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酷蜀剑州
靖安二年,夏。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一府九州西川路,四十三县不相识。
剑州永归县,有个白水镇,山路崎岖,也不知多少村落,住了多少人家,上阴乡依山傍水,祖上都是铸剑为生,如今世道重文轻武,遵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铸剑者再不受重用,斗转星移,已与普通村民无异。
上阴乡出了一个马秀才,马攀之子马阳,马阳五官端正,双十年华,算是有些名气,今年秋闱是要作为生员参加乡试的。
他的运气也是好,被本州县尉邱令山看中,这次回乡正是为了修葺宅院,迎娶邱县尉之女邱瑶宝,这邱家小姐本与永归县薛府公子,薛开定了婚,年前薛家在都城的远房亲戚涉身前太子谋逆之事,薛家也因此受了牵连,后又被人诬陷,摊上了命案,薛家十口全数被捕,从永归县押送至剑州府衙的路上受尽虐待,薛家老爷一命呜呼,两个夫人也没能活下来,只有薛开不知被什么人救了,如今成了通缉犯,邱令山自是不愿他人再提起,与薛家有关的这些事。
说到马阳,不得不提周葵思,周二伢之女,岁十八,与这马阳本是一乡人,盈盈秋水两相望,情愫暗生,周家穷苦,早年周二伢因采集铸剑的玄铁,摔死了,母亲自此疯疯癫癫,马家本就瞧不上周葵思,如今更是断了她的念想。
几个浣衣的妇人在溪流旁捶衣,正津津有味的议论着他人的家长里短,一个衣衫破旧,布满补丁的年轻女子拎着一竹筐脏衣走近,自觉行到下游浣洗,妇人们瞧见她后挤眉弄眼,没再议论马阳之事,转而说起剑阁的事情。
“据说是表兄妹。”
“什么表兄妹,我看是亲兄妹。”妇人肤色黝黑皮肤粗糙,嗓门还很大。
“我活了大半辈子还看不出来,他们分明郎情妾意,是对小夫妻。”
“不像,他们是分房而眠,这要是小夫妻,年纪尚浅,怎忍的住,我看就是亲兄妹。”
“是夫妻。”
“是兄妹。”
几人争论不下,最后达成一致的版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发生了禁忌之恋,然后不顾人伦隐居这蜀地剑州,是姘合行经。
年轻女子听见几人的议论,匆匆洗了衣物准备离去。
“葵思,你是不是与他们说过话,你可知道些?”妇人粗声喊住了年轻女子周葵思。
“张婶还进过他们东山的屋子,张婶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张婶瞪了周葵思一眼:“别怪我没提醒你,就算他们是兄妹,这公子也看不上你,你总往东山跑什么?”
周葵思一时心虚:“张婶胡说些什么?我去东山,只是为了寻些浆果。”
“东山虽不是剑阁禁地,但如今东山有人住了,你再总去不是打扰了别人清净。”
“张婶总去,就不会打扰了别人清净?”周葵思不甘示弱,说罢大步离去。
“你……”张婶愣在原地,气不打一处来。
剑州,以剑阁闻名,初唐时期所置,相传剑州有一铸剑高手,又研习御剑之术,眼前这个老头,长眉白须,目光炯炯有神,正是铸剑祖师铸魂,他最喜平洲的七星龙渊剑,号称可与干将莫邪媲美,他实不知我是何人,但通过七星龙渊剑,不难猜出平洲的身份,按照年岁,喊他一声祖宗也是当得的,可他非要与平洲结为兄弟,也就随他了。
我与平洲借住剑山东崖,崖有云梯,绝壁数千丈,即剑山之危峰,旁视众岭,下瞰绝涧,云梯可通上阴乡,道阻且长,乡民本不常来。
铸魂虽不出剑阁,却是个百事通,能知天下之事,讲完神剑化龙的传说,又过问起平洲的亲事。
“七月七是个好日子。”铸魂老头兴致勃勃的望向我与平洲:“这日是要举行封后大典,赐宝册,定国母。”
“定的何人?”我似是随口问。
“一后,二妃,三嫔,据说分别是李家,凌家,高家,曹家,还有是,瑾王殿下送进宫的,具体是何人,老朽就不得而知了。”
李家秋怡,凌家望南,高家,高惜荣是嫡女,曹美娥,瑾王殿下送进宫的,应是楼慢慢了。
“提起瑾王,他府上也有喜事,据说是瑾王妃诞下个麒麟子,朝臣只听瑾王提起过这件事,并未公之于众。”这铸魂年纪大了,再不铸剑,颇喜议论天下是非绯闻,这似是上阴乡独有的乐趣。
