。”他说的那么坦然,仿佛信手捏死了微不足道的蝼蚁,那平淡的神色叫人觉得恶心又可怕。
他嘴角先掀起,微微一笑,“我等确实在此为恶数十年,为苟且活着,为摆脱掌控,为杀这鬼城西姥不折手段!”季禁猛然凑近了叶小差,直直地盯进了叶小差的眼睛里,将先头对叶小差的恐惧也丢掷一旁,语气幽幽道,“可鬼城有异宝之事,可是他们的人故意传出来的。”
“……”叶小差眉头蹙了一下。
季禁哈哈大笑,平静又癫狂,“老太婆,四面财神是你鬼城之人!”
“是你鬼城的四面财神跑到大漠之外,闯入中原腹地,到处劫掠中原宝物!”季禁又转向了那老妪,“百年前大宋未立国,中原战乱频频!而他!一个大漠鬼城来的西域人,在中原到处留下名声,甚至将大漠建起藏宝窟的消息散布的江湖人尽皆知!”
老妪的脸抽动了一下,那可怖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不知是被戳到了心窝痛处还是当真心虚,嘴唇颤抖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季禁既然开了口,断然不会就这么放过她,“而数十年前,你说你们这些从不离开大漠底下的鬼城仙民,却开始在大漠里出入,身带异宝,引大漠之中来往的商客、马贼垂涎不已,纷纷出手……从那时起,鬼城的传说从大漠带到了诸国、带到了大宋。”
“是你们的人将我们骗来此地!”
“也是你们,要把黑沙虫毒带到外头去!”他高声道。
“军爷,你说,他们是为了什么?”
季禁那张世外之人清心寡欲的脸充斥着扭曲的恶意,“我们不妨信口一猜……你们这鬼城之人,也有人根本不想再继续呆下去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在这不闻风鸣的大漠底下!”他又放低了声音,“军爷你说可是?总有些人是清醒的,不愿意被掌控的,哪怕在此世世代代数千年。”
“他们——也是你们这城里而出,曾饱受折磨的人,想借外面的人的力量,杀死鬼城西姥。”
“胡说八道!无耻之徒!”老妪身旁数位鬼城之人喝骂道。
“不过是为自己为恶信口捏造的推
托之辞!”
“杀人抢粮,狼心狗肺之徒!竟然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胡编乱造之语!”
那些别扭的口音语调皆是对季禁所言的恼怒。
在此起彼伏的愤怒叫骂里,季禁顿了一会儿,不甚在意,只看着面无表情的叶小差,一口承认道:“是,没错,贫道、屈老狐、温老头,还有这地底下更多的汉人!都曾不折手段地杀人、抢夺他们的粮食。”
他微微地笑,讥讽的、恶意的,“可那又如何?谁不想活下去?”
他指着城中这些人,这些面露怒色的城民,“……有的人住下了,听她这妖婆之命;有的人多在石林里苟且,不敢反抗;有的人想要重获天日,争夺、杀人……各有选择罢了,生死面前论对错、谈伦理道德?军爷这莫不是说笑?”
“这里不是大宋。”季禁说。
“是不见天日的大漠底下,西域鬼城,水、粮食都比不上中原那广袤土地,这里甚至不能种植。可这底下何止千人?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毒死和饿死差别罢了。如此局面……我们既要反抗这妖婆,自然也以他们这护卫西姥的城民为敌,杀之又如何?”说到这儿,他平静地盯住了叶小差,就像是猎人盯住了他的猎物,“军爷最该明白不是?”
“中原大宋与各国掀起战事,契丹在北、吐蕃在西、燕云十六州被胡人所占,他们一日不臣,便是大宋的敌国。而他们的将士呢?难道不是个个无辜的百姓,难道不是各有各的家门?”
“以他们为敌之时,敢问军爷战场之上可会动恻隐之心?”
叶小差仍是无言。
老妪嗬嗬大笑,讥讽大骂:“你们汉人素来如此,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彼此彼此。”季禁冷笑。
老妪气的又呕一口黑血,差点就这般咽气,几次看向无言以对的叶小差,目光又狠又惧、甚是提防,似是怕叶小差当真听信了季禁之言要对他们氿城动手。
四下寂静,唯有季禁振振有词,因所有人哑口无言而仰天而笑:“我何错之有?不过各有图谋!”
“诡辩。”叶小差却突然说,“烦人。”
季禁望了过
来。
叶小差舔了舔唇,扯出了一个讥笑,“谋国利为疆土之内天下太平、万民无虞,谋己利为私财似宝……这话我也懒得争辩。”他将季禁随手甩在地上,歪着头掏了一下耳朵,仍是平静地轻声言语,“道长,我说过,我不喜欢听人罗嗦,毕竟我并非擅长口舌争辩的人,尤其是你们这些书读多了、偏爱用骇人道理说服人而牟利的。”
他啧了一声,又一句:“烦人。”
叶小差抬步往前踩,俯着身望向摔坐于地的季禁,轻轻笑道:“我这带兵打仗的兵卒,只管杀人,不管你罪行如何定断。”
“……是,”季禁一瞬的色变,又迅速收敛平静,他说,“贫道罪行,自有旁人论说。”
他再一次指向那边的西姥,仰起脸,嘴角冷笑连连,“贫道为己利为恶、从无悔意,如今技不如人,落于你手,自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他们,军爷打算如何?”
老妪的面色彻底变了,只冷笑:“杀我,根本解不了毒,你只管来试。”
季禁轻蔑嗤笑,充耳不闻道:“大宋百姓的性命,可就握在军爷你的手里。他们无辜善良,贫道罪孽深重,那又如何?他们都是身中奇毒之人,随时有可能将黑沙虫毒带去大宋,她这妖婆既然百年可换数代,母蛊便能一直从他们这氿城出现。”他没有屈虹那祝由术和古怪功法,张嘴就能用瞎编乱造蛊惑于人、乱人心志,可他一张红口白牙煽动人心之时有理有据,也不必那些本事,只须将这些推至别人跟前,也比颠覆黑白更为可怖!
城中诸人也忌惮、警惕地盯住了叶小差。
“杀一人,可救千万人。”
“覆一城,可换大宋太平。”
季禁狼狈地坐在地上,可眼中闪着光,扭曲无惧,“何轻何重、如何作择,该不用贫道教你罢,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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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