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回 兵变时,无声无息谋在心
“……”
折继宣眼皮一抽, 口中道:“展大人糊涂了, 既然那小贼趁乱逃跑,想必人该是被一并带走了。展大人既要捉拿此贼, 明日我闭了城门,派人从旁协助搜寻, 自能将人寻回。”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展昭,反问:“难道不是?”
“……言之有理。”展昭笑笑,没有回话, 只又不紧不慢道,“不过……展某冒犯,不知折将军府上丢了的这位女眷, 姓甚名谁,是何身份?”
闻言, 折继宣面色微变, 话中更是刺耳, “展大人此问何意!我府中女眷, 难不成还要与展大人细细介绍?若要寻人, 我折府自会安排人马,展大人此举未免不知礼数。”此番妄加定断的“诛心之语”委实难听,意指展昭一个外男,竟是关心折家女眷名讳,本来和缓的氛围顿时一变。
然而展昭与白玉堂如何慧眼, 焉能看不出他这一瞬所露端倪。
折继宣确是知晓那扮作丁月华的姑娘死了。
他知鬼城仙民与西域奇毒之说, 多半是亲眼见过那中毒之人化作黑沙钻入生者体内的怪象。今日女教主张机设阱之计, 定确是在他意料之中,因而他躲了,等那女子尸首消散干净才姗姗来迟。
二人神色皆是一冷。
想必折继宣未曾想过,展昭竟是主动提起此事。如今那女眷身死,连尸首痕迹都不留了,众目睽睽之下,将士皆见那女子死在展昭身前,展昭二人该是如何也说不清他们当时所为何事。在折继宣看来,此事断然不便再提起,无论是他还是“失手”杀死那女子的展昭二人……
“便是问折将军,”偏偏白玉堂接过了话,讥诮哂笑,“是否知晓此女来历。”他单手一转,有什么在他手中要晃动,正是一块人皮面具,“白某有一友人,名作丁月华,乃是松江府丁家之后,生的正是如此相貌。却不知将军府上的女眷从哪儿弄来了一张假面皮,竟时白某友人模样?”
折继宣被这一手吓了一跳,眼皮登时跳起来。
他几乎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四周,仿佛是在寻那粉衣女教主,眼中分明是意外与盛怒之色。
他不知!
他根本不知那女子面上带着面具,扮作旁人模样!
然而展昭与白玉堂可不是为此而临行前提起,更不是试探他与女教主的干系。
展昭又接着和和气气、温温谨谨道:“折将军,展某二人曾于婺州与那位女教主打过交道,那时便见她凭此物算计于人。人|皮面具一物在江湖上薄有声名,实则鲜有人见。”
白玉堂亦是冷声嗤笑,收起了那皮面具,“今夜将军还请妥善护得这人犯周全,否则怕是有理说不清,只能干呼冤枉了。”
这便是威胁了。
他二人背身,一并跃向更远处的屋檐,随风而来还有展昭一句和气的“告辞”。
嚣张言辞入耳,折继宣的面容铁青,猛然一抬手,冲半空中一晃握了个拳。模糊灯火映照下,他深沉的眼睛里尽是狠毒的杀意。几乎是同时,风里传来呼啸之声,而折继宣的嘴角掀起可怖的笑容。
咻的长响,是数道齐发连作一声,带着天崩地裂之势撕开长风,凶恶得好比鬼神獠牙。
这声音分明那么响,可展昭与白玉堂发觉之时却比往日慢了一步,慢了太多,仿佛往日聪灵的耳目都失了效用。连折府负手而立的折继宣都察觉了,他在笑,因他知晓展昭与白玉堂确确实实中了毒。展昭与白玉堂不知,可他已然早几日知晓,那不知来历的鬼城奇毒似是会钻入人体血液里,啃食、生长;而在习武之人的血脉里比在寻常人的血脉里更可怕,奇经八脉皆通,愈是武艺高强,愈是内力深厚,愈是那些黑沙般可怕的毒虫喜爱的摇篮,何况剧痛会让他们耳目失灵。
数十只毒箭近至跟前,就像拍死一只蚊子一样轻易。
折继宣与展昭虚与委蛇良久,便是为松懈其心防,便是为了这一击必死杀招。
