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六回 道几何,一点凡心堪难得
一双通红的眼睛睁开了。
那是一双异瞳, 有着一只琥珀色的眼睛和一只天蓝色的眼睛, 但此刻眼白发红、甚是可怖,犹如发了疯的怪物、毫无神智可言。只在她睁眼一瞬, 薄唇翕张吐出的一声穿云裂石的清啸,浪翻云涌, 天地变色。
这一下来的出其不意、防不胜防,白玉堂甚至没来得及再制住那白发女子,只在头晕耳鸣、内力狂震中, 喉头一股甜腥。白玉堂目中错愕,他来时轻易地扼住了这白发女子的咽喉,半晌都不见丝毫挣扎反抗之状, 因而断然想不到她平日四响钟绝不会虚弱至此。更想不到这六人欲杀此女次次不得手,不仅是有所顾忌、另有图谋, 更是无能为力。
他只得蹬步大退, 感觉怀中之人浑身动了一下, 一口黑血猛咳出, 眼睫微颤、陡然苏醒。塔中六人也当机立断直扑塔门之外, 那神色狰狞又恐惧,惊惶万状中甚至连叫骂的时间都无,一个接一个口中老血。
然而塔门咚地一声关上了,将所有人拦在里头。
白玉堂将展昭揽紧,又退一丈, 那口鲜血已然吐至白玉堂身前, 将那本就沾血的白衣染的黑红, 从白玉堂脖颈流了进去,温热、粘稠,令人不适。而展昭微睁的墨眸尚无焦点,方才睁开眼又无力地阖上了,面色惨白如纸,竟似油灯枯竭。
“猫……?!”
他神台一懵,像是山崩海啸摧枯拉朽,轰然塌了。
既生贪求,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
苦海无边,大道殊途,得之奈何?失之奈何!任平生侠义坦荡,走康庄大道、护天下太平。于己一点凡心所求……
不过一个展昭。
那双锋利的桃花眼染上了怒火滔天的血色。
杀意铺天盖地。
屈虹、季禁六人俱是魂飞魄散。
只听狂风炸响,排山倒海,那游走的内劲犹如星火碰上热油,白衣闪似鬼影。
一掌去!
白玉堂与那白发女子接掌相撞,刚猛浑厚的内力轰的碰在一起,恐怖如斯,人世鬼城好比无间地狱,一时间石裂墙塌,一泻千里。塔塌了,青铜沙漏被石头
一连撞出当当当数声响,不比往日撞钟之时雷鸣惯耳,却连绵不绝。本就沙石的地面裂开巨大的缝隙。从高塔与青铜沙漏之处蔓延向外,就近扑向鬼城石墙。
“小心!!!”
“怎么回……!”摔在地上险险爬起的公孙策被这地动山摇晃得一头滚向一旁氿泉。
猛吐一口黑血的徐开惊惧地伸手去拽,却是赶之莫及!
氿泉赤水在微弱的灯火中发着幽幽红光,像极了一张血盆大口,就要吞噬落入它嘴边的食物。公孙策脸色煞白,再如何镇定自若都毫无办法,只瞪大了眼。
正是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拎住了公孙策的后衣领,飞速将人拽了回来。
惊魂不定的公孙策在微弱火光中,竟还能从容地抬头一看救命恩人,可他这一望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入目,不由错愕一怔,“你……?”
“走!”那人不由分说,拎起公孙策和徐开,只冲石林深处狂奔。
谁还顾得上鬼城之内发生何事,再不跑出人命了!
这一奔,虽无疾若闪电之势,也是眨眼间到了离了鬼城边缘,远了那摇摇欲坠、似要开裂坍塌的石墙。着急之中,带人跑的那人差点一个趔趄,与公孙策、徐开就地滚成一个球。可他们顾不上狼狈,只顾向前。谁知道坍塌的究竟是石墙、还是那座鬼城,又或者是顶上那沙漠。
沙尘埋人本就可怕,九死一生,何况他们这可是在大漠底下!!
可未等三人离了险地松口气,就听石林之中传来冰冷至极的笑声。
“何错之有?”
声音石林的寂静里钻来,尖锐阴森,叫人心头一窒。
那是一个苍老又粗哑的嗓音,像极了指甲在木板上嗞了过去,是一个女人,或者说,是一个老妪的低吼。犹如地府阴风聒耳,声含内劲,震得三人俱是浑身一抖。抓着二人的那人猛然疾退数丈,躲入黑暗石林。
“杀一个老妖婆,于你们这些人而言自是无错的。”她说,“于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东西而言。”
“何错之有?真叫人恶心至极。”
公孙策目力不佳,未能从黑暗中发觉端倪,可
疾退之时,徐开却仰头看的清清楚楚!
