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回 同谋否,尔虞我诈探心思
无人答话。
夜色深浓, 风里尽是叶子交错发出的摩挲细响, 藏起了不知多少飘浮在人心上的不安心绪和秘密。
那些折家军将士眼观鼻鼻关心,被折继宣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通, 也面不改色。
只有两人上前将那粉衣女教主双手困住,冷冰冰地提了起来。而他们的目光掠过地上那只断手和站在面前、似笑非笑的白衣黑发人时, 虽无异色,仍是忍不住心头一跳。倘若有江湖侠客在此恐怕要与这些将士感慨一声:玉面修罗名不虚传。
“如此说来,这婺州同谋的桃木教女教主, 朝廷要犯,非是将军府上人?”展昭平静旁视折继宣这出好戏,不疾不徐地问道。
折继宣闻言只是眉梢一跳, 许是早知开封府的展护卫不好对付,对展昭此番不依不饶也早有预料。
他与展昭笑笑, 盯着展昭含笑的温和面容, 还有那提着长刀、一身寒煞, 目中无人的嚣张白衣侠客, 心头皆是忌惮。这二人, 都叫他想起他那个同胞手足,那个少年时便才华过人、用万丈光辉将他衬托得黯淡无光的弟弟折继闵。
折继闵喜着淡色,尤其是父亲逝去之后,他披麻戴孝三年,如今惯常着素白袍衫, 淡得像是天边一弯清泉, 无色无味, 唯有那大氅有几分鲜亮;而他性情平淡温润、恭谨克制,正是端方君子、风流绰约,从不见大喜大悲,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能惹得他心神动荡。就连父亲身死,也不曾有人见他面露哀色,只比寻常更清冷寡淡、不喜热闹了些。
可他仍忌惮着他,他的亲弟弟,一母同胞的手足。
他不信曾有过万丈光芒,曾在军中显露种种风采的折继闵,能够真的削断自己锋利的獠牙,做一个逍遥快活、一茶一书平淡度日的世外君子!他不信,纵死不信。
而面前的展昭……他与展昭断无交情一说,辨不出二人之间差异,只心头一念时时刻刻咬着他的心神:展昭与折继闵太像了,温润如玉、谦谦君子,正是藏着满腹心思的狡诈之辈,叫人不得不提防忌惮。
折继宣压下心头思绪,转身冷眼扫了一圈,深沉的
眸子里渐显阴郁之色。折继宣随手一指,将其中一个将士叫上前来,口中又问道:“今夜如何回事,怎会与展大人二位起了冲突?此等通缉在外的逃犯又怎会在折府?”
那将士显然是折继宣的亲信,张口便略过前后多事,顺着折继宣之意道:“回将军,我等照将军之令捉拿闯入折府、掳走女眷的小贼,一路到此。尚未将贼人拿下,这来历不明的女子突然现身府内,仿佛与那掳掠将军女眷的小贼亦有仇怨,竟是当场挥舞长鞭与那小贼对打起来。想来是为那小贼而来。”
展昭眸光微闪,几乎能听见身旁白玉堂那微不可闻的嗤笑。
这亲信将士倒也是个巧舌如簧之辈,一开口就如折继宣所愿,将那女教主与他们的干系推脱周全,全然合情合理。
折继宣仿佛浑然不知展、白二人如何作想,只沉吟道:“那小贼何在?”
“这……”亲信将士一副犹疑模样,目光落在展昭和白玉堂身上,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躲躲闪闪什么,还不如实说来!”折继宣面色一沉。
亲信将士立即站直了,快言快语道:“回将军,那小贼已不见踪影,我等未能将其捉拿,请将军降罪!”
“一大活人,竟是在折家军将士的眼皮子底下带着人跑了?”折继宣仿佛恼怒至极。
“将军,这小贼习得几分江湖轻功,与这女子缠斗之时,恰逢这……”亲信将士顿了一下,飞快扫过白玉堂与展昭,“恰逢这二位前来,叫那小贼有了可趁之机,方逃之夭夭。至于那被掳走的姑娘……”他这话说的十分高明,模棱两可。既没有说展昭、白玉堂来时救了那个青年,更是在瞬息万变的混乱之时一脚将人踹走,可能与青年有渊源;也没有说展昭与白玉堂对上女教主,这是否为捉拿朝廷要犯而来还是两说。可字词间,任谁都能听出一个意思,那小贼逃了正是因展、白二人突然插手,叫他们猝不及防。
“混账!”折继宣高声骂道,也打断了亲信。
他重重一甩袖,“你等折家将士,如今连个小贼都制不住,却要花言巧语为自己脱罪?折家麾下何时教出你这等
巧言善辩之徒。来啊,拖下去,重则二十军棍!”
