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回 步步逼,荒唐野心各有求
世人常道:舍小, 取大。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
顾唯神色不动。
温老头继续道:“再说, 我等若不一并与鬼城西姥为斗, 难道要在这大漠底下饿死不成?”
“暗河从南向北,水中能食之物皆被南边的鬼城所截。那西姥……独享鬼城所有吃食、财富, 只在一响钟时以神赐之名赏给城中之人!我利用他等,却也庇护他等,给了他们活下来的食物, 免了他们被西姥摆布操控!如此, 换他们以命相搏有何不可!”
“前后因果,我皆已据实相告,顾大人, 你我过去素未谋面, 我亦不曾害你性命, 你何苦揪着我不放?”
“……”黑暗中无人应话。
唯有那杀意真真切切。
白玉堂尚能分辨乃至克制这种全然与他无关的杀意, 因而未有立即动手, 甚至心疑这与那“黑沙虫毒”摆布于人有关。只是他弄不清既是顺从于鬼城西姥, 又怎会生出杀意来。他与展昭中同一种毒、同时毒发、同饮赤水获救,可又处处不同, 入鬼城之前还能算到早两年饮百毒,可进鬼城之后便彻底泾渭分明起来。
展昭受控,他不曾。
展昭因赤水之毒而行止古怪, 他不曾。
还有……展昭能辨别鬼城所生幻象, 他不能。
白玉堂细细思虑这些, 多是狐疑这些疑虑便是黑沙虫毒与赤水之毒的真正问题所在。而这些弄不明白的困惑,和这股莫名其妙的杀意一样,让白玉堂死死地克制住了动手杀人的欲念。二人所中之毒奇诡,绝不能将这鬼城西姥轻易杀死,断了后路。且便是黑沙虫毒真是因为子母蛊虫,只须杀死鬼城西姥就得解……赤水之毒又当何解?
这些人显然全然只顾黑沙虫毒,而非赤水之毒。
黑沙虫毒令人成鬼城西姥的傀儡,而赤水之毒则使人淡漠无情,前者若不解定会身死,后者却并无此害。但白玉堂如何会坐视展昭因赤水之毒,彻底失了本性。
哪怕白玉堂能从屈虹六人面中辨出,他们未曾于黑沙虫毒与受西姥掌控之事上撒谎,他也赌不起。
且他们定还
有旁的隐瞒之语,又或者说,他们怂恿白玉堂趁机杀人,定是另有所图。
许是因动手杀这鬼城西姥会危及行凶之人的性命,又许是旁的……
既然人人都说,杀西姥可解毒,不如……他突然松开掐住白发女子的手,立指连点女子腧穴,对惊愕的屈虹等人道:“不如,也问问鬼城西姥罢。”
万籁俱寂,似有千万年那么长久,又仿佛呼吸那般短暂,白发女子猛然睁开了眼。
“……”
“……确实。”
漫长的寂静里传来年轻人轻如低语的喃喃,“你不曾害我性命,你所图谋,与我算来并不相干。”顾唯静静地注视着被他踩在脚下的人,英气冷峻的面容寡淡到像是天山之上一湖水,了无生趣,又冰冷无情,“丢卒保车,是该如此。”
温老头与那目光相对,冷汗直落,又一次感觉那双黑眸所看的人并不是他。
像是透过他这张老脸,看到了某个相似之人。
顾唯笑了一下,冷冰冰的,黑眸收敛思绪又波澜不惊起来,“阁下虽句句属实,是为活命而图谋西姥性命,但你们所图的却并非之事保命而已。”他顿了顿,抬脚松开温老头,而是蹲在老头边上,歪过头,“既然有所隐瞒,我便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们居心不轨,于我有害。”
“……”温老头的喘息更重了,像是怒气,又带着一股惊恐,“你……莫不是要杀我?”
