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回 涉流沙,赤水黑海见鬼城
他们走了数个时日, 到后来几乎算不清该是哪一日,又到底走了多少日, 只觉得寒风将人冻得都有些糊涂起来。
撇去公孙策和那在沙海荒漠里长大的奴尔阿洪不说, 另四人都是打小习武,日日苦练武功, 从未有半刻懈怠,方才成就少年英才之名。可纵使是他们也从未这般在这样一片沙海里行走如此之久,前路无边、归期不定, 虽天高地广、该生豪情壮志, 却仿佛至人心于无尽的黑暗中,虽无牢笼,胜似牢笼。
展昭与白玉堂身上的毒愈发的重了。
后半个月来, 公孙策也开始闭口不谈此事, 只每日入睡前定要切脉一看, 眉头虽未紧蹙, 可愁容暗藏缄默之中。
顾唯与叶小差都是聪明人, 也瞧得出来展昭、白玉堂身上的气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退, 内劲一日比一日削弱,到最后若非那二人那深入骨髓的剑法刀法, 二人几乎沦为与平头百姓一般;而他们无论怎么休息,眉宇见都是扫不去的疲倦之色,白日里更又是时常难以唤醒;夜半之时, 皆有隐忍的低声, 是对剧毒折磨的死死忍耐, 又仿佛陷入了梦魇中奋力挣扎。
他们自己又焉能不知?
到了这时,五人皆有些猜出,这“鬼城之毒”从一开始便是针对武艺高强之辈,又或者说习武之人的奇毒。
它在寻常百姓身上许是看不出丝毫奇怪之处,正如那一年来都惶恐不安的三个百姓,亲朋皆道他们身子并无不妥,更无病症,因而才有八月十五暴毙之说。可在习武之人身上,因奇经八脉皆通,内劲流转,毒入血脉骨髓,折磨着他们的躯骸、啃食着他们的血肉、吞吸着他们的内劲,使他们犹如患了不治之症,在难捱的沉重与剧痛之中,一日日的虚弱下去。
然而那二人却跟没事人一般,或是并排骑着骆驼低语,或是牵着骆驼谈笑,或是并肩盘腿坐在沙丘上你来我往、唇枪舌战。
说那浩瀚夜空、星罗棋布,日日不同;说那大江南北美味佳肴、美酒佳酿;说那早几年前耳闻的江湖旧事旧人,未曾相遇的少年之时碰上的喜怒哀乐;说那圣贤之语、佛家
因果,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引得博览群书的公孙先生也要引经据典与他们一辩;偶尔技痒,便提起刀剑来比划几招,虽不用内劲,可招式俱是精妙,引得叶小差只恨兵刃不在手、更恨二人中毒武艺大退;还能信口取笑对方习武十余载,竟有一日未老先衰连刀剑都拔不动、提不起了。
说到这儿,白五爷总要不服输,非说又不是头回,总有提刀再来的时候。
总能再来。
正是山穷水尽亦豪情万丈,生肝胆侠气。
黄沙重重没人心,可驼铃相伴下两张愈发病白的面孔,眉目平和从容,不见剧毒发作的苦痛、不见生死当头的焦虑、不见无能为力的愤怒与愁叹。倒像是难得机会,来此广阔天地、大漠戈壁一游。
未相遇时,各自纵马江湖;相遇时,几番意外、聚少离多;再后来……又是忙于命案、又是困于他人局中谋算,洒脱江湖人思虑重至此该是叫人不知笑还是叹。虽说来此并非只为己身性命攸关,更是为那兴许已然闯入大宋、带来祸乱的奇毒,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但说到底若二人身死,又还能救何人?非是二人已然全然不顾惜生死、全然舍了希冀,只是那日在大雪同坐屋檐时,已知天地之下,不过蝼蚁尘土。虽愿奋力一争命数,亦无惧身死绝于世、天下了无痕。
