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岁月静好
烟火依旧盛放在皇宫上方，而我无暇欣赏，跟着七阿哥来到东三所。本还担心被人撞见无法解释，可一路上连个人影也没见着，紧绷着的心舒展开来。
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历历在目，回想起我们之间发生的种种，我瞬时心跳加速。
我随他进入角落里一间不起眼的房间，里面陈设古朴雅致，空气里弥漫了浓浓的书香味。
七阿哥绕过雕花嵌边屏风，缓步走到书桌前坐下。他并未搭理我，只是拿起桌上的茶盏细细品茶。我拘谨地站在一边，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檀溦，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奴才不知。”
皇宫上下皆称呼他七爷，他的真名我不得而知。
他向我挥挥手，示意我站到他的身边。
“你帮我研墨吧。”
我拿着墨锭有模有样地研起墨来，他饶有兴趣地直勾勾盯着我，眼神专注得一刻也不曾离开。
待墨研好，我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看向他，他立即收回目光放好白玉镇纸，拿起笔架上的狼毫笔，酣畅淋漓地写下一字。
礼。
他们这辈皇子共用一个佑字，那他的名字便是佑礼。
“我不希望这个字束缚了我，也束缚了你，我们与礼无关。”耳边他的声音低沉有力。
没明白他的意思，我疑惑地直视他，他浅浅一笑，语气里尽是宠溺。
“想和你说两句话，偏你是个不开窍的傻丫头，权当我对牛弹琴了。”
“七爷是在讽刺奴才是那头蠢牛吗？”
“和你说笑呢，偏又爱当真。”他翻开桌上的书册，轻笑道，“也不算是对牛弹琴了，好歹你还知道自己是那头牛。”
“七爷总是喜欢取笑奴才，奴才自知愚笨，服侍不好七爷，还是回去的好。”感觉心脏跳的厉害，我得赶紧找机会离开。
还没后退就被他疾快拦住，他扶住我的双肩，温柔地笑道：“又想跑？到底要怎样你才不会怕我？”
我避开他危险的眼神，努力平复当下波澜的心境。
“奴才对七爷是敬意，并不是惧怕，七爷误会了。”
他加重了手上的力度，迫视我道：“你对我只有敬意？”
“奴才对七爷除了敬意，还有相信。”这是我的真话。
他眼里起了笑意，欢喜地松开手，另道：“我知道你识字，陪我念念书吧。”书架上摆了本诗经，他转手递给我。
站在摇椅边，我随意翻开诗经，是国风周南篇。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关雎宫。皇太极与海兰珠。
我盯着“关雎”二字发呆，以致全然忘记要给他念书。
“书要被你盯穿了。”
他趁我不注意把书抢了过去，我怕被他看穿心事，急忙扑上去夺书。他见状顺手把书还给我，以好奇的神情上下打量我。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我胡乱翻开一页，抑扬顿挫地念起诗经。
七阿哥躺在摇椅上，嘴角微微上扬，俊颜含笑。
一盏茶后，他起身对我说：“你躺在这儿自己看书，我去处理公务。”
再次被他高估胆量，我犹豫不前，而他乜起眼笑道：“你还在怀疑我抱不起你吗？”
受他威胁，我只好服从命令躺到摇椅上看书。又拿起诗经翻了翻，没过多久，只觉眼皮越来越沉。我强迫自己不要睡着，要保持清醒，但终是没能抵挡得住睡意。
一觉醒来后，已是第二天清晨。
身上盖了床碧色滑丝薄被，旁边香炉里还有未焚完的安凝香，一缕缕飘溢散绕。
现在什么时辰了？天啊！我居然睡到忘记给主子们安排早膳！
飞速整理着装，收拾好书房，我一开门，看见小语子浑身哆嗦地候在门外。
“小语子，你怎么在这里？”
“爷要我传话给姑娘叫姑娘不必着急，爷已经把事情安排妥当，姑娘安心回去便是。另外，爷有张字条要我转交给姑娘。”小语子毕恭毕敬。
“我和你同是服侍主子的人，你快别这样，我受不起。”接过纸条，我礼貌道，“你回去吧，和七爷说叫他放心。”
拿着这张纸条，看不是，不看也不是。斟酌许久，我还是卷开了字条。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终究还是被他知道了。我紧攥住字条，小心脏扑通扑通地回到东四所，一进厨房，便把字条丢进火灶里，看着它一点点灰灭。
“你还舍得回来？”
我不接溶月的话，开口问：“还有吃的吗？”
“东三所没给你留？”
我拿手肘蹭她，假装生气道：“别闹了，认真的。”
