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星雨楼,混乱频出心茫然
展昭这一下来的出其不意,白玉堂晃了神,米花已然近在咫尺,他只能拿桌上的酒杯将米花给兜住了。
不过酒杯里的酒也难得地洒了半杯。
他再往外瞧,展昭哪还等他反应,早就牵着马去马厩里了,估摸着过一会儿就上来。
白玉堂将酒杯往桌上一放,心道展昭还能有半点亏都吃不得的时候,也是稀奇。随后他又想想那人骑着马站在星雨楼门口走了好一阵神,也不知是呆想什么,扰了人家做生意还满脸忧心忡忡,就连那双黑沉的眸子也少了几分灵动,这才鬼使神差地顺手甩了颗米花。
他展昭心忧何事,白玉堂确是不知,便是展昭为何紧跟着来了松江府的原因都未明,但白玉堂心里头却是当真挂着事。
虽叫展昭这一下清了心神,但满腹心事却半点不少。
没过多久,展昭栓好马,轻身上楼来往凳子上一坐,巨阙往桌上一搁,开口第一句就是:“陷空岛可是去不得?”
白玉堂闻言握着酒杯的手一用力,杯檐立即竖着裂出了一条细缝来。
而展昭撇过头,装作不知白玉堂下意识拿手指拂了一下胸口的动作,目光却落在桌上飘着米花的那杯酒上。
白玉堂眯着眼,仿佛在打量展昭,心思却已经飘得极远。
他昨夜难得赶了夜路,今儿是一大早到了松江府的,那时天亮也没多久。
街道上来往的人不算多,倒是早点铺子有不少人。白玉堂进了城门根本没逗留,骑着马径直往江边去。
松江隔了芦花荡,荡南的陷空岛直接算作松江府的地界,但荡北的茉花村却划得更细些,是那华亭县的辖区。因而茉花村的丁氏双侠也有被称为华亭双侠的。
白玉堂这一趟也算顺利,他提着装了满满药材的两个大木盒,将白马留在松江府江边的一个马厩里头,想叫个相熟的渔家开船上岛。那时白玉堂绕了一圈没瞧见一个在陷空岛手底下的人,渔家向来起早贪黑,这事儿可少见。还好有人认出了他,出声问五爷可要上岛,这才将他送回卢家庄。
原先白玉堂正心焦四哥蒋平的身体,未有细想,可这会儿坐在星雨楼里回忆却起了疑心。
按说他这会儿应当在陷空岛,奔波了两个多月才回来,若是平日里他大嫂闵秀秀早给他接风,叫他回房整理一番一同吃个饭。便是大嫂忙着照料四哥,腾不出手来,也会叫丫鬟小厮给他备好热水,随后他定然是两日都懒得出门。
可他一上岛,那些个杂役丫鬟各个都低着头躲着他走。
白玉堂兴冲冲地提了两盒子进了厅,口中还唤着:“几位兄长可在?”
就听茶盏落地的脆响,而一人立于厅中,身量高大魁梧,又生的一张紫面皮,满是髭髯,正是他四位义兄排行老大的卢方。
“大哥,四哥如何?怎不见二哥三哥?一大早的该不是还未起吧。”白玉堂两月未归,再逢自然甚喜,口中问话不断。
他说着还将两个大盒子往台子上一搁,开了盖子检查里头的草药可有损失,一边同卢方解释:“我见拉车送药的太慢,又恐几位兄长等的心急,便照着大嫂给的单子捡了几样要紧的先带回来了。那几车药材有白福看顾,虽然叫他们加紧赶路,但恐怕还得半个月才能到。”
白玉堂半晌不见卢方说话,这才仰起头来,望着卢方那严峻的神色不由得面色微变,滕然起身,“大哥,可是四哥……?”
卢方亦是盯着白玉堂,眉头紧锁,显得有些漠然,和常日里忠厚老实的性子截然不同。
白玉堂从卢方的面色中瞧出不妥来,双眼瞥过卢方的腰间,又扫过地上那摔成两半的茶盏,正欲再问,忽的退了半步。果不其然卢方猝不及防地拔了刀,朝他竖着砍了来,口中冷道:“你竟还有脸回来!”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白玉堂慌忙躲开,他手里提着刀却没还手,只是问话。
卢方却一点不留情面,仿佛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刀刀都逼着白玉堂向后退去。
白玉堂实在无法,再退便要出了厅,只好抬了刀挡了一招。他虽是年少功夫却原胜于卢方,内力更是扎实,便是刀不出鞘也能压制卢方。白玉堂依旧是沉着气继续说:“大哥,无论发生了何事,你也该同小弟说明白了,这无缘无故——”
卢方的眸中微闪,并不回话只是扶着刀、仗着那一身力气将白玉堂掀出了大厅。他虽是内力比不上白玉堂,却天生一股力气,凡是普通恶霸混混叫他轻轻一拂都能“哎唷哎唷”半晌爬不起来,外家功夫好是天赋使然。
白玉堂刚在院里止住身,就听卢方冷喝道:“老五,我原以为此事交于你很是妥帖,没想到这两月老四尚在病中,你却不好好盯着药净顾着玩乐!”