顾唯将温老头的衣襟拽起,黑眸像寒冰做的利箭,盯进了老头的眼睛里,令人胆寒,“并非。”他说,好似懒得解释,但隔了一会儿,仍是接着道,“人心且最是麻烦,不比战场刀枪爽快。”他的面色难得生出几分嘲讽,“你们这些人,总是惦记着用别人的命……”顾唯说到这儿又闭了嘴。
他并非如此多嘴之辈,更懒得与人饶舌。
今日他委实反常了些。
顾唯眉头一蹙,隐约察觉自己心绪起伏过甚,更是数次因面前之人种种举止与那人……他闭了闭眼,眼前冷不丁地闪过折继闵疏离又和煦的眸子,闪过七岁稚童喊着“小顾哥哥”的笑靥,最后落在那个降雪的夜晚里,那声低问
:“当日,可是他故意为之?”
“我不知。”叶小差的声音穿过尘埃而来,“我不知,你也不知。”
顾唯猛然睁开眼,心头繁乱思绪顿收。
将帅离心乃是大忌。
如叶小差所言,他出城之前心怀郁气,是从养父老顾与老将军身死沙场之后再未曾有过的。那三户人家无辜遭害,始终是他这折家军副将与将军折继闵之间的刺,是他与他那相识十年的友人折广孝心头的刺。折继闵算无遗策,事事运筹帷幄、谈笑风生,便是兵变夺权,也条理清晰,不费一兵一卒,顾唯太清楚了。
相识十年,顾唯自认未曾从那张面容上看到温润和煦以外的神色,没有什么能让失态。
那日可是他谋算?又可是他误会?
顾唯又望尽黑暗里,盯着眼前这张老面孔。
他失常,是何时开始的?
顾唯眯着眼,便是他再挂怀那事,便是眼前这位“温将军”与折继闵行事仿佛有相似之处,又或者说他所行所为、处处叫顾唯想起当日府州城里那根刺……他也清楚得很,他素来一码归一码,绝不会将毫不相干的两件事混为一谈,更不会因旁人而迁怒。尤其是,几次试图杀死眼前的老头。
顾唯的眉梢微微动了一下,舔唇而笑,容色漠然。
是见到这老头的时候?不,不是。
他往前推想,便同时想起那四人曾说城中红色怪雾,遇之心神大乱、幻象横生。
哦。顾唯无声地笑了一下,是那玩意儿。
他上石柱之时,还为辨别其中血腥味之外的一股味道,细细探究闻了闻。想是距离虽远,不至于叫他生出幻觉,也足够令他神智糊涂了。果真够毒,这鬼城诸多古怪犹如一座毒城,确不该掉以轻心。
顾唯转瞬思绪过,稍作吐息,试图敛容收念。
只是他面容且未恢复平静,突然抬手一挡,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极远的低喊:“哑巴!”
来的不是刀光剑影,而是一把石沙。
他那番沉默细思,正叫温老头心头战战兢兢,疑心顾唯已经全然失了耐性要动手杀人。温老头本就不是轻易束手就擒之人,示弱坦白
一为活命、二为懈其心防。如今他好话说尽仍不见顾唯有放他之意,自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顾唯问完话便要弃他无用、杀人灭口!老头目光发狠,手中冷不丁抓了手边一把沙子,趁着顾唯出神思索之际一把甩去。
沙石自然是手挡不住地,顾唯的眼睛下意识地闭上了,但那小石子仍是从脆弱的眼角划出了一道浅浅血痕,血珠滚下脸颊。
“顾大哥!”奴尔阿洪的惊叫迟迟地响起。
银光扑闪,是温老头袖中滑落的匕首斜上一横。
一个矫健的身影穿过石林而来,身着一身布衣,只是好似遭了难,布衣又好几道口子,下摆更是流苏一样切的碎碎条条的,也不知遭了何事。而他一头奇异的白发,飘飞时露出那一双眼睛,一只明亮粲然,一只长疤骇人。
顾唯头也不抬地一握,一折,只听刺啦一声,他右臂的袖子被匕首划开一道长口,掉落在地。而他浑身内力高涨,凶猛得跟野兽一般。
与此同时,温老头发出一声惨烈地叫声,匕首掉落在地,他那只手竟是直接被顾唯折翻了过去,是骨头直接从内到外捏碎断开了。顾唯这才睁开眼,黑眸还因为那把沙子变得通红,但他似乎无甚感觉,甚至无意理会那道喊声,只用那双眼睛盯住了老头接着刚才的话头道:“阁下,顾某刚才说了,委实不想一遍一遍地再提。”
“为何饮下赤水数十年的你们,尚怀如此波涛心绪,不似斩念断情的傀儡人?”
