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山川诵我意7
山神眼中的笑意晕染开，颠倒了月色。
她看到山神身后的背景是被孔明灯照彻的夜空，好像九天洋洋洒洒地被人间愿望铺满。将晓也去摊位上买了一个孔明灯，写上祝福，在河边放飞。
山神站在旁边，不看灯，只看她。
将晓问：“神会听到凡人的愿望吗？”
山神说：“会的。”
据他所知，神界有司负责聆听人间心愿，更何况是万民祈愿，更加会惊动上苍。
将晓又问：“那神会听到我的愿望吗？”
山神和她对视，那种汹涌而来的东西让他无从分辨，却也知道似乎有什么在悄悄改变。一切的缘起都是这个小姑娘。
他低头，声音隐含笑意，“神听到了。”
燃灯的活动还没结束，陆陆续续又有人来把写着祈愿的孔明灯放飞。他们是真心为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士祈福。
而在河面上，也飘着河灯。
领亡魂归乡，送亡魂轮回。
都说人死如灯灭，但他们活在人们心里，以一种素未谋面不知姓名的方式。有人为他们续灯，算不算他不死不灭。
一直到后半夜人潮才散去，将晓不会累，也不会困，但看着灯火阑珊归于沉寂，下意识地抱住杭青撒娇，“困了。”
杭青抱起她，“睡吧。”
在稀疏的人流中走回去，万山沉寂，星子沉默。他也有归处。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但好像又有什么改变了。他么在天京住了一个多月，决定启程继续北上，前往幽州——所谓的兵家必争之地。
塞外的戈壁黄烟虽然吸引着旅者，但由于近百年戎族的侵扰，很少有人敢只身踏上这片土地。
昭朝建立之后，才逐渐加强对这里的管理。现在是平明四年，旅人和商队开始朝着幽州进发，为了开发，朝廷还特意迁了一批刑徒来这里修建工事。
幽州和冀州又是不一样的景象，因为常年的战争，这里的人崇武尚黑，巍峨的城楼远远看去就阴沉可怕。
这里并不和戎族直接相接，因此仗打不到这里，加上军事重镇和粮草转运中心的地位，虽然比不上天京富裕，幽州城也别有自己的生机。
一早进入城中，将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山神去买黑色的衣服。
他穿白色是温柔的风，穿青色是流动的水。穿上黑色，便颇有些英气逼人，渊渟岳峙。
来到幽州，将晓就没记着去酒楼尝特色菜。实际上吃过那么多酒楼，她唯一的感想就是：还是路边的小饭馆好。
于是拉着山神在路边找了一家面馆，点了这里人最喜欢的卤面。
山神从来不会阻止她任何行为——即便是要给自己头上插花。至于坐在路边和坐在楼上是不是不同，他没有这个概念。
最多就是对人类的创造力表达一下感叹。
当然，如果将晓想尝试这里的名酒幽州春，那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实在是，她酒量太差。
将晓两根手指捏着山神的衣袖轻轻晃动，撒娇的意味不言而喻。“我就试一试，听说很好喝的。而且不会醉人。”
幽州春还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传闻北朝时有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十分嗜酒，曾因喝得烂醉而延误军机，他的夫人就亲自为他酿了这种酒，香醇却不醉人。
后来将军战死，那位夫人便披挂上阵代夫守城。血战三天三夜，以敌军首级祭奠自己的将军。
再后来就没有人再见过那位夫人，只是有人看到，将军坟前的酒坛里，长出一枝迎春花。
所以幽州春也叫岁岁春。
将晓慢悠悠地把自己听来的故事讲完，又看着山神，“我就尝一口好不好？”
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酒里能长出迎春花。
“晓晓是喜欢迎春花，还是喜欢这个故事？”
“嗯……迎春花。”喜欢他漫山遍野开满花的样子。
最终山神还是同意她尝试那名叫岁岁春的酒。小二兴高采烈地介绍，“客官好眼光，我们店的岁岁春是整个幽州城最好的！等我给您拿去！”
这酒和幽州城的风格不太相近，是用白瓷的坛子盛着，打开封盖之后就是一阵清冽的香气，如同回到了三四月春林初盛的江南。
她说到做到，只尝一小口，发觉酒香扑鼻入口回甘，并不醉人。便兴致勃勃地给山神也倒了一杯，“尝一尝？”
山神没有端起酒盏，而是抬起手，将指尖一朵迎春花放到将晓杯中。
“喜欢迎春花？”
