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回 纵浮云,苦痛梦回犹别处
大漠里的人常说, 沙海底下埋藏的秘密,和它埋葬的尸骨一样多。
展昭醒的时候, 满眼昏暗, 叫他一时分不清到底在梦中还是当真已经清醒,甚至怀疑自己是生是死。
他已经做了很久同一个梦, 光怪陆离,一团迷雾、鬼影重重。而总有一个古怪的笑声折磨着他,一时像老妪嗬嗬, 十分可怖, 一时像少女脆脆,银铃悦耳。一开始他梦醒时分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可一日日地重复, 哪怕第二日片刻间烟消云散还是给他留下了模模糊糊的印象。
这个梦应是从府州之时便缠着他了, 就像是藤蔓缠身, 每一夜都在生长, 悄无声息但速度惊人, 进了大漠尤甚。白日清醒时, 他失去了往日赖以凭仗的深厚内劲,浑身沉重乏力, 像是年迈的人步向衰弱的终点——死亡;夜里入眠时,稀奇古怪的梦像是从他的四周抽走了空气,令人窒息, 笑声或隐或现、时高时低、极近极远, 苦不堪言, 精神越发疲倦虚弱。他时常醒不来,又时常不愿入梦,唯有一道白色的袖子始终拽着他,因而是梦是醒、是生是死,都无甚干系了。
展昭睁着眼躺了好一会儿,觉得嘴里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这让他更清醒了些,又恍惚之中,渐渐察觉到自己的手紧紧握着,又或许是被紧紧握着。
十指交缠,亲密无间。
握着他的手应该是有些冰冷甚至僵硬的,但扣在一起时却干燥而温暖。
是谁?
他茫然地发出困惑,听到心口空荡荡的声音,仿佛是一种无声又温柔回应。展昭坐了起来,听见有人说话,是一个妇人,又或者说是一个女人,年纪该有三四十了,她的声音很柔和朦胧:“你醒了?”她在对他说话,尽管那言语有些古怪,但他好像能听得明白。
展昭抬眸要望向说话的人,可第一眼,他先看到躺在他身侧的白衣年轻人。他停住了,神色恍惚又专注地望着这个年轻人,眉飞入鬓、鼻若悬胆、唇薄似剑,这般俊眉修目、清俊昳丽,是在天地昏暗、于千万人之中也一眼就能看到的华美色彩。他虽然躺着、闭着眼,仿佛平和又放
松,懒散又恣意,还有些疲倦,可又像一把将要出鞘的长刀寒刃,掩不住浑身凶煞,锋利得叫人不能忽视。而若他睁开眼,展昭静静地想,该是一双含情朦胧、又锋锐逼人的桃花眼。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这个年轻人,从眉目、鼻梁、唇瓣……他好似从没有这么专注又认真地端详过这张面容,又好像时时处处都在注视着他。
他瘦了,应是瘦了。
展昭又笃定又不确信地想着,尽管仍是俊眉无俦,但那身白衣下的身形分明形销骨立。
他神色茫然,仿佛在昏暗中听到风沙响声,似是一个清亮又张扬快的声音在笑,说的是:“猫儿,白爷悔了。”
悔什么?展昭蹙眉。
“早知今日,白爷还不如少揽了几分毒,省的此时谁也照料不了谁。”
展昭垂眉想笑,奇怪的是,嘴角平直,毫无动静。
紧接着,展昭注意到他的手正与这个年轻人交握着,一刻也没松开。
“他还未醒罢。”那个女人又说,轻轻的,连尘埃都不能惊起,这回变成了汉语,许是以为展昭听不懂。只是她这话又和大宋的官话不同,读音与声调都不一样,当然,对展昭来说更容易明白了。“你们一直拽着手,无论怎样都分不开,只好将你们放到同一张塌上了。”她说。
展昭的手动了一下,放松了些,可相对而言,床榻上的年轻人的手就会无意识地握紧一些。而当展昭稍微费些力气,握紧那只手,年轻人又会放松指尖,半寸伤他的力道也无。
展昭有些怔住,仿佛明白躺在那儿的年轻人的意思。
“你们……?”女人仿佛有些困惑,又有些笃定。
展昭没有应声,恍恍惚惚地看了握着手的年轻人,仿佛舍不得挪开视线,心神里空荡荡的地方忽而生出了喜意、平静与安定。是谁?他在问自己。
是玉堂。是白玉堂。