一口茶险些没有喷出来,瑾王妃生了?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的很啊!”我暗戳戳的看向平洲,他依旧神态自若。
“怎的冬季完婚,夏季就生孩子了,这孩子怕不是他的吧?”铸魂疑惑不解。
孩子应该是他的,王妃估计不是他的了,我尴尬笑了笑,表示完全不知情。
平洲轻咳了声,似是若有所思,缓缓放下茶盏:“七月七的确,是个好日子。”他放眼望向重峦叠嶂的山谷,云雾缭绕,翠鸟空鸣。
“贤弟与茵姑娘何不借此良辰吉日完婚。”铸魂定目看向平洲。
“是,有劳铸兄为我二人证婚。”平洲正儿八经的作揖,转眸深情望向我。
当初万岁山私奔,总归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我心中长长愧疚难安。
他对我也一直是以礼相待,两人之间总似还隔着一层纱,如今乡里不少人非议我与他的关系,铸魂又提出婚事,平洲自是一副敢做敢当的模样。
王府迎晖堂。
“去母留子。”声音狠戾。
“王爷对一只狸奴尚且爱护有加,孩子才满月,去其生母实在残忍,请殿下三思。”韩汝子跪在迎晖堂前为孩子生母请命。
“生母?”赵子勋看向乳娘怀中熟睡的婴儿,似是颇为伤情。
“母子别离之苦,对一个母亲来说,已是最大的煎熬与折磨。”韩汝子面露不忍。
“孩子的生母是王妃楚氏,你可记清楚了?”赵子勋低眸望向韩汝子。
众人闻言,皆是颔首不语。韩汝子抬头,庆幸赵子勋未再提去母留子之事。
剑阁中有弟子上百名,平时还是以剑道为主,铸剑为辅。
七月初七。
铸魂至东崖,为我与平洲证婚,其门下弟子演习御剑术贺喜,令人大开眼界。
我与平洲在霞光万顷下对拜结为夫妻,凤鸟盘桓,绕梁不绝。
夜里与村民篝火高歌,欢聚一堂。
上阴乡有铺喜床的风俗,张婶是过来人,对此是熟门熟路。
喜房中,张婶噗嗤一笑看向平洲:“这,还差一样东西啊!”
“差什么?”平洲看向整洁的床铺,被褥床幔都是新买的,实在不知差什么。
“喜帕。”张婶虽是中年,却是有些含羞的模样。
“不必了,你出去吧!”平洲垂眸递上喜钱。
张婶所谓的喜帕,是新婚夫妇成婚当夜用来验身的物件,喜帕落红,说明新娘是处子之身。
“这,好,好,恭贺新郎新娘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张婶拿了喜钱,高高兴兴的退了出去。
夜深,众人尽数散去,红烛已燃了一半,月光皎皎,窗口吹进来的风是甜的。
“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让你受委屈了。”平洲接过我手中的却扇,他着喜服的模样,在我的梦中出现过。
“我觉得逍遥快活的很。”这样的日子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啊:“倒是你,从前高高在上,如今为生计愁谋,你一定很不习惯吧?”
“这种快活似神仙的日子,我贪恋的很。”平洲牵起我的手,两人走到窗前,繁星满天,萤火相逐,这山间寂静美好,平洲垂眸意味深长的望着我笑了笑。我顿时脸颊绯红,背过身去,他见我这番神情,从背后轻轻的抱住我:“茵茵。”
“嗯。”我有些酥软的靠着他,渐渐气息紊乱,心中羞涩不已,他伸手在我胳膊上轻轻抚摸着,我身子发颤不自觉的向他怀中靠近一分,月光下,他耳根泛起绯红,浑身炙热,似是再难自持。
微风吹动着红衣,也吹动着我的心,我转眸媚眼如丝,腰带散落,他极尽温柔。
次日。
平洲望着床上的这抹殷红,不得不去溪边清洗被褥。
溪边又是一群妇人闲话家长,独平洲一个男子浆洗,免不了被嬉笑一番:“跟你说了差条喜帕吧!现在要洗整个被褥了。”
“呃。”平洲眸低,快速浣洗着被褥。
“怎么不让你的小娘子来洗,总是见你在浣衣。”张婶甚是不能理解。
上阴乡只这一处水源,从剑阁去甚是不便,通常都是打水来吃,山路险峻,平洲怎会舍得自家媳妇去浆洗,他未搭话,自顾洗完衣物离去了。
余下众人又是喋喋不休,只猜想春宵缠绵,怕是起不了身。