他不见怒容,然而通红的眼睛使他更像战场来的孤魂野鬼。
“你等杀西姥,还有何企图?说。”
温老头嗬嗬喘息,痛地声音不成句,“我……我……”
在顾唯发力将温老头地整个手臂当成麻花拧转过来之前,温老头发出一声尖叫,“鬼城……!”他痛苦地说,“我等,图谋的是活命和……!鬼城!”
“鬼城有何物?”顾唯冷然道。
“疯子!”温老头痛苦喝道,“你这个——疯子——!”
“鬼、城、有、何。”顾唯一字一顿地说,他手中内劲不知如何,竟是折磨得温老头这修习金钟罩铁布衫之云外
功得人,痛得恨不得挥刀自绝。
“宝——四面财神——!”温老头终于叫道,“他的宝库……!”
顾唯笑了,头发竟是飘飞了起来,眼睛因不适而留下一滴眼泪和血珠混在一起,“何物。”他口中言语愈发简短,整个人像是恶鬼窟里爬出来的一样。连一旁的奴尔阿洪都吓懵了,跌坐在地,浑身发抖,忍不住向后爬去,正好撞上了在他身后停下的人。他一抬头,正是叶小差。
“叶大哥……”奴尔阿洪惊慌失措地叫道,指着顾唯,嘴里结巴,“顾、顾顾……他他他……”
叶小差轻啧了一声,对顾唯所为无动于衷,只撩起眼皮,瞧奴尔阿洪一眼,灿烂地笑了笑,“无事。”
话音落时,一并响起的还有温老头惨绝人寰的叫声,顾唯没有直接重戳温老头的罩门、毁去他的一身修为,但却一寸一寸地捏碎了温老头的手骨。在痛不欲生的喘息中,温老头终于微弱道:“不死药!长生不死药!”
这话之后,顾唯总算是松了手。
叶小差扫了一眼,这手法与他如出一辙。但除四五年前老将军被害身死,为从敌口盘问细作何人,他已然数年未曾见顾唯出手,更不曾见顾唯如此情绪波动。往常若要盘问,可都是他下的手。叶小差摸着下巴觑了半晌,迷惑的目光才落在顾唯身上,心说短短两日未见,这老头哪儿惹了哑巴?
顾唯和温老头自是不可能答他,甚至温老头根本不知哪儿得罪了顾唯。
“鬼城西姥的不死药!”温老头痛苦到了极点,如遭凌迟之刑,几近生不如死,“她不老不死……五十余年……我不曾见过她变过模样,习得失传功法,内力浑厚仿佛有百年功力……”他匍匐在地喘息着,目光所及的手臂已经变成了一滩肉,这条手臂废了,“季禁说她定有长生不死药……他为此……”
闻言,叶小差轻轻笑了一下,眸中讥诮,却并未有发言。
“屈老狐……是为……她掌有的宝库……”
温老头仿佛没有听到,因痛苦而失神的目光诡异地燃起一把明亮的光来,“屈老狐说……鬼城藏有失传秘籍……和……和上古
神兵……说西姥……不是吃了不死药……是奇异心法所致……”他缓慢地喘着气,失去了反抗之力,断断续续地说着,“鬼城……是上古先民……遗迹……鬼城……若得鬼城……都是……我……我……”这失神的最后,温老头竟然笑了起来,怪声怪气,疯疯癫癫,像是得了失心疯。
顾唯与叶小差都听出来了,不说青丘狐屈虹与升仙太子季禁所图,这老头想要的是就是这座鬼城。
他要掌控这座鬼城,取西姥人头,自己做这大漠底下掌控毒物的王上!
他竟有如此荒唐的野心!