犹如江湖大梦一场,已竭尽全力矣。
如今日这般近乎抛下一切,只为生死同游是旧日从未有过、来日无论是生是死想必也不会再有。尽管这一路仍是如此匆忙,如此挂怀那大宋黎民安危。
他二人如此,公孙策哪还能说出半句,只咬死了牙,不敢说他们这模样像是踏过此生最后的路途、说完旧日未曾说的话,又像是所有稀疏平常的日子里平平无奇的其中一次。恨只恨,枉称习得岐黄之术数十载,救活天下伤痛病老无数人,到了今日也得于天长叹一声,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静待来日,何等残忍的念头。
而到这一刻,他且为他们而叹,他二人心头憾事却仍不过是若身死,未能寻得毒解、解那天下安定。
顾唯与叶小差一路不曾多有言语。
他们本就与二人泛泛之交,也非是将士与侠客有别,只是性情癖好各有不同。如顾唯本就寡言少语,能见他与亲卫说笑都是偶尔;叶小差也不是什么喜好谈天说地的,莫听他说起话来时而俏皮、时而嘴毒,实则对习武干架意外的事都懒得很。因而四人虽有几分英雄相惜,要说成那至交知己却是不可能的。但数月来眼睁睁地看着如此痛苦、如此坚毅,如此豁达、如此洒脱……二人仍是别生几分钦佩,无关武艺高低、无关大道几何,只是因这二人是展昭和白玉堂,也明了这二人为何是展昭与白玉堂罢了。
那西域的小孩儿瞧五个年轻人神色古怪,不明所以,大大剌剌地取笑宋人竟是如此孱弱,经不住大漠广阔逼人似蝼蚁。
“得亏没在夏日酷暑时来,平白叫个小孩儿看清了白爷。”
快入夜时,白玉堂与展昭坐在火堆旁懒懒地说。
天昏地暗,沙海犹如死一般沉寂,空旷、辽远,远处浑圆的落日发着柔软的暖红色从沙漠的棱线旁徐徐坠落。四下没有旁的生灵,只有已然干枯、龟裂、扭曲的胡杨枝桠,沧桑又顽强。
展昭闻声,便侧头瞧他,扬眉以问。
“否则白日烈日毒晒、夜里寒风如刀,你这猫儿怕是当真与包大人无二,一张黑面皮了。”白玉堂佯装正色道,“到时真的满大宋之人恐怕都得嘀咕嘀咕,展大人深得包公信任,莫不是当真是个私生子?”
展昭轻轻一拍白玉堂的手背,半是告诫,半是无奈地笑道:“休要顽劣胡言。”
白玉堂只笑,手上一点儿不老实,一把拽住展昭手腕一翻,等松开时,另一只手的指侧已然轻轻蹭一下展昭的面颊,嘻嘻道:“如今已经是半只黑猫儿了。”
展昭未有躲闪,又或是到了今日剧毒加身、毫无武艺也躲不得了。可他闻言,难得生了几分早年的少年意气,挑起眉,墨眸清润含笑,张嘴就道:“我们哪比得白五爷这精贵公子,竟是丝毫不见变化。”
别说展昭了,顾唯于叶小差都黑了些许,不过他们本就日日习武、操练将士,在那府州城也算见过风沙。公孙先生才是当真白面儿
晒成了黑面儿。他往日多在屋内读书看诊,少有出行,往日见日光算来该是几人之中最少的,因而尤为不经晒,这会儿要是叫包大人和开封府众人一见恐怕乍一眼都要认不出了。不过比之包拯那张乌黑的脸还相差甚远,只是心头不免要笑,想想开封府那些咋咋呼呼的小丫鬟们定要大惊小怪:“先生怎么黑成这样了!”