后来,邱府小姐,邱瑶宝嫁到了上阴乡,她的吃穿用度比乡下人讲究许多,用的夏扇绘有绒花,乡里所用的蒲扇自是不能相提并论。
周葵思也因邱瑶宝的到来,受尽冷眼与嘲笑,马阳对此充耳不闻,他们两家是近邻,一出门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周葵思的母亲本就疯疯癫癫,还常常去马家讨要食物,这更令周葵思心中不是滋味。她时常躲到东山来哭,平洲遇见过很多次,还给过她铜贯子。
“周姑娘,可是又遇到难处了?”她的哭声不小。
“凌家娘子,请您帮帮我。”周葵思见是我独自过来,哭声止了,立忙跪在地上。
“周姑娘起来说话。”
“是,是邱氏,她说我娘毁了她的团扇,我们实在是赔不起。”
区区团扇,却也不难,我邀周葵思进屋,平洲刚劈完柴木,自顾去厨房做饭去了。
我信手画了一副扇面给她,此后,我会画扇的消息在乡里传遍,一时间竟大受追捧。
汴京。
大庆殿上,文武百官位于内道两侧,殿内争论不休。
“辽人可恨至极,断然不帮。”赵阚言辞凿凿,唾沫横飞。
“老臣以为,金辽相争是好事,这辽人野蛮粗鄙,曾破雁门关,偷袭我朝都城,以至于多少平民百姓遭殃,前有仇怨,自是不可帮,纵然要帮也是帮金不帮辽。”高黎侃侃而谈,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
“对,不能帮辽。”赵阚附和。
“是啊!”
“不错。”
“是的。”大多数朝臣点头称是。
“依老臣之见,金人比辽人更可怖,辽有雁门关相守,金人黩武擅骑术,若辽败,何人可制金夷?”宋太师满是忧愁。
“对啊!”
“宋太师所言甚是。”
“臣附议。”不少朝臣十分赞成宋太师所言。
赵熙宸对治国之事本就不甚感兴趣,他困意未消望向赵子勋:“瑾王以为如何是好?”
“我朝当前一无良将可派,二无良马加持,纵然想帮,也是力不从心,不如,先观望这金辽相争,再做定夺。”赵子勋娓娓道。
“好!先不定夺,退朝罢,退朝。”赵熙宸在怀恭的搀扶下,疲倦离去。
留下满殿朝臣,面面相觑。
剑阁东崖。
近来,张婶找我画扇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也权当消遣,照单全收。
张婶离去不久,周葵思怀里抱着两双布鞋走来,她一副神情腼腆,心花怒放的模样:“这鞋是我亲手做的,请您和公子务必收下。”
这鞋子一双是给平洲的,一双是给我的,我看向平洲,他只专心刻竹简,并未抬头,周葵思见平洲看也不看一眼,似是有些失落:“是我针线粗糙,入不了公子的眼。”
“你做这鞋子费了不少心思,只是他不懂女工,怕是要辜负了周姑娘的好意。”
周葵思闻言突然跪了下来:“请凌家娘子收了我吧!”
这话说的很是直白,我只得尴尬婉拒道:“你也知道,我们自己都是借住剑阁,万万不能耽误了周姑娘。”
“我不求名分,我可以洗衣做饭,留在东山伺候您。”周葵思很是认真。
平洲是铸魂老头的义弟,不说上阴乡就是整个永归县的人都要高看他一眼,何况他天质自然,样貌俊美,惹眼的很。
“不必。”平洲将竹简递到我手中,又从腰间掏出几枚铜贯子放在桌子上,足够买几双布鞋的:“我与茵儿喜欢清净,外人在多有不便。”
见平洲如此无情的下了逐客令,周葵思含泪起身,我赶紧将铜贯子递到她手上,她必然是用的上的。
“鞋子也拿走。”平洲冷冷的瞥了周葵思一眼。
她再也没忍住,抱起鞋子哭着跑了出去。
此后安生了几日她也确实没再来东山了。
午后,平洲从剑阁归来,手上拿着七星龙渊剑,龙渊离剑阁,是我们要走了。
原是有人跟张婶打听画扇之人,张婶将他们当成普通的外乡人,高价卖扇,却不知这外乡人,是汴京来的。
“接下来去哪里?”我与平洲收拾了几样简单的衣物,对乡里的人只说是要归家了。
“天地之大,游走山川河海,你可想过去江陵?”
江陵历史上是荆州地带,我朝改名为江陵,当年玄清子就是在江陵收养的我娘,江陵许是她的故土吧。
“好!”
向东,迎着朝阳向江陵出发,悠然天地间,飞鸟还林,炊烟缭缭升起,被夕阳染成金色,一路行侠仗义,领略名山大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