有三个人,不,四个人在那儿。
倒在地上的一个灰发老头、蹲在老头身前的年轻人、坐在地上的十余岁小孩儿,还有一个白发的年轻人。徐开瞪大了眼,震惊不已,他认出了那老头正是这石林北端,打着“温将军温琼”名头的温老头。可这强悍的老头如今却浑身狼狈地倒着,一只手臂好似被拧成了麻花儿,灰发散乱,像极了一个疯子。
很快,徐开听见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笑声,眼前也只余一片黑暗了。
他没看见,顾唯敏锐地朝他们疾退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却仿佛未曾发觉三人的迹象。
只在这一瞬间,那温老头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半条腿上仿佛被刀削了大半,差点整个断下来。若非顾唯及时抬脚一踹,伤的可不就是一条腿,而是他这条命了!
而一旁的发出轻笑的叶小差侧仰起头,语气极轻道:“你果然还在。”他那只独眼璀璨明亮,战意盎然,浑身都兴奋得发起抖来,“如此甚好,”叶小差脚下一蹬,一拳朝黑暗里挥去,嘴角的笑容灿烂堪比日月之光,“我可数年……”
“数年没有这么痛快的打过了!”
两只交错的手臂挡住了他这刚猛的拳头,分明是苍老似枯木的手臂,却在这样的重击下丝毫不损。再往后露出的是手臂的主人,那是一个白发苍苍、披着白袍的老妪,皱巴巴的面容看来奇丑无比,像是瞋目而视的恶鬼用通红的眼睛瞪着面前之人。
“你们这些外来人,都、该、死!”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
倒在地上的温老头也惊愕地看着这个老妪,似是并不相识。
可下一刻他更加目瞪口呆,双唇发起颤来。
只见老妪的手臂一转,分明该是僵硬的枯木,却在这一瞬似柔软的柳条,霎时困住的叶小差的拳头。又是媚骨!还是媚骨!温老头尚在愕然这功法除了鬼城那白发女子竟还有旁人会使,只听嗡的一声响,叶小差的手臂汹涌狂暴的内力震得一麻。
可他面不改色,已经一脚蹬老妪的腹部,嘴里笑道:“这话说的,都是人,分什么外来
内来。”
“婆婆将死之人怎不留口德,来日下地府阎王爷翻旧账该如何是好。”他声调极轻,几乎不怎么费劲,也听不出语气,可手上发力却截然相反,拳拳以同样刚猛霸道的力道连绵不绝地锤上前,像是一只不停歇的巨大铁锤。
拳拳到肉的声音在石林里清晰骇人。
老妪连连招架几招,便只得松了叶小差的手臂再挡那可怖的拳头。她整个人跟没有骨头的一滩软肉一般,又像是一条白蛇从叶小差的拳脚躲闪,纠缠,内劲炸响。直掀得叶小差白发飞扬,浑身哆嗦……却仍是无恙!无恙!老妪怨毒的眼睛扫过远处的三人,浑浊的眼珠子里尽是血丝。
再一闪,她手往凌空一抓,远处的奴尔阿洪发出一声惊叫。
顾唯将奴尔阿洪拽起,但也来不及了,有什么东西古怪的力道捆住了他们二人。顾唯冷眼扫去,双腿一搅,凭他内力竟是没挣开那古怪的束缚,竟是差点摔翻在地。
若只他一人,岂会如此!
顾唯任由那力道拖住了他,将惊恐的奴尔阿洪丢飞出去;再一滚,之前被温老头用匕首划开的袖子竟然又少了一大节,露出两条臂膀。顾唯生的高挑精瘦,常年练枪,可两条臂膀不发力时全然不见魁梧,反倒像是文生公子的手臂,从未晒过日光一般,白皙瘦长,比他小麦色的面容相差甚远。
他正低头望去,只觉手臂无端一痛、数道血痕尽显,血珠滚落,像是那一瞬被刀切了数回。
“哑巴,丝线。”叶小差头也不回地喊道,双臂一翻,接连数拳似潮扑暗礁,连绵凌厉。
也不必叶小差提醒,顾唯已经看见了。
黑暗中隐约可见的丝线,细的几乎用肉眼看不见,但是韧性极强、锋利无比,竟是用内力也挣不断。可真是千年冰蚕丝、杀人于无形。
好一个牵丝傀儡!