可偏偏白五爷白日晒红了些,夜里又白了回来。
展昭暗笑白玉堂成日里说他千年猫妖成了精,自个儿才真是那白毛耗子,任它天光几何,愣是天生不改白皙肤色。
“且冬日寒夜比夏日更甚,是好是坏难说。”展昭说。
“那可未必。”公孙策正托着两卷图纸细思琢磨,虽无解法,但总不肯放弃,闻二人言摇头道,“夏日烈阳当头,极为毒辣,非要将人晒脱几层皮,活活热死也是有的;一沙一石俱是滚烫,寻常人不甚摔一跤恐怕都难起来了;都在这片沙漠,可怕之处并非只有烈日。”他抬头指了指在越发昏暗的夜色里的大漠,那儿有一道道沙海波纹,“这儿的沙子随风而动、变化多端,地下无稳固基石,置身其中犹如荡舟大洋,随时有陷落的可能,一旦卷入流沙漩涡,必将丧命;夏日里更有沙尘风暴,掀人数尺高。”
展昭有几分意外,他早几年虽曾为鬼医将离行塞北大漠寻药草,但未曾在大漠待几日,亦未曾细读过大漠相关的古册典籍。
公孙策叹了口气,“白侠士说的不错,幸亏你我是冬日来的。这片浩瀚无边的荒漠被称为死亡之海并不奇怪,莫看它如今如此平静,到了夏日便会露出狰狞獠牙。”公孙策将两张图纸暂且叠放在一起,搁在手边,目光落在已然睡着的西域小孩儿奴尔阿洪身上,“是这个孩子了不得。”
“他定是来往此地数回,才能带着我们躲开流沙漩涡与重重危险。”
不过大漠之中千变万化、毫无规律,光看这漫无边际的沙海根本辨不出方向,更别说找到这一年前走过的沙丘。来此数回也做不到如此轻车熟路,可见这孩子在大漠中辨路的本事是天生一绝。
四下寂静,众人的目光皆落在
那个睡得一脸哈喇子的小孩儿脸上。
他倒是年轻无忧,思虑轻的很,每日入夜火堆旁吃饱喝足一翻身就能睡去,叫人委实羡慕。只是几人又知,这小孩儿没有面上那般没心没肺。若非他在此熟练的来往和无惧迷途的天赋,又怎么因要做个寻宝人,就任意在大漠中胡跑;又怎么能能捡到遇难将死的药罗葛,将他带回大宛城;又怎么能让药罗葛将复仇之毒带到大宋府州……其中因果处处相连,有如蛇口衔尾,谁又能说得清呢。
谁人能怪一个孩子一时恻隐之心、发善救人?
可见这世间之事,有时也不全是恩怨报应,只是人与人之间一时之念罢了。
“不过有一点,叫人在意。”公孙策两指掐了掐眉心,手指冻得发白,“这孩子在约昌城时,曾说趁着天气好,早些走。”
这会儿冬日沙漠里天气变化不大,也并无风沙扬尘暴,该是直到春日都是如此。
他此言何意?
“他见过变化。”顾唯说,他本靠着一旁的胡杨树已经歇息,却突然闭着眼插了一句。
“捡到药罗葛的地方,他定是见过天色变化。”白玉堂亦是懒洋洋地托着下巴说,对此亦是早有察觉,“他一心向往这沙漠里的珍宝财富,立志做个父母那般的寻宝人。那日变化定叫他察觉了那沙漠之中不一般之处,甚至看到了那传说中的鬼城。”他眯起眼,唇角挑着心知肚明又无所畏惧的笑容,“这一年多,他来往数次此地,轻车熟路,定是有意寻出答案。”
“只是一无所得。”展昭轻轻一笑。
“而我们这几个宋人寻来,兴许正合他心意。”同样闭着眼的叶小差语气极轻,连风都不能惊动,“借力借势,有意思。”
奴尔阿洪一无所知地睡着,并不知自己的小算盘被几个宋人看的一清二楚,嘴里好似还喃喃了几句梦话。他裹得厚厚的,缩成一团像个小山包,大半张脸被火光照的伶俐可爱。
这一夜大漠的天空竟然也积其了云。
一夜尽,火堆里的柴木不知添了几回。
第二日快落日时,他们终于走到了奴尔阿洪捡到药罗葛的地方。
那是一个很高的沙丘,据奴尔阿洪所说,去岁不是如此,那时这沙丘还矮得很,药罗葛就趴在那上头。他们徒步攀了上去,从高处往下望,入目的首先是远处的山脉,是南边遥远的昆仑山脉,连绵起伏,白雪染顶峰,与厚重的云雾连在一起仿佛飘渺仙境;紧接着往下是一大片金红色的胡杨树,分明已经早早过了秋日,可这一片胡杨却张扬地伸着它们地枝叶,顽强、可怕、不朽,在这片荒无人烟、鲜有生灵的大漠土地上不屈地朝天空生长着;其余便只有黄沙,东南西北飞舞着,铺天盖地,像是恶鬼扭动着身躯。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们静静站了一会儿,没有人展颜欢笑,更没有人为这漫长的沙漠旅途停下而松一口气。
他们都知道,这儿才是真正的开始。
