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只见新人笑
皇上这几日一直待在东暖阁处理朝政，昨夜更是挑灯临近四更，长此以往身体只怕吃不消。经徐公公几番苦劝，皇上终于暂时搁下政务，下了朝后打盹休憩。
估摸着皇上快要醒来，我从茶房走出，不期遇上不该遇的人。
“五爷万福，六爷万福。”
六阿哥在我几步以外的地方停下，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
五阿哥以好奇的眼光打量我，似是等着六阿哥继续这个话题。
“谢谢六爷还记得奴才。”
“你可是从东五所出去的人，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忘了你？”他向我走近，狠狠地着重每一个字。
“奴才谢六爷当年栽培之恩。”
“哼，你的那些帐我还记得，以后有时间再找你算！”
见他转身就要往寝殿去，我忙开口制止：“皇上已经歇下了，两位爷现在去不方便。”
六阿哥回头瞪我一眼，毫不相信地走到殿门外，尔后悻悻而归。看见他一副吃瘪样儿，我是打心眼里爽快，老天爷总算让我如意了一回。
新年悄悄来临，这已是我在古代过的第四个年。四年间稚嫩不再，我逐渐成长得八面玲珑，生活依旧恬淡地少有涟漪。
德承三十年的第一件喜事于大年初三降临，蓝祁再一次怀孕。
我不知道这对她是喜是悲，在我看来，这算得上是一场意外之喜。缓解伤痛的一种疗法是寻找新的快乐，但愿这个新的生命可以给她带去更多生机。
皇上却是高兴的，听闻喜讯的瞬间，他苍老的面庞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然而真心抑或假意在此刻已不再重要，过去的蓝祁或许还会天真地自欺欺人，而现在的她确是理性得不正常，不会再为这虚假的关系折磨身心。
正是因为先前的波折，皇上此次比较担忧蓝祁的状况，命我前往景仁宫。
大年初九，景仁宫热闹非凡，正中心的那个地方却是冰冷如常。
“主子，快看谁来了？”
灵鹊引我进入里间后退下，留给我和蓝祁自由说话的空间。
她见到我早已没了当初的惊喜，平淡地问：“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没日没夜地干活呗。”我把玩起桌上的茶杯。
“是他叫你来的？”
她终究还是在乎皇上。
我抬头看向她，反问一句：“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告诉我现实，圆园，你知道的，我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好吧，这回确实是皇上让我来的，他担心你。”
蓝祁坐到一边，讥笑道：“是担心我肚子里的龙种吧。”
我握住她的手，劝道：“放下偏执，有些事或许将就一下会有不一样的局面。”
“如果我不愿意将就呢？”她抽回手，盯住墙角的兰草。
我们不奢求爱情完美，只希望它清净无暇，别让苦心经营下自认为的幸福沦为现实的嘲讽。
“那你打算怎么办，打掉这个孩子？”
她想了许久，迟疑地道：“我私心不想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可我这样是不是很残忍？他会不会怪我？”
这个问题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叹息地回道：“你自己做选择吧，我也不知道。不管怎样，还是希望你三思后行，我希望你是幸福的，如果幸福难求，那至少是开心的。”
她对我一笑：“你是不是都快不认得我了？”
以前那个纯真无忧的少女终还是随大流而变，看来皇宫这个大金笼真的有改变人性情的魔力。这样也好，早一点看透人心，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是我对你有了新的认识，就像认识一个新朋友。”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说实在的，这件事早已被我抛之脑后，我是该感谢她适时的提醒，还是抱怨这随之而来的烦忧？
其实我有点不想回去了。
不长不短的四年时间，足已让我对古代的作息习惯烂熟于心，也愈来习惯皇宫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生活。相对于枯燥无味的高三，我更喜欢现在，清静又不乏刺激，安稳又时有新意，这更符合我的人生追求。
暂时先这样吧，待时机成熟，老天自会替我作出选择。
“我不知道，也许回不去了。”
蓝祁终于笑了笑：“你的小日子过得不错，也不需要考虑这些，至于我吗，回不回去一个样。”
“她们几个呢？”
“欣然每天不是窝在屋里睡觉，就是过来陪我聊天。定子和唐七离得远，具体情况不清楚，但应该没出什么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相聚。”
“只要知道彼此过得好就行，心总是连在一起的。”她搂紧手炉笑道。