可惜剑丢了,好险人没丢。
他听到两个无声的作答,尽管他有些恍惚,一时还能从不见踪影的上古宝剑想到一个模糊的男人的影子,似是在说:“昭儿,往后,巨阙就交给你了。”那个身影又清晰又
模糊,转眼便被搁下,但他还是能从那无声的作答里、那些不知哪儿蹦出来的字眼里瞧出无奈、愧疚,还有无尽的欢喜与庆幸,人没丢,是这个人没丢。是这个……他此生寂静湖泊里的波涛,他这个烟雨朦胧的俗世红尘里最鲜亮的、与他最近的色彩。
触手可及。
是隐秘、又惊世骇俗的心思里,定不辜负的回望与追逐。
展昭清明又恍惚地坐在昏暗中,奇怪的是,他过去好似从未如此清明地透露这沉浸在心湖深处的心思,他该是未曾如此逾越、失礼、失态、无所顾忌,他不该是……是什么?展昭低垂着头,没有丝毫说话的欲望,可又比任何时候都直白、抛下一切枷锁。若能照得铜镜,他还能瞧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展昭又听见女人说话,“你该去拜见了。”她既没有解释、也没有发问,只是在漫长的沉默中说出了一句古怪的话。这一会儿展昭转过了头,在昏暗中看到穿着一身白纱长袍的女人,双手垂着交叠在身前,尽管她的声音很轻,似乎很温柔,但那张表情是冷的、没有笑意,甚至空灵得有些恍惚。
拜见何人?
展昭没有发问,他能感觉到自己是古怪的,他应该问问这是何地、问问她是何人、问问可是否是她救了他们?展昭逮住了这一瞬的思绪,在大脑变得空白之前,忆起沙丘坍塌、流沙卷人的可怖一幕,他应是遭了难才来到这里。但他没有问,静静地察觉到自己顺从女人的意思要从床榻上站起来。是白玉堂拉住了他,也拦住了他,使得他差点在床边摔了一跤。展昭心神一怔,又从与白玉堂十指紧握的手和白衣袖口上的漆黑痕迹想起坠落前的那一刻,一口抑制不住的黑血,还有他伸去的手。
但很快,这些思绪又远去,就像是尘埃,被轻轻拂到了一旁角落。
“你该去了。”女人的声音轻轻地飘了过来,像是催促。
展昭扶着床又挣了一下,试图从白玉堂的桎梏下挣脱出来。
他可以挣开,如果他用劲的话。
但这太奇怪了,他并没有试图这么做,展昭惊骇地想道,没有更大的心绪起伏。
他并
没有失忆,对过往的一切,他是何人、他从何处来、他曾与何人有过什么样的交际……都清楚明白,只是他若不费神去思索,却能忽视和遗忘这一切,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正如看到白玉堂前的发问。而他虽心神俱创、头昏脑胀,确信自己没有受到奇怪的控制,却丝毫不能抵抗。就像是将自己内敛于心的喜怒哀乐从往日的躯骸里释放了出来,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又因这个女人的一句话,轻易扫到一旁,习以为常地听从、以她此言为先罢了。
但他从未来过这儿,何谈习惯!他甚至不认识这个或许救了他们的女人。
女人的目光从昏暗中落在展昭和白玉堂紧紧相握的手上,她也是困惑的,仿佛从未遇到这样的事。
良久,她终于转过身从昏暗中离去,没有勉强,“罢了,再等等。”这显然是要等白玉堂醒来之意。
但是她话音还没落下,展昭已经从床榻站了起来,也脱开了白玉堂的手,不必用力,只须轻轻拍拍白玉堂的手背,他便轻而易举地放开了。只是……展昭走开之前,面无表情地扫过白玉堂的脸色。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断开了一般,令人不适和心悸。
而床榻上白玉堂正紧紧蹙着眉头,未有惊醒,浑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冷煞与阴霾,更是展昭一眼看尽的不安与焦虑。锦毛鼠白五爷何曾如此,只怕从过去岁月里算,一只手也数尽了他这般神色。
想是他不希望他去的,至少不是独自一个人。