那座藏在大漠里的鬼城究竟该是什么模样,仍是无人知晓、毫无头绪。甚至到此之后,除了公孙策手上握着的不明其意的藏宝图纸,他们再没有一分一毫的线索可细细剖析、可寻踪追迹。
公孙策远眺环顾,又低下头取出了两份图纸,有意铺开细细研究对比,期望能得到些许线索。
忽然听闻一声惊呼,公孙策猛然回了头。
是那西域小孩儿奴尔阿洪。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路来都谈笑风生、从容自若的展昭与白玉堂,那不离手的刀剑突然落了地。他听到了驼铃疯狂的摇响,那些骆驼被他们暂时留在沙丘下面,而那清脆的声响在这一刻像是索命铃。他无端地感觉到恐惧,这是他在广袤大漠中长大而生出的敏锐直觉,曾助他数次避开沙海之中的危机;而这一刻尤为可怕,身上的寒毛尽数倒立,整个人古怪地发起颤来,就像是丛林里的野兽遇上了不能对抗的天敌。
他向后退去,跌坐在地。
在他面前,展昭与白玉堂对视了一眼,冷不丁扶住心口呕出一口黑血来。
那一眼里是一闪而过的诧异又是了然。
天又要黑了。
寒冬总是这样,长夜短日,叫人长吁短叹,春日,何时才来啊。
他们没有注意到,顾唯和叶小差正一脸扬起头,惊
诧又困惑地看着远方,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西方的落日低垂没入沙漠边缘,而它最后一刹那金红色光华正一寸一寸地从南边沙丘下端那些同样金红色的胡杨树上拂了过去,胡杨树随风一摇一摆,着了火一般,像极了流动的赤红色湖泊,而陷入暗沉的沙海漆黑一片,静谧得像是死去的黑海;光影交界的地方如此的清晰、泾渭分明,像是两个世界在亘古的静默中遥相对望,触碰又永不交缠。
天上那些云雾却翻滚起来,有个刺目的白点儿落在那滩黑血里。白玉堂眉梢动了一下,与拾起刀剑的展昭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来。
下雪了。
这寒冷的大漠里,他们还是头一回看到下雪。
而这抬头一眼,那光影之间、大雪缝隙,水汽弥漫,他们在天上看见了一座城,那是仿佛是一座倒着的城池,四周仿佛是山脉环绕,末端融在翻滚的云层中,漆黑、威严,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模样,但仿佛恶鬼张着嘴嚎叫着、獠牙林立,让人心悸畏惧。那像是人间不可能有的城池,像是……一座鬼城。
“海市蜃楼?”白玉堂喃喃,有几分只闻其名、未见其相的不确定,也顺着那座鬼城所在的光影看到了落日西沉的大漠半红半黑。也不知想到什么,白玉堂突然晃过神来,“猫儿,西姥!”他高声,泛黑的毒血随一声轻咳从他嘴角滑了下来,“昆仑……瑶池西王母……!”话音未落全,天摇地动,展昭的手猝然紧紧抓住了他,腿一软,整个儿跌向前。
只一瞬间,他们所立的高高沙丘塌了。
奴尔阿洪发出一声尖叫。
公孙策拽着的两张图纸脱了手,交叠着飞到一起,他仰着头伸手去抓,却愣愣地发现两张交叠的图纸在最后的夕阳冷光中印出的字样,是那些鬼画符一样的标记有一瞬合上了。原是如此,原是要重叠在一起,对着光背着看!公孙策恍然大悟,可已经来不及了,他这一路学得那些突厥文字从脑海里飞快地掠了过去,“……赤色的水……黑色的海……”
狂沙如浪卷,重重地翻了过来,像是愤怒的恶鬼拍动着它的巨大手掌,又仿佛被称为死亡之海的沙漠
苏醒了过来。所有人都坠进了流沙漩涡之中,卷入沙海深处,毫无抵抗之力。
只有沉没的落日余晖在被黑暗吞没的那一瞬间,隐约照见,两只修长的手十指相扣,紧紧相握。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山,名昆仑之丘。
有神,名西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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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刀!
发糖!
咻咻咻!
晚安!
xxx
捉个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