将晓点点头，又摇摇头，用手支着下巴，痴痴地看着杭青，“喜欢你。”
平日她少有如此直白的时候，见她这种表现，山神便知道，她是又醉了。
将晓只是呆呆地笑，看山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招呼小二来结账。
最后一手拎着酒坛，一手牵着她，慢悠悠地走出去。
将晓其实没醉，她只是有心调戏一下她的山神大人。不过现在，被他轻轻牵着，走在路上，倒是真的有些醉了。
恍恍惚惚地想，他们是不是像寻常人家。
正想着，迎面走来一个蒙着面行色匆匆的人，将晓躲闪不及，好在山神反应迅速，将人拉开。那人身形彪悍，差点撞到人却什么也没说，而是头也不回地走开。
将晓看了看天色，已经是暮色沉沉，幽州宵禁很早，卯时就关闭城门禁止出入。这人怎么还往城门处走？
她一时奇怪，却没有多想。
在幽州城第三天的时候，听闻有人议论戎族派人议和，说这场谈判已经持续了整整七天，戎族那边诚意不足，朝廷的意思是一点都不让。
就是不知道戎族那边是不是有别的花样。
将晓听了一耳朵，傍晚和山神出去拜访禾晏山神回来时，见到密林里堆放着的东西，便留心去看了一眼，发现是幽州城守卫的官服。
她感到奇怪，却听到山神说：“那日那位十分无礼之人，来过此地。”
将晓立刻明白他说的是谁，一时间无数猜测涌入脑海。“我有个猜测，虽然不是百分百正确，但十有八九是这样的。”
更重要的是，这么敏感的时间发生这些，她觉得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我们给幽州城里的太守提个醒吧？听说戎族人喜欢屠城，刘老板还没喝到他重孙的满月酒呢。”
山神从来不会拒绝她的提议。于是微笑着点点头。
但将晓看着他的笑容，就知道他其实不在意。就像他不在意当年杭青山上死了多少人一样。
对神来说，人并不重要。
他们在天地中诞生，无善无恶，顺势而为。
她带着山神品尝人间的滋味，也没有奢求让这位无慈悲的神变成凡人的模样。
只是此时讨论是城中万人的生死，她突然就涌现一种毫无道理的难过，还有一点奇怪的悲哀。
他不愿意救那些人，就像当年也没有救她一样。至少白鹿还愿意搭救掉进洞里的猎户，他却对一切置之不理。
或许当年白鹿告诉他山脚下死了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笑着点点头。
所以将晓突然发现，自己本身对山神来说并不特殊，她只是幸运地成为他愿意包容的妻子，这才在他心里占有了一席之地。
她脑中的想法纷繁复杂，没有显露出来。
“那我们给他写一封信。”
山神说：“好。”
为了增加这封信的重量，将晓还特意把沈轻舟留下的玉牌放到信封里面。
之后的事情就不是将晓能左右的了，她和山神回到客栈，等待着明天揭晓答案。
而结果是，她果然猜对了。昨晚城中抓到了戎族混进城里的探子。他们原本是打算半夜打开城门，将外面伪装成幽州守卫的同伙迎进来。
结果太守早有准备，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把戎族人全部请进口袋阵，抓了不少活的。
这一场小规模的胜利却对远在天京进行的谈判十分有力，戎族终于没有后招，只能乖乖议和，大昭也可以在议和的文书上多加几个条件。
而幽州城的太守，大约是要右迁了。
后来发生的事和将晓没有关系，她只是高兴于自己也算拯救了一城的百姓。
高兴地把那坛没喝完的岁岁春打开喝光，然后扑到杭青怀里，絮絮叨叨地说着日后的规划。
“我们再住两天，然后就回去吧。绕到豫州，再回到衮州我们买的宅子过年，然后再去连州和青州，最后回到苏州，我们先去看看轻舟，最后……我们回到杭青山。”
“好。”
“我想在山上盖一个小木屋。”
“好。”
“我想亲亲你。”
“好。”
将晓探身在他眼角亲了一下。
“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好。”
山神觉得自己小妻子有些奇怪，她忽然变得很低落，不再主动牵着他的手，和他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忽不定，有时还会心不在焉。
但不到一天半，她就忽然变得比以前更粘人，趴在他耳边说着醉话，说着一些黏黏糊糊的情话。
他当然不会阻止。山神抱着她，微笑着听她说，偶尔附和一句。心里却在感叹着：吾妻甚是可爱啊。
其实将晓转变态度的原因很简单，她想开了。自己之前只是钻了牛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