只须老妪勾勾手指,就差点能将顾唯整只手臂切下来,甚至能让顾唯人首分离、犹如五马分尸。如今顾唯全靠一身内力抵抗须臾,又有叶小差连连牵制老妪,方才无碍。也幸亏奴尔阿洪已被他丢出,否则这会儿是菩萨难救!
“过来!”
叶小差鲜有地喝道。
顾唯毫无犹疑,只踏步朝二人缠斗之地冲去。
只一瞬,顾唯已至叶小差背后。
叶小差抬脚侧蹬那老妪,从顾唯身前一拽,目光冷冰冰地扫过顾唯血流如注的双臂,本是用双臂去卷丝线,竟是中途换招,徒手将困在顾唯身上内力都挣不断的丝线硬生生扯断了。只是他的衣袖又被割成数条,布衣上尽是口子,破破烂烂,比乞丐还要衣衫褴褛些。更可怕的是,他那几乎刀枪不入的躯骸,竟是为扯这丝线,双手刮开数道口子,掌心皮肉翻飞见骨,鲜血淋漓起来!
到如今谁还能想不到叶小差布衣破碎为何。
他来前就在与这白发老妪一战!
这便要从他被捉去之后说起。
流沙陷落之后,叶小差因脱力坠入氿泉,便发觉那氿泉十分诡异。他这善凫水之人竟是憋足气、放松身形仍是无故笔直下沉,仿佛被什么奇异力道拖拽着往底处沉。哪怕他善于泅水,也非是水中鱼虾,这般下去岂不是要淹死;且这弯冷泉是个不见底的深潭,越往底下沉,越是浑身沉重,压力倍增,非是他这铜筋铁骨早就被挤成一张饼!
闻古传鬼神之说,有弱水,鸿毛不浮、芦花底沉,竟与他那日所觉也差不离了!
这便是为何,屈虹于白玉堂一口笃定叶小拆必死无疑。
他非是信口雌黄、危言耸听,要戏弄白玉堂与展昭,而是当真实话实说,落入氿泉赤水便再无人能爬的出来。他在此三十年,从未见过。且正如他所说,便是当真爬出来,也中了赤水之中黑沙虫毒,左右不过一个死。
可叶小差爬出来了,毫发无损。
那日他惊觉身上酥麻,仿佛被蚊虫啃食,便得了几分清醒,凭着歇息片刻的最后余力从氿泉之中硬是爬了出来。只是这几分清醒也在上岸之后彻底消失,昏在氿泉之旁,被鬼城仙民所见,带走了。屈虹所知,句句属实,鬼城城民焉能不知?叶小差是个异数。
而这个异数,就这般在三响钟大会时带给了白发女子。
展昭与白玉堂见叶小差时,他方才苏醒没多久,那时正有人往他嘴里灌甜滋滋的
赤水。
啧。叶小差平生最厌甘甜之食,嫌之味腻,张嘴吐了个干净。
那捡人的鬼城仙民大惊失色,发觉叶小差身上不仅能从氿泉里爬出来,身上一点中毒迹象也无,黑沙虫毒根本种不进他体内!这是什么妖怪?!添之叶小差年纪轻轻、也是一头白发……鬼城仙民哪个不会想到同样一头白发的婆婆、鬼城西姥?
叶小差乍一醒来,正是浑身乏力,吐完赤水便被押走;又见白发女子,一番缠斗,才刚起了兴致,却不经意被锋利丝线伤了脸,紧接着就被什么怪药给迷晕了。
说来好笑,他虽练了铜筋铁骨,称得上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可对蒙汗药云云毫无办法。
等他再醒,便身在塔中,见着那一丑陋不堪的老妪打量着他,那恶鬼似的目光里尽是杀意,分明是正要动手将他剁碎却一时不得章法。叶小差虽对鬼城之事一无所知,也不认得这白发老妪,却非任人宰割之人。且他战意升腾,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二人大打出手,一路从塔内杀出,出鬼城、至石林。
只是老妪用尽手段,无论是奇诡功法媚骨还是那肉眼难见的丝线,该是神仙般的高手在这手无寸铁的近身一战上也要身死千百万次了,偏对同样像个妖怪的叶小差毫无办法。常言道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诸如精通金钟罩铁布衫功法的习武之人,老妪非是没对付过,但无一人如叶小差。
这真是个打不死的妖怪,老妪也不由骇然。
不仅如此,叶小差越打越兴起,见老妪内功深厚、武艺娴熟,比之那白发女子更甚,更是畅快不已。
刀枪不入、力沉泥海!她这是碰上克星了!
