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根据最高法院最新公布的指导意见，当防卫行为超越了法律规定的尺度，造成重大损害……具有不正当性……”
凌灵烦躁地合上书本。指尖沁了汗，在硬皮书壳上留下明显的水纹。
借工作之便来分局图书馆，是想给妹妹找到法律依据。
画出了自己之后凌霄就崩溃了，几乎闹到自残；等终于平静了些，就是睡觉和默默地画画。与光头男人遭遇的那一刻，小姑娘恨不得忘掉，死都不肯再提，一提就痛哭，哭到昏过去。
这就让凌灵为难了，想要帮她，却无法深入了解情况。她当然是不信妹妹能杀人的：凌霄连一袋米都扛不动，怎么可能把一个身强力壮的醉汉刺死？
凌霄自己的画像不能说明什么。像阿海，临死前看到的人是卫骐和顾寒，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是凶手。
很大的可能是，凌霄刺伤了光头男；在那个偏僻的角落，无人理会，他流血过多而死。那么，凌霄没有杀人的故意，刺伤人系出于防卫——然而后果却极其严重。
凌灵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在警察找上门和请律师之前，她必须先弄清楚会怎样定罪和量刑。
“凌灵？你怎么在这儿？”
正踮着脚尖将参考书塞进高层书架，听到这突兀的男声，凌灵手一软，潮湿的掌心再也抓不住。
那人近在咫尺，伸手接住砖块般厚重的书：“《刑法适用指引与案例》，你看这个干吗？”
“顾、顾寒，好巧，你也来借书。”凌灵用手背抹了下鼻尖上的汗，对他笑着。
有种初次做扒手就遇到警察的感觉。太糟糕了。
“也？”顾寒惊奇地说，“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变成了我的同事。”
“哦，不是的，我还在原来的公司。”
凌灵忙解释了参加市公安局翻译项目的事，并把临时出入证和借阅证给他看。
“上一次我在这里遇见了卫骐。”她补充道，暗暗希望他不要留意自己刚才那做贼心虚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啊。一开始看到你站在那儿，我还以为我眼花了。”
没事了，顾寒应该没有怀疑她。
“你也是来查资料的吧？不打搅你了，我再找找有没有其他的书……”
“等一等。”顾寒叫住凌灵，“看到你我想起来了，上次我要跟你说话，后来一打岔忘掉了。我这个破记性！”
他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快到中午了，我请你吃饭，行吗？‘梅州人家’，就在大楼斜对面。”
…………
顾寒要了个小包厢，点了六菜一汤。
他每报一个菜名都会看她一眼；她微微点头，他便会意，让服务员记下。
凌灵低头摆弄餐巾纸。绿白格子的软塑料桌布，青花瓷茶具，揭开壶盖，茶香扑面袭来，熏得眼睛又暖又湿。
服务员拿着菜单下去了。顾寒给凌灵倒茶。
餐巾纸已被捻成长条，搓成小球。凌灵一把收了它们，统统扔进垃圾桶里。
深埋的那一丝期待，悄悄上浮，却在接触现实的一霎那仓惶逃离、深潜，被她粗暴地撕碎，丢进心房的垃圾桶。这样的生成与幻灭，有过无数次。
他是顾寒。阿江，早就消失了，永远地。
菜很快上齐。顾寒笑道：“开吃吧。”
“谢谢。”
凌灵也不矜持，抄起筷子就吃。她和他相当熟了，尽管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吃饭。从前往往有苏琳琳和卫骐在场，气氛要复杂得多。
“把你请来，有公事也有私事。”待两个人都吃得差不多了，顾寒才引入主题，“先说私事，就几句。”
“我们已经和好了。要不要看我和她的微信聊天记录？”
“哈哈哈，你猜到了。对，上次我想劝你，这次也还是要啰嗦一句——都长成大姑娘了，别再耍小孩子脾气，行不？我也是这样劝琳琳的。”
他在婉转地告诉她，希望她以后也别和苏琳琳“决裂”。
凌灵淡淡地笑着：“好。”
“你不要多心。琳琳特别的，呃，怎么说呢……她、她是真的很在乎你。”
“我明白。”
“是毕业那年吧，你们忽然就不来往了。我其实挺纳闷。我问她，一开始她不说；再问，冲我发了一通火……”
凌灵手里捏着一只搁筷子用的小瓷兔，太用力了，手心被兔耳朵硌得酸酸的。
“这次遇到你，她是真的很高兴。我看得出来。真的。”
顾寒说到这里，挠挠头发，笑道：“唉，我嘴笨，要是让你心里不舒坦，你多担待啊。还有，卫、卫骐那家伙，你也、也……”
“顾寒，公事是什么？”凌灵不等他说完就反问道。
顾寒顿了顿。
“我想向你了解叶维的情况。可以吗？希望你不要因为他是你的老板而有所隐瞒。”
语气已从亲切的邻家哥哥切换到公事公办模式。她的态度，他已经清楚了吧。
“你在调查阿海的死？叶总还有嫌疑？”
“严格地说，那天晚上在场的人，包括卫骐和我，当然还有你—-都称得上是涉案人员。所以，从侦查的角度，必须掌握尽可能多的细节，为案情分析提供依据。”