长刀与古剑迟迟地出鞘了。
折继宣仿佛已经听到万箭穿心,看到二人身死化尘之状,得意溢于言表,几乎将那张宽厚的面庞变得扭曲阴沉。
当当当……连串清脆的响声落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划开无数细碎的火花。就在这漆黑不知发生何事的当头,折府外面的各家屋檐之上竟
然亮起了一整排的火光,照的黑夜犹如白昼,也让折府内院眉目阴沉的折继宣愕然地抬起了头,嘴角的笑容霎时凝固。
展昭与白玉堂也在屋顶一角诧异地站住了。
不是他们的刀剑。
一把奇长的兵刃,不,不能说是兵刃,虽是长兵实则并无开刃之处,是一杆漆黑细长的棍子。它在它的主人手中轻轻一转,先他们一步,在那一瞬间,千钧一发之际,不知拦下了多少淬毒的箭矢;待箭矢纷纷落地,又被收至主人身后,蜻蜓蓝的大氅随风摇摆,青丝垂落。年轻的公子现身屋顶之上,不知何时来的,不知呆了多久。
他微微叹了口气,吐字清晰,“兄长,收手吧。”
这一出,远在展昭和白玉堂的意料之外。
“折、继、闵!”折继宣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
正是被他关在书房之中,派了数位将士严加看管的折继闵。
他何时来的?又欲何为……?在场众人心头皆有瞬息万念,亦心知肚明。
“我原不愿如此,兄长。”折继闵说。
他侧着头,持着手中的细长黑棍往身前一划。他这般君子人物,风流之士,寻常人只道他该挥剑,持君子剑法,如今却握着一杆细长黑棍,瞧来委实奇怪,像是个武僧,偏作君子打扮。可他在军中长大,折家军的将士多知他习得是长兵,是叶小差那样的长戟,是顾唯那样的长|枪,是他如今手中得长棍。
“可你断然不该起心思对展大人动手。兄长应知,展昭,在大宋如今不是那江湖游侠,而是开封府包公的护卫,是官家金口玉言封的御前四品带刀侍卫。”他又说。
他往前踏了一步,也不知怎么的,竟是凭空踏在了空中,“谋杀朝廷命官,便是折家列祖列宗庇护,兄长也难逃一死。”
折继闵一步、又一步地走了过去,朝着折继宣,仿佛空中有着无形的阶梯。而他的身后灯火整齐,万丈光辉,皆是穿着铠甲的将士,静默、肃然,犹如铜墙铁壁,是杀人的长矛、亦是守护的铁盾。甚至有不少人手中的兵刃抵住了原躲在黑暗中握着弓的黑衣人。
是了,那一瞬本该万
箭齐发,有更多的箭矢射向展昭与白玉堂。
生死不过一瞬间,纵使他们武艺高强,可那比往日慢了一步的反应足以要了他们的命,足以叫着铺天盖地的箭矢捅穿他们的躯壳,叫他们血肉无存。
“你——你果然——”折继宣闻言重重地喘着气,猛然抽出腰间所配的长剑,不必问折继闵是如何从书房里离开,目光扫过那一排排将士,怒不可遏,“折继闵,我就知你有夺权之心、兵变之意!”折继闵手中哪有兵马,这些!都是他折家军的将士,是他手下的兵卒!
他竟不知,折继闵何时无声无息地笼络了折家军将士,将这些人通通变成了他自己的兵马。
是了,他一直未曾小觑他这同胞亲弟,怎么能想不到他若有打算定是早早筹备、不动声色。从头到尾他的忌惮防备都是无用的,这不是棋差一招,而是天壤悬隔。
既如此,那书房之中的面壁思过之语不过是响在耳边的刺耳笑声,打在脸上的一道响亮耳光。
折继闵闻言,已然站在折府墙头,他说:“是。”
他的细长黑棍垂着,目光不避不退,仍是端方君子,仍是温润冷清,可仿佛从未有这般直白说话:“兄长,如你所言,广孝觊觎兄长将军之位已久,觊觎兄长手中折家军已久。”
此言,叫展昭与白玉堂也抬起眉眼,眸中闪过意外之色。
他二人平掠四周,离开折府之时他们口中故意一问,便是猜到折继宣有所安排,今日许是要对他下手。