玩乐?
白玉堂闻言更是茫然,可就为了几车药材给展昭跑了一天查什么密林白骨案,他哪个时候不顾四哥的病跑去玩乐了。
不等他想明白,卢方的刀又是迎面而来,叫他只好侧身躲开,借力跳上了屋檐。
白玉堂不欲与卢方争辩械斗,口中连忙喊道:“二哥、三哥?”
无人应声,便是来往的仆人杂役也低着头来去匆匆。
“大嫂?”白玉堂又喊了一声,却被窜上屋顶来的卢方再逼退了一步,左躲右避多亏他轻功好。
卢方站住了身,面上冷笑,“你倒有脸喊你嫂子,你可有将我们几个当你大哥!”他举着刀指着白玉堂,“老五,你老实说你这两月来究竟拿了何人的东西?”
“大哥我——”白玉堂话未尽,卢方的刀掀着风沙而来。
白玉堂只好腾身而起,可卢方绰号钻天鼠尤以轻功见长,虽没有白玉堂那般诡谲恍若鬼影,却贴杆就能上,最是像猿猴,竟是直接凑了上去,起手便是一掌。白玉堂躲闪不及,又不好拔刀或是迎掌,怕轻功提劲时内力收不住伤了卢方,只能硬生生地挨了这一掌。
他落在屋顶上,连推了好几步才止住身形。
这还不止,卢方下一刀贴面而来。
白玉堂手中的长刀终于银光一闪,只听铛地一声响,双刀相撞。白玉堂削断了卢方的青丝叫卢方终于后退,自个儿则是落在另一端的屋檐上。
他攥紧了手中的长刀,胸口那一掌当真是火辣辣的。
这般三方五次地拔刀相向,还当真拳脚相加,此人便是他义兄卢方也叫白玉堂起了几分气性,更别说白玉堂堂向来脾气不好,哪儿来的人敢叫白五爷受气。按江湖上的话说,敢得罪白五爷的人,这种人要么还没出生,要么就已经死在他的刀下了。
然而便是白玉堂也没想到卢方会动真格的。
他们五兄弟结识已久,白玉堂排行老五,前些年毕竟年纪小,多少有惹事儿叫卢方气的提刀教训的。所谓长兄如父,卢方待白玉堂是当真亲厚;两人又是江湖兄弟,打一架也算不上动真格,隔日也就好了,回头卢方照样给他收拾烂摊子,卢夫人还端着鱼汤陪挨了打躺在床上耍赖的白玉堂说笑。
可今日这事儿当真莫名其妙。他在外跑了两个多月,正一脸风尘未洗,兴冲冲地送了草药回来迎头就是一刀,连个头尾都不知道。
白玉堂收了刀,瞧了一眼厅内那两个装得满满的木盒子,卢方却是不予解释仿佛一脸白玉堂做的事儿他自当自个儿知晓,无需辩解。
他神色有些晦涩不明,倒是语气如若一潮江水扑了滩头,冷冷淡淡地退了潮,“我刚瞧过了,这一路跑得急,不过药材没事,先叫大嫂拿着用了。过几日白福会将剩余的送来。”
卢方的神色微顿,可盯着白玉堂依旧没个好面色,“此事我已知晓,今儿我话就放这了,你若是不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莫说回来,便是连陷空岛都再别上了!”他的声音向来洪亮,这话里头的狠绝也叫远远站着的仆从杂役心惊。
竟是连兄弟都不认了。
白玉堂原是攥紧刀的手松了些。
他又瞧了一眼厅堂所挂的“五义厅”三字,江头风大将他的头发吹扬了起来,衣袖更是猎猎作响。白玉堂孤身一人站在屋檐,眸中一点心思都叫人辨不出,说不出究竟是愤怒还是失望,但院里远远瞧着的仆人杂役都垂头不忍。
最终他只是一笑,任谁都瞧得出那是怒极,一开口更是冷然:“既然大哥这般说了,那便如此罢。”
说罢白玉堂头也不回地跳下了屋顶离开了。
他身后的卢方绷着面色连道三声好,语气里更是带了恼色,“连大哥的话都听不得了,你可就走远些!”