时候不早得动身回乾清宫，临走前，我抱住蓝祁安抚道：“我支持你做的任何决定，以后能再这样见你的机会不会太多，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该劝的已劝，能帮的已帮，我还是分点时间操心自己的几档子事吧。
近来西北战事高捷，皇上龙心大悦，多次观赏戏剧表演。戏台离乾清宫较远，每次光是路上就要费去不少时间。他老人家坐在龙辇上自然惬意，却害惨了我们这一大群辛苦的奴才。
前朝喜报不断，后宫也再次传来喜讯，宝常在已有两个月身孕。
皇上早在年前便撤了宝常在的禁足，她出来后倒是收敛不少，虽不明争暗抢，却还是使出浑身解数讨好皇上。皇上见她诚心改过自新，便翻了她几次牌子。由此可见，她确有几分手腕，再次得宠是迟早的事。
不过此刻我也无暇顾及蓝祁的感情，因为眼下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对于上次我在贝勒府私下与佑礼见面一事，皇上基本持否定态度，倒不是因为他知道我和佑礼的关系，而是他不容许近身侍奉的宫女落下勾结皇子的嫌疑。
情急之下，这段时间我只好对佑礼保持一定距离。每次他和其他阿哥来乾清宫议事，我总是低着头，不再主动和他进行眼神上的交流，几度屏蔽他传来的信号。
我知道，他的忍耐几近极限。
果不其然，某日他找上门来，当时我和画屏正在房里择选茶叶。
约是巳时，门外响起几声叩门声，画屏起身开门，开了门后回头对我一笑。再一看，佑礼突然出现在面前，而画屏已掩门退下。
半年多的时间，我和画屏已是无话不谈的交情，所以她大概知道我和佑礼的来往。
我站在原地只是看着他一个劲儿地笑，没有其他动作，他几步冲过来用力抱紧我，人有点没喘得上气。
“你这是怎么了？”
他埋怨起我来：“谁让你不理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自从摸透了他的脾性，我莫名升起一种优越感，仿佛可以一手操控他的喜怒哀乐。
“四爷生辰那日，皇上知道你来找过我。”
“真的？”他扶正我，纳闷道，“汗阿玛怎么会知道，莫非是有人告了状？”
“怎么可能，你动动脑子好不好，谁会无缘无故告你的状？”我直视他的眼眸，恳切地说，“皇上不希望我和你们有过多关联，你要沉住气，未来更加重要。”
佑礼拍拍胸脯承诺：“这好办，只是以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事，你一定事先和我说明清楚，否则我能急出病来。”
为什么总跟孩子一样，非得什么事都解释清楚才不乱闹脾气？
我和他究竟何时才能心灵相通？
送走那尊大佛，我回到座椅上继续没忙完的活，画屏回来后笑着打趣我：“七王爷就这么走了？”
我脑仁疼地一叹：“你就别笑话我了，他发起脾气来我招架不住。”
“好歹是件好事，你就好好珍惜吧。”
惜福，是我在古代学到的最受用的一课。即使目前尚还存在错过星星的遗憾，可我至少握紧了手心的一圆月亮。
阳春三月，云淡风轻，万紫千红，万物似是覆着了一层温暖的光色，生机盎然。人却变得懒散起来，经常无故犯困，做事提不起多大兴趣。
皇上仍乐此不疲地钻研朝政，而游园散心已成为每日必修，故此我十分感谢这浩荡皇恩，可以让我一睹灿烂春景。
今日风吹着凉爽，皇上临时起意登上御景亭。择东边石间登道拾级而上，紫禁城风貌渐入胸怀，桂殿兰宫，美轮美奂。
“皇上，再披件衣吧，上面风大。”替皇上系好披风，我端来热茶，“喝点茶暖暖身子。”
远处云山雾罩，皇上遥望景色道：“许久没来这里看风景了。”
“皇上应该多出来走走，这样有益身心。”徐公公为皇上按摩肩膀。
“以前并未觉得御景亭风景宜人，也不知是不是我老了。”
“皇上这是哪儿的话，您可是英勇不减当年。”
我顺着徐公公的话往下奉承：“大清江山景明人和，近来西北各方平定，皇上自然视野辽阔，感怀万千，怕只怕这万里河山还不够您看呢。”
“我有些怀念塞外的风景了。”皇上一声慨叹。
徐公公喜道：“皇上可是打算北巡塞外？”
“等会儿把十四叫来。”
“奴才听闻安亲王今儿身体抱恙，皇上怕是得到明日再传召了。”
“罢了，倒也不急，先让他养好身子。”
倘若皇上真的出巡塞外，那我岂不是有极大的可能随行？
光是想想塞外连绵的风光都觉得幸福！
隔日安亲王身体好转，皇上传召他商量北巡一事。
徐公公守在门外，见我上完茶笑道：“皇上的意思是要带你出塞呢。”
“还得多谢公公对檀溦的指导。”我弯腰鞠躬。
“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和我没关系，以后更要好好服侍皇上。”
这半年来多亏有徐公公一路提点照顾，否则我断不会有如今这般舒坦顺心，而他多少代表了皇上的意思，圣心为何如此，我有点看不明白。
行至外廊下，遇上我不愿看见的人。
“宝贵人万福。”
是的，昔日落魄的瓜尔佳氏受上帝眷顾，已借龙嗣之势晋封为宝贵人，尽管这三个字我念起来很不情愿。
“你起来吧。”
我没有听错吧，原来那个无不尖酸刻薄的女人居然转脸对我友好了？
然而在尚未摸清敌人底细之前，我绝不能掉以轻心，仍须保持高度的警惕。
“皇上现在正与安亲王商量事宜，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贵人还是先回去吧。”