折继宣既然与女教主同谋,可见已有杀人之心,他们虽无冤无仇,可缘由也不难猜——为那三户人家。折继宣下令处死那三家百姓,横征暴敛不过为官不仁,至多被削去官职,责罚一二,他折家历代守卫大宋,总会为他谋得一条生路。可他杀了那些无辜百姓。此事如今虽安在顾唯头上,但只要稍作探查便能知晓究竟何人所为。折继宣断不能让此事从展昭口中传到包拯耳内,更不能传到朝堂,传入官家耳中。
他欲杀人灭口。
想来正是如此,他才与女教主一拍即合,同流合污,设下如此圈套。
且不管二人到底
有几分合作之意,折继宣知要先顺女教主之计,给展昭、白玉堂二人种下奇毒;再设下埋伏,想方设法杀之。二人身死定是如那假冒丁月华的女子一样,化黑沙一抔,半点痕迹也不留,彻底消失于世间,任谁也别想查到线索。
二人身中奇毒,只是武艺稍退、心神动荡不能凝神,不比往日耳聪目明,可不是失了智。
踏出折府他二人就有准备,虽听不见风中躲藏之人,但不会错过那抹冰冷的杀意。毒箭来时,二人便有意以刀剑暂时破开屋顶,借这人家一躲,杀回折府,拿下折继宣。
只是……先来的是折继闵。
确在他们意料之外。
他们隐约猜到折继闵欲谋取其兄将军之位,甚至多半为此谋划,对折继宣杀那三户百姓一事无动于衷。但他今日兵变夺权,来的如此急切、如此孤注一掷,远与他们想象的不同。可细细一想,又觉得当是如此,今日实乃良机,当是在折继闵的谋算之中,万事俱备、东风至。
折继宣意图谋杀朝廷命官,其弟折继闵阻之,夺其将军之位,再合适不过。
“是兄长你尽失人心。”折继闵站在墙头又说。
白玉堂渐渐紧起眉头,眸中显露阴霾之色。
展昭,便是折继闵的东风。
折继闵种种谋划,处处算计,也将今日在折府偶然一见的展昭算在内了。白玉堂千万心思在心头闪烁,尚未理全一条脉络,但他知晓,若折继闵清楚折继宣的脾性,更早早拿下折家军将士,自是能猜到今夜折继宣设下圈套、哄骗展昭前来杀之的打算。
他便是要护住展昭性命,便是要撕开往日温文尔雅、处处忍让的端方君子之相,借这股东风直上云霄,做那九天翱翔的雄鹰。东风既至,焉有孤注一掷之说,添之折家军将士皆效忠于他,今日乃是必胜之局,均在他棋局之上、料想之中罢了。白玉堂这般聪明敏锐、七窍玲珑,便是赵祯擦着边儿算计牵扯了展昭,都能心生不快,更何况折继闵如此行径。
当的一声响,那头折继宣一跃而起与折继闵的长棍重重嗑在一起。
“折继闵,你此举乃犯上作乱!”折
继宣怒道。除了他的亲信,折家军多半都被折继闵笼络,这无声的变动之中,只在一夜间,他已经败了。
一败涂地。
太快了,他甚至没有反抗之力,甚至还未来得及反抗。
如他多年来的料想那般,他这同胞手足实在太耀眼能干,从儿时起,就将他衬得犹如一块愚不可及的顽石。可他不甘,提剑狂砍,声势吓人,口中句句嘶声力竭:“你对兄长下此毒手,父亲教你的忠义仁孝、礼义廉耻都吃进狗肚子里去了吗!折继闵!你有何颜面再见九泉之下的父亲!”
闻言,折继闵笑了一声,长棍与长剑连连碰撞,当当作响。
“自承父亲将军之位,四年来,兄长作为委实荒唐,”折继闵轻而易举地将折继宣挑落下墙,面容上尽是风轻云淡,丝毫不见喜怒波澜,仿佛仍是那个寡欲和煦、与人淡淡一笑的端方君子,“横征暴敛,残害无辜,苛虐百姓,滥用威刑。”他一字一顿地说,跳入折府的院子里,分明比折继宣要矮些,可那目光却像是居高临下的,“兄长,党项李元昊虎视眈眈,成日派兵扰乱宋境,你却恣意妄为,叫这府州的种落四下逃亡、百姓苦不堪言,如此将领,竟妄求广孝忠义仁孝、知礼义廉耻。所谓兄友弟恭,兄长,你既不友,何求弟恭。”
折继宣自不是折继闵的对手,他从来都知晓他这胞弟武艺高强,远非他所能比拟。如今折继闵省了往日的恭敬礼让、悉听尊便,他哪能应付,只一边被击退、步步往后狼狈躲闪,一边口中连连高声道:“你便是杀了我,也绝无可能承这将军之位,只会叫折家军毁在你手中!”