老妪气极,见委实奈何不了他,借地形便利,一时不见踪影。叶小差又巧碰上顾唯等人,干脆落下身形。如今那温老头几句话又将老妪从石林之中激出,叶小差如何不赶紧逮着人一战高下。
叶小差的厉害老妪已有领教,他一旦提起全身精气,整个人像是愈战愈强,永无疲倦之时。老妪岂敢与他这般长久为战,耗也要被他耗死了。她纵使一身内劲深厚似无底深渊,但总归是个年迈
之人,内力虽强,精力不济,这才盯上了顾唯与奴尔阿洪。
那两个小子总不可能也和叶小差一样!
就差一点——!
老妪落身当下叶小差紧跟而来的拳头,心头大恨!
顾唯见丝线被扯断,利落地蹬足一退。
他瞧出老妪近身功法奇诡,并无出手之意,只落在石柱高处,皱眉盯着那白发老妪。
叶小差的拳脚比原先更重了,伤及血骨的手成拳,不知痛一般挥动,鲜血溅了老妪一脸。若说往日他提月牙戟又或是挥拳掌之时每每用尽十成力,毫无变化,却连绵不绝、刚猛霸道,本该与老妪僵持不下,谁也奈何不了谁。这会儿他便是用了十二成力,卸了老妪满手可怕丝线,气吞霓虹、杀意尽出,只杀的老妪气势越走越低。
眼瞧着这丑陋老妪分明该有一战之力却古怪地渐显狼狈,面露颓色,须臾就会被叶小差捶死。
顾唯突然道:“老叶,抓活的。”
叶小差眉梢不动,独眼闪烁,好似充耳不闻,可手上一拳落去、又化拳为掌,掌去,又化掌为指,眼花缭乱。这一拳、一掌、一点,伤其脉、断其功、乱其气——封其穴!
老妪吐出一口黑血,猛地倒地。
她气喘不已,皱巴巴的老脸上汗如雨下,仿佛随时要闭过气去。
叶小差这才收了气,轻轻吹了个口哨,低垂着眼望向老妪。昏暗中,藏在白发那下面的笑容过分灿烂,弄不清到底是畅快了,还是怒极反笑的愠色,只低语道:“老婆婆,你可莫死啊。”
“你……!”老妪双目如炬。
“哑巴啰嗦起来了不得,婆婆且忍一忍,好好答几句……”叶小差歪头又道,露出另一只眼睛上的长疤,虽然没有睁开眼,可那里头却好似封印着什么怪物,让人寒毛卓竖、怛然失色。他扭了一下脖子,似是不快,但只是轻啧了一声,杀气纵横,轻轻低语,“我定送你上路。”
闻狂妄之言,老妪冲冠眦裂,“竖子尔敢辱人!若非此时不便,你焉能趁虚而入、伤我至斯!”
叶小差撇唇一笑。
顾唯已经踏落在地,他的双臂还在垂着鲜血,伤处
诸多,每一滴溅落在地上掀起细微的尘埃,“四响钟,虚弱之时,你可是鬼城西姥?”
叶小差抱着胸,懒懒瞥了一眼,却先道:“错了,我见那鬼城西姥,可是个年轻女人。”
顾唯便依言瞧向叶小差。
“功法相同,气不同。”叶小差便知顾唯这是问话了,灿烂一笑,“不是同一个人,那女人气轻,身法飘诡;而她气浊,朽木将倾。”
“快死了?”顾唯言简意赅。
“快死了。”叶小差说,“一身毒瘴入髓,恶臭难当,残躯一副罢了。”
顾唯自是闻不到叶小差口中的恶臭的,但他并无疑虑,回头看了一眼那温老头。那老头的面色来看,并不认得这个老妪,他在此五十余年,又称那鬼城西姥面容未曾变过,不老不死,不该是这样一个老太婆。
那此人是谁?
该是鬼城之人,莫不是鬼城西姥之仆?
正当顾唯垂眉细思之时,远远的突然传来巨大的轰鸣。
紧接着便是地动数震,犹如山崩地裂、天塌地陷了一般。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们最近难道都要用啊啊啊来对话了吗!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我一个人自嗨好寂寞。
呜。
难过。想发刀。
xxx
捉个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