“你是不是还对我怀恨在心？”她含笑地凝视我，声音如暖风轻柔。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我皮笑肉不笑地回道：“贵人这是哪儿的话，奴才怎敢对您不敬。”
“这些天我想通了很多事，之前多是我不对。”她走近一步，似是诚恳地道，“希望以前的事能够一笔勾销。”
虽说她的认错态度勉强还行，但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这女人多半有诈。
“贵人何错之有，是奴才愚笨，记不起原来的事了。”
“那就好，记得向皇上转达。”
“奴才会的，贵人慢走。”
从背后望去，宝贵人的身影确实单薄地令人疼惜，然却难以勾起我的爱护之心。
在留意到她转身时的一抹阴笑之前，我的确天真地以为她是来和好的，差点被她蒙骗了过去。现在细细想来，以她的个性，她绝不可能虚心向我道歉，这一切不过是她进行下一步计划的障眼法。
只是我不过是个奴才，她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吗。
皇后这几日凤体违和，头风犯了许久也未见好，为此仁晖公主特从昌华园赶回承乾宫，精心照顾皇后起居。
公主回宫那日，她风尘仆仆地来拜见皇上，皇上当时午休未起，公主知道后执意不走，徐公公便将她安排在偏殿等候。
我端上龙井，向她请安道：“公主万福。”
她揭开茶盏盖，摇头道：“我素日不喝龙井，你换成花茶吧。”
“公主有什么需要的点心？”
“豆沙卷吧。”她合上双眼。
我返回茶房预备新的茶水，待茶点备齐来到偏殿，听见公主站在窗下哼唱：哪里有彩虹告诉我，能不能把我的愿望还给我……
人瞬息惊在原地傻了眼，不巧被公主撞见我不正常的表情。
“你什么意思？”她渐有不满。
我把木盘搁到桌上，在离她几步远的位置试探地问：“你是现代人？穿过来的？”
现在反变成她大吃一惊，美丽的眼眸瞪得如铜铃般大，她向我走近高声反问：“你也是穿过来的？”
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我伸出手作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圆园。”
“圆园？”她突然抱住我，兴奋道，“我是默含啊！”
“你是默含？你也在这里！”
她把我拉到角落，小声问：“难道还有其他人在？”
“我们穿越小分队好几个人都在，真好，现在你也来了。”
默含喜极而泣道：“还好让我遇见了你，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年过得有多痛苦。”
“没有电视看，没有网上？”我擦去她的眼泪，宽慰道，“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我们都在你身边，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檀溦。”
远远传来小德子的声音，想是皇上已经醒了要召见默含。
把她拉回原来的座位，在小德子进门时特意搁放茶盏，我回头问他：“什么事？”
“公主原来在这儿。”小德子走到默含面前，打千儿道，“公主，皇上午睡醒了，还请公主前去东暖阁。”
等默含走远，我留在偏殿收拾茶点，小德子对我说：“你快去趟承乾宫，主子娘娘找你。”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靠在炕上恹恹一笑：“我找你来是有件事想交给你去办。”
“若有奴才办得到的地方，奴才一定尽心竭力。”
“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接过绣菱递来的药丸，皇后用水服下后道，“此番公主回宫，我希望可以借机改善公主与皇上之间的关系。你是皇上身边亲近的人，又能言善辩，相信你可以从中促进。”
“娘娘放心，奴才定尽力而为。”
“我相信你。”她点点头，无气力地一笑。
此时此刻我只想感叹一句，还好我认出了默含。
回到乾清宫时，默含正好从东暖阁出来，面容憔悴得没有一丝血色。
“你回来了。”我拦住她，想和她好好谈谈。
默含命令身后的侍女：“你们先去下面等着。”
“你刚刚见到皇上了？”
她如释重负地笑道：“嗯，跟打仗似的。”
“那我每天岂不活在刀口上？”收起玩笑，我正经地拜托她，“有件事我希望你可以帮忙。”
“什么事？”
“从现在开始，你假装孝敬皇上吧，我知道这很为难你。”
走至廊口，她停下来疑惑地问：“为什么？”
“仁晖公主本来是皇上最疼爱、也是最孝敬皇上的女儿，你穿过来后弄得她性情大变，疏远了和皇上的距离。皇后刚才找了我，希望我可以帮忙恢复仁晖公主和皇上的关系。”
她叹了口气道：“我尽量吧，不会要你为难。”
“哪天找个机会再好好跟你聊聊，也不知道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你先回去吧，记得把握好度。”见四下无人，我偷偷握住她的手给予鼓励。
默含浅浅一笑，转身施施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