他的手中剑一划,指向不远处的展昭和白玉堂,“你看看吧,那是展昭,你道他这开封府的护卫会对今日之事闭口不言吗?兄弟阋墙,你已失德,焉能一统折家军?!”
折继闵站住了,像是被折继宣的话吓住了,因而生了忌惮。
可他的眉目仍旧淡淡的,长风过处,温润又清冷,是山间清风天上孤月,正是风流无限。
“你错了,兄长。”折继闵说。
他微微一笑,也顺着折继宣之意看向了屋檐
上的展昭与白玉堂,很是风采朗朗,温润如玉,疏冷无情,就像着广袤的天空容纳乾坤万象,方得大爱无情,“你道我该如何,与你一同杀了展昭,将今日之事彻底掩去?”
“你以为,”他的神色始终不见大喜大悲,更不见锋利狠绝,“展昭为何会现身府州?”
折继闵的目光里是运筹帷幄的笃信,是看穿一切的怜悯,“西北要开战了,兄长,至晚明年。”他停下手来,轻声地叹息,仿佛在痛恨,仿佛在惆怅不已,“兄长身居高位,镇守府州四年,却连这临门的危机都无知无觉。李元昊立国大夏,筹备粮草、操练军士,岂止是意欲脱宋。他是要侵宋!是要我大宋的国土!那片草原上养不活他的子民,只有这大江南北、疆土肥沃的大宋中原才是他们想要纳入囊中的宝物!今年尚未举兵……不过是粮草不足、时机未到罢了。”
折继闵话音未落,折继宣已经趁机拔剑上前。
折继闵随手一拨,口中仍是温声淡淡,犹如玉石之声,却如下针见血、刀入咽喉,“还想不明白吗,兄长?官家已然听闻你这四年来的荒唐,他要将你撤去折家军!展昭来此,是为此事!”只一语便将远在汴梁朝堂的心思剖在面前,清清楚楚。
这字字句句,都叫远观不语的展昭和白玉堂为之动容。
折继闵确是聪明人,亦确是世间少有的将帅英才。
虽这字字句句落入尘埃,折继闵的棍子重重敲在折继宣的手腕上,长剑落地,又敲在膝盖上,双腿着地,又敲在肩膀上、背上……每一下都能听到闷响,毫不留情,将折继宣打的几乎要痛哭起来,连嘴里的言语都连不成句,要骂要怒皆被打了回去。痛极、恨极、恼极!分明是最寻常不过的军中棍法,折继宣毫无还手之力。他身为将军四年,又是折府的大公子,何时受过这般酷刑,便是要镇守边关,要杀退外敌,也轮不着他,因而竟是在苦寒之地也有了几分养尊处优!
“你真当你是这偏僻边陲之地的土皇帝,可以任意妄为不成?”
“你今日谋杀朝廷命官之举,才是当真犯上作乱,将折家军置于冰霜雪地、悬崖
峰顶!”
折继闵的细长黑棍在击中折继宣的头颅前额之前顿住了,他在黑夜中,在那些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仍似温风一阵、浮光几点,“兄长,是你、要毁我折家军!”
“你既贪生怕死,何必领将军之位,这折家,我替你守便是……”
话音未落全,夜里响起了一声女子的高昂尖叫。
一个面容白皙又雍容的妇人扑上前来,尖叫着:“你在做什么!”
展昭与白玉堂皆是一愣。
那妇人连发髻都乱了几分,瞧着年纪该有近五旬,只是保养得当,未显老态,生的却与折继闵有几分相似。
她死死瞪着折继闵,用柔弱的双手护住了折继宣那跪倒在地的高大身躯,“你在做什么!他是你兄长!你要弑杀亲兄吗?!”妇人吓得面色惨白,双眼通红,望向折继闵时尽是冷漠与恐惧。
她狂怒又痛恨,高声呵斥,似闪雷撕开长夜:“你若要杀我子,便先杀了我!!!”
折继闵提着长棍,静静望着面前发了疯一般的妇人,冷静克制的神态头一回崩裂几分。
他垂下眼,无人瞧见他眼尾渐生的红色。
“母亲。”他低声唤道。
夜更浓,云积厚,月无影。
子时起便是新的一日,正是十月三十,大雪。
这大宋西北的边陲小城当真迎来了宝元二年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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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锅推给明天的自己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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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太兴奋,写的有点儿慌乱,今天调整一下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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