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山川诵我意6
世人都说她沈轻舟就是当今陛下的一条好狗，可那又如何，皇帝陛下对她有知遇之恩，即便是死，也在所不惜。
毕竟，是陛下给了她机会，报当年灭门之恨。
那已经是很多年没人提起的事了，别人不敢问，她自己也把秘密藏起来。可是今天，对面的两个人，一个是聪颖通透的小姑娘，一个是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的……神，她忽然就很想说一说。
“我父亲……是当年篡位的魏氏手下的将军。可惜天不垂怜，那狗皇帝行鸟尽弓藏之事，故意让人耽误军粮，延迟情报。我父身死疆场，他竟还不满足，竟要我阿姐和亲戎族。”
说到伤心处，沈轻舟深吸了一口气，“我父就是在与戎族交战中战死，他竟然要我阿姐嫁过去！我阿姐不堪受辱，触柱身亡，不但没换来半分仁慈，反倒是引来杀身之祸。我家五十多口人，上上下下都被杀。只有我，因为还小，被奶娘抱走，勉强活了下来。”
她饮下一大碗酒，苦笑道：“若非世道混乱，我又怎么手上沾满鲜血。晓晓姑娘，方才在门外，我听见你说要敬天下的好官。在下不才，却也斗胆替天下的好官感谢你！”
将晓微微笑着，身姿挺直，乖巧的很，“我是一个坏人，很懒，很多事我做不到，也不想做。拯救天下的夙愿太宏大，而我太小了。我还想和我的山神永远在一起呢，我好自私的。”
虽然话说的颠三倒四，却也足够表达清楚她的想法。
她举起酒盏，豪情万丈，“所以拯救天下的重任就交给沈大人这样的好官了！我……就负责为你们欢呼！”
英雄们舍己为人，可总有人嘲笑他们愚蠢。将晓知道自己不是英雄，但她绝不会嘲笑那些人。
大约是那句“要和我的山神永远在一起”触动了杭青，他微微侧目，眸光温柔。人类很喜欢说永远，却也只有不守信这一点是永远。
但如果是将晓说的，他想，他愿意相信。
在他这里，每一句话都作数，没有反悔的余地。
沈轻舟似乎没有听到将晓对杭青的称呼，又或者听到了，但也不过是证实了她的猜想。
因此她的回应只是端起碗，“我听到了。”你的欢呼。
沈轻舟自己一个人把一坛酒喝光了，她没敢邀请杭青一起，也没敢劝将晓喝。
她自己喝到半夜，外面鞭炮开始响起，家家恭贺新禧。
这才站起来道别，“我要走了，有个老朋友邀请我去与民同乐。”
“哦，对了，这是我的玉牌，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可以报上我的名号。”她将那块雕刻了展翅欲飞的鹰和她名字的玉牌放到桌子上，推到将晓面前。
然后挥挥手，转身走得潇洒。
将晓被风吹了很久，那一点酒气早就被吹走了，清醒之后回想自己都说了什么，就开始往山神怀里钻。
山神微笑着提醒她，“该煮饺子了。”
是哦，该煮饺子了。
以前将晓最期待的就是过年，那是一年中为数不多可以尽情吃肉的日子。饺子馅里掺着肉沫，被奶奶救过的村长拎着炖好的鸡肉送过来。
锅里多放油，煮出来的饺子连着汤一起吃掉。
将晓把包好的饺子下锅，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赶忙和杭青一起出门看。
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绽放，昭示着旧岁除，新岁来。
她忽然扑到杭青怀里，眼里有一种名为喜悦的光华，“新年好。”然后踮起脚亲了他一下。
第十一年，她希望以后还有很多很多十一年。这一年，她许愿，要和神永远在一起。
于是神听到了她的愿望。
杭青拢着她的头发，“新年好，卿卿。”然后把将晓重新压回去。
过完年将晓就没有再看到沈轻舟，听说是回苏州了。她和山神在衮江城里又住了近两个月，等天气回暖万物复苏，才轻装简行再次出发。
这次山神没有刻意带她避开什么，将晓在路上还给一位卖身葬父的小姑娘一点银子，作证让她认了路边卖凉茶的两口子为干亲。
因那夫妻膝下没有子孙，将晓也不过是搭了根线，刚好成了，那就是天定的缘分。她也就是举手之劳。
将晓没有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山神似乎也不在意。他们仍然按照自己的节奏行走，等到达天京的时候，正好是盛夏，将晓和杭青在京城外面的小摊吃了一碗凉粉，才进入城中。
所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今天刚好是大军凯旋班师回朝的日子，进城后找了客栈，再出来的时候，就见到卫兵开路。
心中惊奇的同时，拉着山神在人群看热闹。
传说中的大将军骑着战马过街，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大军军容肃冉，刀刃雪亮，旌旗昭昭。