展昭眼中毫无波动,没有半分犹豫,踏步至女人身旁,听到她既无意外、也无疑虑的声音:“随我来。”
他们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屋外也是昏暗的,天很高也很黑,没有浩瀚星辰,也没有日月光辉。但远近高低处各有些朦朦胧胧的白光,仿佛是一面面墙在发光。
四下没有风,但有潺潺流水声,只是不知在何处。展昭从余光从上方看到了一些巨大的扭曲的东西,打着结儿从高高的天上低垂下来,黑黢黢的,像是恶鬼伸张的触手。
而在那些光的笼罩下,展昭方能看见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看起来像是一个寻常
的小镇,或者说城池。因为昏暗,展昭实在不能看到全貌和边界,入目可及的是先一成片的屋子还有一些长得矮小又干枯的灌木,而有人坐在屋前雕刻、有人在打扫、有人在门前摆弄着自己的小玩意儿,街上在人来人往,一派祥和之象。
平静,又吊诡非常。
哪会有一座城如此寂静,街上的人又如此泾渭分明。最古怪的是这座城里……展昭的余光扫去,他不曾环顾四周一眼,但也足以让他就近发现一些庙宇,但连一间商铺都没有。
有些人注意到女人带着他穿过街道,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不是敌意,也不是恶意。
那就像是……在估摸一件货品的价值,而不是偶然看见了一个外来的陌生人。
展昭恍惚之中心头生出些许诧异,面上却毫无波动,紧紧跟着女人踏过昏暗的大道,拾级而上。
他虚着眼,艰难地远眺着,仿佛是山脉环绕,暗无天日。渐渐的,他似是从这一片昏暗的城池影子中瞧出了些许眼熟和端倪。他见过,展昭疑虑地想,他何时见过?他抓住了这一瞬的念头,拨开云雾一般的记忆,想起那一刻头顶上那片虚影,是海市蜃楼,流沙漠海之上,白玉堂说到昆仑瑶池西王母,而在他们的头顶下着雪,有一片倒着的、没入云端的漆黑城池,像是仙人的国度,也像是恶鬼的地府。
白玉堂不会无缘无故与他提起昆仑瑶池西王母。
早在府州之时,他们从马商口中耳闻鬼城西姥之说,白玉堂便说那“西姥”,也是掌不死神药的“西王母”,想是昆仑丘瑶池闹了鬼。
展昭晃过神来,是了,山海经曾录西南之海、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山名作昆仑。世人道山海经乃神话传说,不尽其实;可也有人道昆仑丘王母有史可载,非是神女,而是为女子而王一国,夏时更曾献白玉玦,与消失的楼兰一般,该是切实藏在天下某个角落的国度。他们那日在沙丘之上见海市蜃楼,又陷落流沙之中……既然鬼城不在人间、也不可能在天上,那便是……在地下了!
直到这一刻,展昭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与世隔绝之地。
这里没有天,顶上之所以如此昏暗,是因为它就是一个茶壶盖儿。公孙先生说塔克拉玛干这片沙海当真是死亡之海,它底下无稳固基石,处处流沙,随时可能塌陷。而如今他就在流沙底下,上面那些流沙像是被某种古怪的力量托住而没有坠落,它太高了,高得超乎寻常人的想象,在这片底下宫城顶上搭了一个盖儿,遮住光,也遮住了世人窥探的目光,因而展昭乍一眼望去才当作是一片漆黑的天空。
这里,就是鬼城!
顶上那些哪里是恶鬼的触手……分明是沙丘之上那一大片金红色胡杨树的巨大根须。
思绪翻转的片刻,面前的女人脚步停了。
展昭也停了下来。
走得近了,展昭终于看清那一面面发光的墙到底是怎么回事,尤其是最大最亮的那一面,那是一座沙石砌成的塔,而上面嵌着数不尽的夜明珠,宛如夜空中缀满的星星,齐齐散发着光辉,照亮这一大片昏暗的世界。而更可怕的,是那座塔的边上有一个庞然大物,那是一个仿佛顶到天上去的沙漏,青铜浇铸,精美巨大,鬼斧神工。
如此庞大的东西,须得花多少时间、多少人才能铸成?又有什么人会在此做出这样的东西来?