那声音回荡在陷空岛的江头,叫人心冷。
“今日白兄去的那疏阁可是为了寻人?”展昭见白玉堂久不作答,又开口道。
白玉堂晃回神,依旧是眯着眼睛,口气也有些微妙,多少带点冷嘲热讽:“展南侠知道的不少。”
他今日火气盛极,从陷空岛到疏阁积压了一肚子,这会儿语气更是冲的慌。
展昭仿佛半点没察觉白玉堂的讥诮之意,不动声色地瞥过那杯飘着一颗米花的酒。他若是没瞧错,还有半杯酒洒在桌上了,以白玉堂的本事可不会连一颗米花都接不住。展昭并不出言解释,只是压着先头的问题不放,“白兄走过一趟陷空岛,可知道些什么了?”
白玉堂自然能瞧出展昭的神色。
他弄不清展昭从何得知陷空岛的事,又如何有了这些推论,但展昭只晓得怕是比他还多。白玉堂脑中闪过卢方几番不明不白的说辞和那张漠然的脸,心头不由得更是怒起。可他那双桃花眸里别说冷凝的怒火,竟是什么也没有,反倒在平静中显得有些心灰意冷。
展昭一点不着急,伸手给自己倒了杯酒。
白玉堂这才真的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展昭,轻声道:“南侠别说是为此而来。”
“自然不是。”展昭坦然道,双眼望着一人时显得格外诚恳,“展某来松江府,一是为了谢半月前白兄鼎力相助,二是为了白兄带走的那……”
“客官您可回来了。”展昭话未尽却叫跑堂小二突然凑上了的一句给打断了。
展昭一愣。
“您怎的换了位置,先前有人叫我给您热着菜,怕您回头找回来又要重新点。”跑堂小二大概是刚刚瞧见展昭坐在窗边,手里头还端着别桌的饭菜,就忙不迭地和展昭说了起来,“我过会儿给您再重新上菜?客官点的可是上好的金色鲤鱼,若是不要了怪可惜的。”
“那就麻烦了。”展昭听的糊涂,顺口就接上了,好半晌又回神问了一句,“是哪位叫你留的酒菜?”
“就是那带着个小姑娘的公子。”跑堂小二听那头催上菜,赶忙回了展昭又走开了。
展昭立即就想起那个粉衣公子来。
他往堂内瞧了一眼,离了星雨楼这么久,那粉衣公子早就离去了。
不过这般一打断,白玉堂的神情微妙得缓和了些许,挑着眉梢问了句:“展南侠好食金色鲤鱼?”
“只听这跑堂的说星雨楼金色鲤鱼做的极好;虽是贵了些,用的都是活鲤鱼,且是过了一斤的,尾巴跟那胭脂瓣儿似的。展某未曾吃过,并不太懂,不过平日里也是好食鱼,便要了一尾。白兄常住松江府,可是了解?不如给展某估估跑堂的说的是真是假。”展昭笑着说。
白玉堂将手边的酒杯推开,终于似笑非笑地还了一句:“上好的金色鲤鱼可不是一般的水产名菜能比的,南侠该不会是为此而来罢。”
“白兄莫要拿展某说笑了。”展昭也不知这话是哪儿叫白玉堂缓了神,不过心底那口气倒是一松。
白玉堂回了趟陷空岛也不知是遭遇了什么,瞧着是平平静静,连平素的煞气都收敛了,说话做事也是多是合着往常的随性。展昭却瞧出白玉堂滴酒未沾、心事重重,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硬是觉得白玉堂面上冷峻异常,连带着浑身上下都冒着冷气,跟大冬天里的冰块似的。这也就罢了,这冷硬冰块还心思烦乱得削尖了棱角,叫人不得凑近,锋利得仿佛随时要屠尽天下、尸横遍地。
那模样可不是心焦或是愤怒,而是心冷。
正如展昭所言,那陷空岛上不得。
老潘说分明叫了船往荡南陷空岛去,却莫名其妙地拐去了荡北的茉花村,这里头古怪得很,似有什么邪门歪道,展昭暗猜不是那一片水域出了问题就是那些开船的渔家出了问题。
若能叫水域出问题,这背后作怪的怕是有大能之人;而若是开船的渔家有问题,那牵扯的可就更多了。再加上半月来陷空岛无人出面做主,无论白玉堂能否上陷空岛,这会儿都进不得卢家庄。
正想着,跑堂的端着他们所说的大盘金色鲤鱼来了。
白玉堂动筷子的手势比展昭还快,只往鱼脊背上一划,端的是一个熟能生巧,叫展昭看得吃惊。“来了松江府,自然是白五做东,展南侠趁热尝尝松江府的好鱼,免得冷了发腥。”他说着就顺手就给展昭碗里布了一块,自己向跑堂的要了姜醋碟才开动。
展昭见白玉堂率性而为,也不拘泥,给白玉堂换了个杯子倒了一盅酒,又同样是要了姜醋碟就着尝了一口鱼,嘴角一挑道:“果真妙极。”
两人仿佛约好了般闭口,将先头那些烦心事都忘之脑后,就着好酒大约吃了一面鱼。
这会儿酒楼里并非正经用饭时间,人少得很所以不显嘈杂,又无人打扰,二人心神渐渐放松。他们也没打算掀了鱼再吃另一面,竟是齐齐放下筷子,对视了一眼。
“你怎知陷空岛上不得?”或许是因为酒足饭饱,白玉堂转回话题虽是正色却并无凶煞之相。
“白兄可知今日陷空岛和松江府发生了何事?”展昭不答反问。
白玉堂没有说话。
他若是知晓也不会莫名其妙挨了一掌,更不会去——白玉堂神色忽的一顿,又一次掠过展昭的问题,“你说这几日陷空岛和松江府都出了事?”