山神懒懒地扫过那位大将军，微微笑着感叹道：“有趣。”见将晓终于将视线放到自己身上，他才慢悠悠地继续说：“回去再说。”
将晓懵懂不知他的“险恶用心”，点点头跟着山神离开人群，眼巴巴地盯着山神等待他回答。
“唔……”山神将手掌贴在将晓的脸上，“那位大将军是一头狼崽子呢。”
将晓抬手握住他的，感受着他手掌上凉凉的温度，很是舒服，“大将军……不是人？”
“是这样的。”山神笑着点点头。所以他才说有趣。
将晓知道了一个大八卦，稍稍惊讶，但也只是一点。毕竟她都和山神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不至于这点接受能力都没有。
她牵着山神的手，走进一个宣称因为大军凯旋所以全场八折的酒楼，把什么大将军的身份忘到脑后。
京城的酒楼和其他地方的也不一样，至少在食物上是不同的。北方的饭菜大都口味较重，将晓带着好奇点了一个红烧肘子。
听说这个酒楼的招牌就是红烧肘子，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将晓吃不惯重口的菜，但也很喜欢。
吃过肉之后到了茶水来解腻，她碰着茶杯小口轻啜，眼睛滴溜溜地转，从大堂喝酒的人到窗外喧嚣的叫卖，最后停留在杭青身上。
她眨眨眼，悄悄笑着，假装低头喝茶。
酒楼是一个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多少八卦和隐秘的故事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聚散。但是今天，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谈论着大将军的功绩。
在角落衣着富贵的男人突然跳起来，把酒盏敲在桌子上，酒水洒了一地。“什么大将军，他就是那女人的一条狗！”
将晓不由得朝那人看去，看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酒渍沾满衣摆，颓然醉态。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有人说女帝陛下的臣子是狗，就仿佛臣服在她脚下的人都是摇尾乞怜。
那人说的话太过大逆不道，吓得这些食客噤若寒蝉，等那醉汉离开，才重新热闹起来。有人“嗤”了一声，骂道：“什么东西，他不会真以为当今不杀他是因为不敢吧？”
的确不是不敢，将晓看到那人身后紧跟着几个人，看起来是给上面的人办事。
果然，第二天这位前朝余孽就因为大不敬的罪名被抄家。
虽然说大将军班师回朝是喜事，不宜见血容易晦气，但大军从战场下来，也不怕这个。况且，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弹压前朝余孽才会来的。
当然，这些皇权倾轧的事情和普通百姓是没有关系的。和将晓更加没有关系。
京城繁华，确实迷人眼。将晓每天都在惊叹于稀奇古怪玩意，惊叹于甚至还有域外传进来的东西。
山神便微笑着跟在她身后。
“糖葫芦！”将晓蹦到山神面前，将那串红红的裹着糖浆的果子递到他面前。她抿着唇笑，眼里是明晃晃的跃跃欲试，示意山神尝一个。
山神没办法拒绝她，咬下一个。
“甜吗？”
“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将晓才自己也咬了一个，笑眯眯的，“果然很甜。”
杭青上前一步，从跟在她身后改为牵着她的手，并肩而行。
将晓反握住他，在小摊上寻找着感兴趣的东西，但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他的手。
大军凯旋，戎族乞降，龙颜大悦，特开宵禁，与民同乐。
并放三千孔明灯，为那些牺牲的将士祈福。
夜市很热闹，男男女女成双入对或者三五成群，书院学子也出来感受着民间的欢乐气氛。
将晓的注意力被一个面具吸引，兴冲冲地跑过去买了两个。
给杭青买的是狐狸造型的半脸面具，遮不住他唇边笑意和眼底温柔。将晓搜肠刮肚，最后也只找到一个感叹词，“好看！”
“晓晓也好看。”山神回答。
将晓脸上的是蝴蝶样式的面具，她看不到自己戴上是什么样子，但听到杭青这么说，就颇为神气地“哼哼”两声，“反正我看不到，你说好看就好看。但杭青最好看！”
山神看着她，忽然凑过来。
“怎么了？”
“晓晓在吾眼里。”
她看到了，在他眼瞳里的自己。
还好戴着面具，没人会看到她的脸很红，将晓腼腆地笑笑，声音轻轻地回答：“你也在我眼睛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也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