“我也……有嫌疑？”
“你不要紧张，能排除的都排除了，我现在只是求你帮忙。每次找叶维或者他那些秘书，都实在……唉。有不方便透露的，绝不会为难你。”
叶维那对狡诈的、波光盈盈的桃花眼，仿佛倒映在茶杯里。的确，叶维都这样，骆云和白桦就更不会透露任何在他们看来“多余”的信息了。
凌灵摇了摇头：“你问吧，我会尽量说详细的。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
顾寒从叶维的私生活、个人习惯、主要交往对象等话题，很快向drinkme酒吧过渡。
你多久去一次酒吧？每次停留多久？接触过什么样的客人？有哪些常客？能否详细阐述，例如收入阶层，性格特点？客人之间可曾有过酒醉闹事、打架斗殴？有没有骚扰女性客人的？
凌灵答得很详细。
从和小俞、小茅，当然还包括卫骐——这几位警察打交道的经历看，顾寒比他们简单得多。侦办案件时，他的专注、热切，是那样明显，眼睛又黑又亮，灿然生辉。
她的心里暗暗浮起一个念头。难道……
“顾寒，你不仅仅是查阿海的案子吧？”
凌灵端起已冷掉的茶水，抿了一口，竭力遏制狂乱跳动的心。
“是的。”顾寒大方地承认，调出手机里的照片，“这个人，你认识吗？”
光头男人，酒糟鼻子，鱼泡眼，一看就是酒色过度。
手心又出汗了，小瓷兔滑掉在桌面，“铛啷”一声。
“不认识。”凌灵喝了一大口冷茶，“这长相真是凶恶，好像坏人啊。”
她等着顾寒继续问，但他却站了起来。
顾寒走到门口的茶柜旁，提了保温瓶过来，给茶壶里加热水。
“小心烫。”他提醒她。
凌灵忙缩回双手。
倒完热水，顾寒坐回去，才继续问她，还是和之前类似的问题。关于光头男人，他没有再提。
最后，顾寒把记录用的签字笔、笔记本收起来，对她柔和地笑：“好了，就问这些。今天耽误你工作了。稍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好的。”
她知道他是去结账。其实她早就想过，要借口上厕所抢先把账结了，此时却像被束缚了手脚。
光头男人到底是什么情况，要不要问顾寒？脑子里懵懵的，只剩这一个声音。
可是，他会回答吗？回答之后又怎样呢？万一害得凌霄……
顾寒回来时，凌灵已经揉碎了三张餐巾纸。
“两点多了。你回去是不是要打车，不如我送你？”顾寒看了看手机，说道。
她的眼睛追随着他的手机。他把手机揣进口袋，她觉得整颗心脏仿佛也被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好的……还是不用了，我……”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顾寒似乎没有在意。他从容地带她走回分局停车场，找到了他的车，一辆黑色迈腾。
他讲了个笑话，应该是想活跃气氛。她根本没有听进去；见他笑起来，也跟着笑。
他的手再度伸进口袋，慢慢地——掏出的是车钥匙，而不是她想看见的手机，那里面有——
“凌灵。”顾寒不笑了。
凌灵抬头。还是那对黑亮的眸子，不掺一丝杂质的、纯粹的黑色，此时透出锐利的光，面对它们，她感到自惭形秽。
“我，我其实……”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他平静地说。
…………
绿灯亮，出租车渐渐加速，消失在车流中。
“看傻了？这么好看。”
顾寒猛然转身：“卫……”
声音戛然而止。卫骐身边站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双手插在裤兜里，笑吟吟的。
“我介绍一下。”卫骐的笑容，在顾寒看来有些凉，“这位是闫清闫大夫，市局请来的心理专家。闫大夫，这是顾寒，警队里你唯一没见到的那个。”
“顾警官，幸会幸会。”闫清友好地伸出手，“中午吃饭没有坐到一起，我好像看见你了，咱们的包厢很近。”
“幸会，闫大夫叫我名字就好。”
中午小茅打顾寒手机，说一起吃饭。那时他已经和凌灵坐在包厢里了，就没有细问。
原来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吃饭。
闫清下午有会，寒暄了几句，就和两人分开了。
“我请她吃午饭只是查案，你别误会。”顾寒跟在卫骐身后走进他的办公室，立即说。
卫骐“砰”地关门：“我误会什么？你和琳琳新房子都装修好了。”
“……”不是这种误会！
然而，理智告诉顾寒，在水到渠成之前，还不能说得太透。
“我感兴趣的是，你送她上出租车之前，她给你看了什么。”卫骐端出审问嫌犯的气势。
“我正要和你说这个。”顾寒打开手机相册，“这张手绘，比物证鉴定中心的林师傅也不差吧？”
“……”
两张照片，第一张是凌灵刚刚发的素描，第二张是现场拍的死者照片。同一个人：郭天伟。
看到卫骐的表情顾寒就明白了。
“原来你也知道？上次‘121专案’里彭慧的画像，其实也是凌灵画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