展昭心头该是愕然的,可他随女人在塔前停下。
女人对着塔内说了一句话,那应是胡语,但究竟是什么展昭却辨不出。很快紧闭的大门开了,展昭踏步而入,不需要任何人的指示,而那个女人则被留在了门外。
塔内底层也挂满了发光的夜明珠,摆有一尊不算高的神像,准确的说,那是一尊青铜铸成的、半神半鬼的神像,一半是捻指微笑的仙子,一半是怒目嗔色的老妪。神像手心坐着个人,一个披着白袍、白发苍苍的老妪。她抬起头,皱巴巴的面孔让人心口猛然一窒,仿佛是在黑暗中突然有只丑陋的恶鬼扑到你面前。
“外来客。”老妪笑了一下,粗哑的嗓音仿佛指甲在木架上刮响,让人浑身难受,她口中的汉语也和那个三四十岁的女人一样,声调读音让人有些别扭。
展昭远远站着不动,也不应声。
“你为何而来
?”老妪问他。
“为解毒而来。”展昭答道,温润低沉,神色恍惚。
“你为曾来过,”老妪眯着眼,那双浑浊的眼珠子里泛着可怕的血丝,“毒从何来?”
“从鬼城。”展昭顺从地答道,可接下来的吐字就有些古怪了,间隔成一段一段,“八月十五,西域商客,寻宝人,药罗葛,桃木教教主……”
老妪的神色微微生变,冲着展昭伸手凌空一抓。无穴生风,展昭氅衣被吹起,又仿佛被老妪隔空抓在手心,衣袍紧束成一团,勒出痕迹。紧接着,老妪的手往下一拽,展昭就仿佛冷不丁地被这隔空的力道正面掀落在地,单腿膝盖重重嗑在沙石地面上。尽管如此他的一只手撑住了地面,一条腿曲起,方能没有整个儿给这老妪跪下。
“有胆识的娃娃。”老妪粗哑地嗓音说,“年纪轻轻,中了赤水与黑沙,连武艺都半分不剩了,在我面前竟还能有两分清醒。”
展昭的手颤抖地撑着身躯,没有应声,没有答话。
“我且再问你,你们有几人。”老妪问。
“……六人。”漫长的挣扎之中,两个微弱地字吐了出来。
“你身上毒从何来?今日为谁而来?”老妪道,手指虚握在身前。
“从鬼城。”展昭仍是这般回答,是他所知的坦然实话,“药罗葛……欲复仇,府州百姓,大宋……玉……”他猛地收住了,可双手也挨不住了一般猝然一折,只听一声脆响,支撑着身躯的左手肘断了。展昭满脸苍白、冷汗如雨,双臂都在止不住的抖动着,另一只手撑住身躯,这才没有倒下。骨折不至于让他如此痛苦,可那一瞬,他脑中仿佛被针扎了一般,连带着整只手臂都有种被撕裂的剧痛,尽管他口中未曾发出一声示弱的痛呼。
“大宋,玉?”老妪想了一会儿,好似并不明白这是什么。
这让她又一次尖起声音问道:“答话,为何而来?”那张皱巴巴的面孔上没有愤怒,只有凌厉可怕的目光。
“为大宋……无忧而来……为玉……生……无恙而来……”展昭微微张着口,声音像是被掐着脖子挤了出来,断词不成句。
老妪眯起眼,端详着眼前的年轻人,“汉人。”她嗓子沙哑,像是喉咙在粗糙的沙砾上滚过,“你不是寻宝来的。”
“不是。”展昭说,他的眼睛无神又虚无地望着老妪,这话答得极为干脆。
老妪这才笑了,那笑声在紧闭大门的塔中十分刺耳难听,“你的毒已经解了。”她松开了虚握的手,展昭身上的力道便也跟着消失了,“赤水眠黑沙,”她轻轻地嘶哑地说,“可既然你来我鬼城,饮了我鬼城赤水,就是我鬼城之人。此后,前尘往事皆浮云,大梦三生尽可抛。”
她远远一挥袖,展昭的眼前恍恍惚惚地虚了起来,疲惫袭人,他重重倒在地上。
“你也莫要想离开鬼城一步!”
那粗哑的嗓音在最后一瞬变作娇滴滴的少女嗓音,钻入展昭的脑海、梦境……像是诅祝一般深深裹住了他的意识,化作缠绕的藤蔓牢牢困住了他。
“莫要、离开……”他缓缓闭上了眼,陷入一片漆黑,口中一字一顿地喃喃,“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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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捉个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