“将军恕罪,标下知错。”亲信将士干脆利落地一跪,却再无半分辩驳之意。
折继宣让人将这亲信将士先带了下去,复又转过身来,对展昭、白玉堂笑笑,“今日之事实乃是折某治下不力,连个小贼都捉不住,方闹出此间误会,叫展大人见笑。”
展昭眉梢微动,心知折继宣话中之意,正是指责二人深夜忽然现身,放跑了小贼,而那什么朝廷命犯于他却是无关的。
这球你推我踢,各有辩驳,仿佛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又落得展昭二人不是了。
展昭与白玉堂分明知晓其中并非如此,这折继宣与女教主十有八|九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至少这粉衣女教主前头必是躲藏在折府之中,方能做足一环扣一环的种种安排,又借丁月华下落将二人引来,成了今日之计。如此,才有二人被传闻中的鬼城奇毒袭了满身的困局,也不知究竟该是个何等落魄下场。
二人虽未有目光交汇,可心头却是相似。
那传闻中的鬼城奇毒,比他二人想象中更可怕。
等那黑沙般的虫子彻底钻入体内后,刺痛之感便消失了。二人方才松了口气没多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寒剧痛,不知旁人中了这鬼城奇毒是何感受,他二人只觉犹有毒虫在体内游走啃噬,这可比受了外伤叫人难过多了。此番甚是不妙,若此时有人意欲行凶谋害二人性命,恐怕二人难以察觉,却不得不留于此地继续与这折继宣言语周旋。
以二人坚毅性子,自是能忍,面上不露半分端倪。但二人也清楚其中危害颇大,倘使耽搁久了恐怕当真回天乏术。
他二人一直是众人眼中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天赋奇高,神思敏捷,数年来屡次遭人算计,也算得能见招拆招,却不想今儿在桃木教逃亡在外的女教主手中落了套、阴沟里翻了船。须知去岁他们连整个桃木教都掀了、兵临城下孤守之,刀山火海都算是闯过……然而便是这女教主,武艺平平,虽心思歹毒善用人心,但算不得高明。偏偏一计再寻常不过的打虎牢龙、见雀张罗,便一计连
环,叫他们避无可避。
且更叫人恼怒地,还是婺州一事后,在这人|皮面具上,他们又栽了个大跟头!
非是笃信二人定然万事如意,不会有应付不了的事。只是逢此恶事当头,难免有几分叹息未能更谨慎,又或是两分说不出的……因对方而生的、从未有过的忧惧之意。
他既有浑身剧痛难捱,须得留几分心神郑重压之,再无往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随意,想必并肩而立之人亦是如此。
万幸的是,到了此刻二人同来同难、亦当同去同归。
可二人横遭无妄之灾,偏偏二人手中别无旁证。
他二人来时,确是见粉衣女教主与折家军将士同对付一个青年,然而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根本说不上来。折继宣的亲信虽是一面之词,但只要这一干将士众口一词,话中便并无疏漏可钻。如今那青年小贼趁机跑路,谁能证明这朝廷要犯、婺州桃山女教主不是与小贼有旧怨而紧随而来?便是那小贼人在此地,矢口否认,也恐怕无人能信。
至于这粉衣女教主……
白玉堂冷冰冰地扫了她一眼,由于失血过多,她的面色已然渐渐惨白如纸,宛若凋零的枯叶,浑身在冷风里克制不住地簌簌抖动。
到了此般惨烈境地,她依旧目光歹毒,对白玉堂无半分畏意,仿佛惧怕一词,早就在她的人生之中被抹灭干净。甚至她被人押在那儿,仰起那张被狰狞长疤毁去容颜的脸蛋时,神色中分明是对并肩而立的两个神采俊秀、丰姿朗朗的年轻人十足厌恶,又透着几分古怪的明了,好似见了什么叫她恶心欲吐的腌臜东西,又是恨又是厌。
这女人疯的很,早年经历早就将她变成了一个心性扭曲的疯婆子,是个断然不要命也要拖上旁人陪葬的性子。倘若她有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怕这天下早就被她搅成了地府鬼狱,也叫世人与她一并尝尝苦痛绝望的滋味。今日白玉堂断她一手,又素有恩怨,她与折继宣是否同谋都绝不会口吐实言。
展昭与白玉堂二人确不能奈折继宣如何。
这折继宣虽不比折继闵那般心思深沉,让人看不透,但稳坐将军
之位四年,也不是个能被轻易抓住把柄的人。
夜风摇树不定,院落的树丛之中隐约还有人探头,人影幢幢,正是这折府后院女眷派来的丫鬟。她们蹑手蹑脚,还当旁人不知,实则在一干习武之人耳目中清晰可辨。天上无月,风吹得树丛发响,总能掩住大多数的声音。
既是如此,二人也省了心思与折继宣周旋。
展昭拱手一礼,“闯入折府的小贼,因我二人捉拿朝廷要犯之故,趁机逃窜,确是我二人之过了。”他神色沉静,便是话到此处落了下风,可丝毫不能叫人小觑,“将军放心,这小贼说来与展某也有几分渊源,想必将军还记得白日时,展某曾道奉命为捉拿闯入庞太师府上的江湖小贼而来,意外至府州。本该明日离去,如今倒是巧了。”
他顿了顿,墨眸犹深潭,既坦荡澄澈,又深不见底。
见折继宣面露意外之色,展昭抬起手,那染着黑血的手心垂挂下一物,“展某于汴梁见过图纸,此玉佩正是安乐侯被窃之物,而盗走它的小贼正是江湖闻名已久的妙手空空。他既在城内,展某便省了四处寻找,定在府州将此贼带来,给折将军一个交代。”
院中一静。
折继宣微微睁大了眼,飞快掠过那枚染了血的玉佩,似是确实不知这其中怎会有妙手空空的事。
他这折家军的将军,该是与那妙手空空素不相识、毫无交际才是。
莫说是他,连展昭与白玉堂都意外于此。偷了小侯爷庞昱贴身玉佩的妙手空空楚宵文竟是在此?若非展昭认得这玉佩,还真不知那青年底细。但他为何会现身府州城?江湖皆知妙手空空、千面郎君与九天月隐三个小贼,称得上梁上“君子”之说,从不劫不义之财,寻上庞太师府所为也多的是江湖人暗中称道。
可他今夜为何突然跑到折府中来?又怎会带着那假的丁月华欲闯出折府?