顾唯冷冷地按住温老头的下颚,“可你无意亲手杀她。”
“母蛊在身……”温老头笑说,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没了意气风发,也没了亲切和蔼,只是一个发了疯、满心奇诡念想的糟老头,可口中字字句句确是清晰无比,“我为子蛊,此举于母蛊如犯上作乱,若杀她定遭反噬……呵呵呵……季禁不知道,那四个蠢鸟兄弟也不知道……可五十年了……没有人能杀了她……”
“你和青丘狐屈虹可是同谋?”那青丘狐屈虹,不曾被提起。
“同谋?……不过是为杀那老妖婆各自谋划罢了。”
他扬起头,灰发散乱,悲愤填膺,在黑暗里怒极高声:“老妖婆以毒物摆布于人,害我五十余年不曾再见天日,苟且活于鬼城一隅之地!五十年!五十年了!”
“我要杀她!夺她鬼城!掠她珍宝!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
高声只余,黑暗中只剩下低低笑声,在这个冰冷的大漠地下,叫人头皮发麻、身心发寒。
公孙策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心头嘀咕这沙漠底下虽不及荒漠上头那般寒冷刺骨,也到底是冬日。他拢了拢袖子,顾不上冷意,指着一旁问道:“这便是氿泉赤水?”
不远处是潺潺流水自南向北,他身旁,这石林边缘有一弯冷泉深不见底。
拎着灯笼、身材矮小的徐开微微颔首:“正是,赤水底下生黑沙虫,你莫要以手触之。”说着,他递了一个葫芦上前。
公孙策也不客气,开了葫芦盖,装了些许赤水,与
徐开一并向后退去,这才拿到鼻子前闻了一下。
一股甜味。
公孙策拧眉想了想,确是从未见过,该是这大漠诡城独有的。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多的是他未见过的怪象与异物,也不怪他博览群书仍孤陋寡闻了。这便是为何书中常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只是这会儿他得想办法弄明白黑沙虫、赤水还有徐开所说的怪雾幻象种种道理,再孤陋寡闻都得一试,方能找到剧毒解法。凭赤水之毒稳体内毒虫此等饮鸩止渴之举是万万不可的。
他一边摇着手中的葫芦,一边在心头摆弄着几个字词。
黑沙虫、赤水、鬼城西姥、红雾幻象……
黑沙虫,剧毒,活于人血,繁衍至毒发,食人肉骨,又寻活物为寄体。中毒者背后生黑斑。若中此毒,便受鬼城西姥所控,顺从于西姥,为其傀儡,甚似子母蛊虫。若不饮赤水遏止,寻常人一年必死,习武之人则活不过两个月;若饮赤水而断,三日必死。
赤水,有毒,不足害人命,却叫人斩情断念、忘前尘旧梦,浑浑噩噩、安居此地……此番说法委实存疑。
公孙策看来徐开心绪起伏与常人无异,更有药罗葛等人不忘仇恨。这斩情断念究竟是何人所言?是真是假?连徐开也不能解答,甚至从未想过此问。最古怪的是,饮赤水,能破城中血腥味的红雾幻象,这又是个什么道理?红雾生幻象该是也有毒,乱人心志,怎听着赤水又是这红雾之解?
至于那鬼城西姥,他未曾得见,也不知是个何许人物。若能寻得展昭与白玉堂,兴许还能一并前去一会鬼城西姥、探得真相,如今却是不行,托徐开一并来着氿泉便已是劳烦。
闻徐开之言,四响钟时,数位寻宝人会在城中与西姥为战,正是干戈四起、死伤无数。他们既是为杀西姥而活命,更是为抢夺城中仙民粮食,日日杀红了眼。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时入城确如羊入虎口,徐开武艺平平断然护不住他周全,公孙策也无意让徐开为此冒险。
公孙策正垂眉细想,忽而一声可怕长啸,自城内传来,震得他耳朵嗡响、头昏脑胀猛摔于地
。
而一旁徐开竟是猛吐出一口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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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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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一下行文……加了一丢丢昨天忘记写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