展昭的目光轻轻掠过白玉堂,不知白玉堂是何遭遇,但心里有了其他的猜测。
他点了点头,只是不知从何说起,便又问了一句:“若是展某所料不错,白兄往疏阁去,可是想打探消息?”
这会儿陷空岛显然是形势难说,白玉堂断然不可能去逛窑子,多半是为了见人;他今日才赶路回松江府,从陷空岛一来一去也就这半天功夫了,同人约见的可能不大;而风尘之地向来鱼龙混杂、消息庞杂。展昭对松江府暗道上三教九流的地头蛇虽然不甚明了,也不知疏阁在这松江府的地位,但多少能猜出白玉堂是来打探消息的。
在这松江府的地界还得白五爷亲自来打探消息,陷空岛没出事展昭能信?
甚至白玉堂上陷空岛还可能吃了暗亏,负伤了。
展昭盯着桌上那装着米花的酒杯心想。
“疏阁的东家叫温殊,松江府本地人,我来的松江的时候他就在这地界有名儿了。”白玉堂扶着酒杯,抬眉看了展昭一眼,“他年纪不大、但暗道上称一声温爷,说他是松江一霸,不是因为功夫好而是因他管得是三教九流的事儿,出入松江府的人没一个能躲得开他的耳目。你跟一般人打听不到这事,他脾气古怪,除了亲近的几个手下愣是没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便是见到也不知。”
江湖上说一句三教九流往往指的是那些叫人不太看得起的下九流,从高台戏子到贩夫走卒,从偷鸡摸狗到街头叫花,还有些坑蒙拐骗和中间营生的等等。
不过叫白玉堂也肯戏称一声松江一霸,可见这人本事不小。
展昭一下想起那坠楼的戏子名温蝶,“你寻得温蝶姑娘可是中间人?”
“温蝶是六七年前来的松江,说是温殊少年出游时在外捡来的小姑娘。她运气好合了温殊的眼缘,取名温蝶,手把手教了几年,四年前才拎出来唱戏。”白玉堂不紧不慢地说。
展昭一听便明白了,温殊脾气古怪不喜露面,常人家不知温蝶与温殊的关系,自然就以为四年前温蝶登台亮相的才是初来松江府的时候。而白玉堂去寻温蝶自然就是为了找温殊探听消息,只是没想到这才刚来温蝶就坠楼死了。
“白兄认得他?”展昭指的是温殊。
或者说白玉堂就见过温殊的真面目。
白玉堂既然能这么说定然与温殊相熟;甚至从传言想想,白玉堂见得或许不是温蝶姑娘而是温殊,常年礼尚往来送进疏阁的稀奇玩意儿也是给他送去的。
“一年到头就喜欢些稀奇玩意儿。”白玉堂大概是想到什么,嘴角微撇说道。
只这一句就知两人交情如何。
然而今日死了一个温蝶,又事合了温殊眼缘,手把手教大的,二人之间怕是要交恶。
“白兄可知温蝶姑娘为何坠楼?”不过既然有交情,那温蝶给温殊做事,白玉堂没缘由就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了也不说一句的。展昭思及此又猛然想起他们都在这星雨楼吃了饭、说了好一会儿话,那老潘怎的还未来。
白玉堂眼底微闪,还来得及说话就听楼下一阵喧闹。
展昭侧过头,就见窗外有一大群人闹哄哄地往星雨楼挤了过来,他目力上佳老远就能瞧清那不是衙役而是些穿着统一的杂役仆从,好大阵仗,领头的还是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满脸悲戚怒色,双眼通红,提着一口气竟是三步并两步走,不一会儿就到了星雨楼楼下,堵着店门,口中便是一喝:“白玉堂你还我孙儿命来!”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眼泪也忍不住淌下,叫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展昭一惊,扭头二人对视眼底俱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