太怪,也太巧了。
巧的让人怀疑其中另有问题。
只是片刻晃神,折继宣迅速接话,他虽不知妙手空空其人,但仍一副恍然大悟、感激不尽的模样重重地呼了口气。
他道:“竟是如此!”
“如此说来,展大人今夜现身相拦,也是有意活捉这小贼了?”
展昭不答,仿佛默认了此事。
此言之后,二人之间你来我往、针锋相对、暗波汹涌的氛围竟是一时消弭。
“展大人高义,这江湖匪贼果真是多生事端,令人不齿,竟是无端盯上我折府的女眷。折府今夜异动频频,没想到于展大人皆有干系。如此,便劳烦展大人了。”说着,折继宣宽厚正直的面容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又稍作思索,一摆手叫那些将士都退下,神态轻松地相邀,“我观之今夜天色已晚,既是种种误会得解,又逮到了一朝廷命犯,展大人与这位侠士不如就先在折府歇下?明日再做定夺如何?”
白玉堂单手掏掏耳朵,对那有意无意的刻薄之语懒得理会,侧眼一瞧展昭。
展昭也对折继宣言辞中的刺儿充耳不闻,只缓声淡淡一笑,如白日一样推拒道:“这便不必了。”
他站在原地未动,目光扫过被押走的粉衣女教主。
这朝廷要犯被抓,自当押入大牢,再行定夺。
见此,折继宣仿佛心领神会地笑笑,上前两步,“这朝廷命犯乃是展大人捉拿,随后押往开封之时,自当禀报,必不会叫人误解了展大人的功劳。”他又扬起手,似是要拍展昭肩膀,却被轻轻避开了。折继宣倒是不在意展昭心存芥蒂,他们今夜生了龃龉,针锋相对、屡屡试探,若是太过大方、毫不在意,才叫人心生怀疑。
他只继续打官腔道:“若是展大人心急,也不嫌麻烦,来日展大人打道回府,只管来大牢提人,亲自带走便是。”
展昭微微一笑,微垂的目光扫过懒洋洋地拽了一把他衣角的白玉堂,也不接折继宣的话,只道:“此事不急。只是事关这朝廷要犯,展某还有些问题,可否借折将军大牢一用。”
“哦?”折继宣闻言抬眉,话中有几分探听之意,“展大人如此着急?还要连夜提审人犯?”他手一扬,又接着道,“展大人不愧是包公护卫,这边请。”
“倒也不急。”展昭看了折继宣一眼,又仿佛改了主意说。
白玉堂单手扶着长
刀,神色疏冷又懒怠地转过身去,轻轻一踏,飞身落在墙头上。谁也没注意到他突然袖子一摆,竟是在昏暗中将什么东西从地上卷了过来。
展昭不必回头,心头已有计较,亦是缓缓踏了一步,“今夜叨扰将军,明日再来便可。”说着,他也整个人轻巧地跃上墙头,在昏暗摇曳的灯笼烛火中,像是敛着翅膀的飞燕,丝毫瞧不出身中奇毒、正是浑身剧痛难忍的异样。
折继宣只得收回了手,客气笑了笑,“如此便恕不远送了。”
夜浓不见月时,离了这灯火,四处都是一片漆黑,连人的面貌都难以看清几分,更别说各人面皮下的心思了。
展昭与白玉堂正要踏步远去,又突兀地在墙头之上立住身形,回头道:“不过展某还有一事请教将军。”
折继宣略抬着手,似是相送之意,见展昭回头,竟仿佛僵住,“展大人但说无妨。”
展昭与折继闵微微一笑,在黑夜中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流动着清润光华:“将军为何不问折府被掳走的女眷是何下落?”
※※※※※※※※※※※※※※※※※※※※
啊来晚了。
今天写的很慢。
感觉思路还没理通,有很多点还没写到……emm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