“还剩了点放在壁橱里，你自己去拿。”
三下五除二解决好温饱问题，我惬意地坐到火炉前烤火。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那话难道是说给我听的？
我的正月初一便在这无限循环的揣测中匆匆收尾，转眼，日子过去好几天。
女生嘛，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身心不畅，这不我的大姨妈又准时来陪我了。
古代女人的日子真心不好过，没有卫生巾，把草纸夹在卫生带里用，既麻烦又不卫生，偏偏我这几天还痛经！
因为身子实在不舒服，能省的我便省了没做，可今天的扫雪是万不能省的。
拿着扫帚吃力地扫雪，没隔多久便要停下来休息片刻，速度自然比往常慢了许多。北风凛冽，独自一人在雪地穿行，心酸程度可想而知。
扫完左亭，接下来是梅院。我踉跄地走在雪地里，一个不留神倒向右边，好不容易勉强站稳，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左脚突然一扭，害我径直往雪地里栽去。
就在这时，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我。回头一看见是八阿哥，我尴尬地松开抓着他的手，俯身行礼。
“奴才给八爷请安，八爷万福。”
“你这样扫雪可要扫到何时？”他纯净的声音里并无怪罪。
“是奴才偷懒了，还请八爷恕罪。”
八阿哥俯下身来，轻轻拍落散在我身上的雪，和缓地道：“下次你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转了转紫玉笛，转身踏雪离去。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形容的便是这样的人吧。
端月的喜庆依旧充斥于整个皇宫，大家伙都极其欢乐，毕竟一年难得几次热闹。
月圆之夜，我却孤身一人，没有家人陪伴，也没有可以掏心窝的对象。恰逢此时，思念如洪水泛滥肆流，搅得人思绪凌乱。
上好宵夜，我早早退了出来赏月。一轮冰月高高悬挂在天际，圆晕淡淡，朦胧迷离。
眼前遽然一点光亮，一盏花灯闪闪开放在黑夜，花灯后是一张灿烂的笑脸。
“漂亮吗？”
我仔细看了眼，高兴道：“七爷上哪里弄的这么精致的花灯？”
他坐到我旁边，得意道：“这世上还有我弄不到的东西？你喜欢，我便送予你。”
“这怎么成，这花灯奴才不能要。”
“怎么不能要了，我赏给你，你便拿着。”
我着急地婉拒：“七爷还是拿回去吧，奴才不能要。”
“我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他明好的脸色突变。
怕他生气，我忙低头请罪：“七爷，您的好意奴才心领了，只是这花灯您还是拿回去送给福晋和孩子吧，她们更需要您。”
他深邃的眸子里霎时涌满许多我读不懂道不明的情绪，我对他嫣然一笑，竭力表达此刻的欢喜让他安心。
“但此刻你更需要我。”
寒风中，他温存的话语吹入我耳边，使我第一次萌生出想要依靠他的冲动，只可惜我没有这个资格。
见他没穿斗篷，我关切地提醒：“天气冷，七爷先回去吧，别着了风寒。”
他也不再坚持，点点头后提着花灯返回东三所。
第二天上午，我神清气爽地忙完活，一回杂屋听见溶月在悄声聊八卦，内容大抵是昨夜七阿哥送了盏花灯给嫡福晋。小女孩们无不羡慕激动，话轻轻即过，却在我的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记。
我说过的话他能记得，我很欣慰。
后来有一次，我和他在乾西五所外巷偶遇，那时他正和十阿哥谈论国事。碍于身份，我对他莞尔而笑，他亦注意到了我，满面含春。
我对他不是不动心的。
而他对我是何态度，我看不透。若说喜欢，堂堂阿哥岂会看上一介低等宫女，可若说不喜欢，他又为何对我百般照顾。想来想去，他或许只是一时新奇，对我谈不上任何感情，一切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在没有高科技发明的古代，每一天都是煎熬。以前还可以看剧看小说打发时间，现在什么也没有，我只能选择成长为一个贤良淑德的优秀女子，熟练针线活。
绾儿还在的时候，我全指望她，如今必须靠自己丰衣足食。
每天除了学学绣功，剩下的时间便拿宋词临帖。渐渐地，刺绣功夫见长，毛笔字也愈来愈端正。怡情养性之事至少随了我的性子，并不以为负担。
也不知是谁告诉了七阿哥，他前几日派小语子送来几本宋词，说是要我按照他的安排每日练习写字，教小语子定时来取。
第一天练的是醉翁的词。西湖春色归，春水绿於染。群芳烂不收，东风落如糁。对朋友的思念，异乡逢春的见闻，隐含其间的落寞。他倒也懂我，明白我的处境。
我每日练的词无不关乎春景。不知道是因为每天练字还是别的缘故，竟觉得这天渐渐暖和了起来。雪化了，院里银杏树的枝桠也慢慢长出嫩叶，春天好像真的来了。
二月春风似剪刀。春日里的风最是舒怡，轻柔柔的，只往你怀里钻。
多亏了他，我才可以在芸芸繁杂中找寻属于自己的宁静。能在复杂的皇宫过上闲静的生活，我未曾预料，因此百般珍惜。
今天练的是“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一句。葱葱年华，如沙从指缝间泻下，不见踪影。
近一个月来，我只见过他两回。一回在厅堂，一回是在去东三所的路上无意遇见。当时他漫不经心地瞧我一眼，从我身边悄然走过，我心下莫名一阵酸楚，装作无恙地回到东四所。
见一切如自己所料，他不过是一时儿戏，我虽庆幸自己及时抽身而出，却难免多少难过。
那日回来后，我练字也提不起多大兴趣，过了几日便停下不写，小语子一来略略叹气。至于七阿哥发生了什么，他不说，我也不想知道。
这段关系或许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和故乡的天气不同，北京的春天天气极好，几乎日日晴朗。春光明媚，草长莺飞，绿从零星几点逐渐蔓延至整个世界。如今坐在台阶上发呆也不会冷，因为有满溢的阳光。
八阿哥和十阿哥交情不错我是知道的，所以今日姑姑让我去西三所取样东西时，我屁颠屁颠地立马应下。路上迎面走来四阿哥，几个月未见，他清瘦了些，而那双眸子依然明亮。
“贝勒爷万福。”
四阿哥嗯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向他，他却有意避开我的目光。
“在东四所可还好？”
“劳烦贝勒爷挂心，奴才一切安好，贝勒爷身体应该好了吧？”
“已无大碍。”他轻微咳了咳，神色淡淡。
“贝勒爷若是再咳，喝点冰糖梨汁会有用处。”
“我会安排下人去做的。”
“请贝勒爷一定好好保重身体，奴才还有事就先告退了。”我冲他摆了个烂漫的笑容。
他略作颔首，我低头从他身边绕过。
如果当初选择的是贝勒府，我的生活会不会有一丝不同，兴许会过得更好吧。
本以为姑姑让我特意跑一趟取的是什么重要的物件，结果只是一块玉佩。玉白似雪，温如羊脂，上头雕了一朵木兰。本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王摩诘笔下的木兰最美，这皇宫里也就八阿哥最似木兰。
小心翼翼地揣好玉佩，我刚回到东四所大门便见七阿哥向外走来。我还是和他保持些距离的好，本是自己存了不该有的心思，轻易怪别人反倒有损人品。
待七阿哥离我不到几步的距离，我小声请安：“七爷万福。”
他把我视作空气，置若罔闻地继续向前走。等他经过后，我直起身子往耳房去，一刻也没有犹豫。
七阿哥这般待我，我并不意外。他保持他原有的身份高度，我继续我卑微的平凡生活。
连着几日天气不错，侧福晋打算上宫后苑转转，我照例跟着她外出。春日的宫后苑极美，万春亭前桃花夭夭，鲜妍缤纷。我第一次见到大片的桃花林，心情尤为兴奋。
看得正入迷时，只听福晋破坏意境地道：“我去浮碧亭坐坐，你去采些桃花来。”
桃林间花香四溢，体内的每个细胞都在这片天地得到舒然。
兴致高处，我随口一吟先前练过的诗：“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好听的男子声音。
我受到惊吓慢慢转过身，八阿哥见了我笑道：“好好的，怎么说起悲伤的诗了？”
见是八阿哥，我轻松笑答：“让八爷见笑了，奴才只是见这桃花灿烂，随口说说而已。”
“不老实。”他指着我笑了笑，俊眉一挑地问，“是跟着侧福晋来的？”
“嗯，福晋叫奴才来采些桃花。”
“美人桃花，岂能少了伴奏？”八阿哥笑着拿出紫玉笛。
“八爷就别折煞奴才了。”
笛音渐起，我对八阿哥一笑接而转身采摘桃花。曲律舒缓柔美，如溪水玎玲，教人痴迷。婉转笛声似牵动了夕阳光辉，刹那间，桃花仿似随风缓缓飘落，洋洋洒洒，恍若深林幽梦。
一曲完结，我采好桃花向八阿哥走去。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过奖了。”八阿哥谦道。
“八爷的笛，全紫禁城的人都知道。”我实话实说。
八阿哥浅浅一笑，旋身隐入桃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