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四年：茂草

    风吹草长，绿上阶沿，丛杂绕砌，横生隘路。老门公夫妻两个忙着删刈，满园草香。清早洗过衣裳，令仪见他们还忙个不歇，便上前去帮手。这草年年都长出来，总从砖头缝里起头冒尖儿，用土掩住了也不管用，春来一阵雨，它就冒出来了，在风里不时抖落几下，好像炫耀着自己津津的生意。

    老门公好像对着熟识的顽童，三两下便把它连根带出，抛在一边。令仪照了样，也动手去扯，草叶捻断了几茎，根子却牢牢地扎在地下。“由得它去吧，那是牛筋草，我们都晓得它脾气拗，动都不去动它的。”老门公抬头看到她手上扯的那茎草，不觉失笑，“草从来都是惜命的，一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出头日子，还要被人日日践踏上几回，它又不碍着人，就由它多长几时吧。”令仪自小镇集上养大，只晓得做工换米，哪里做过这些事情，当真是个苗莠不分的，此时听了，新奇之余，又难免发窘。门公老妈妈见令仪面上有些发红，晓得女孩儿家面皮薄，停了手上的事，含嗔望了老门公一眼，“姑娘别信他这老厌物胡说，明明是他自家也锄不动，倒乔模乔势儿替这些野草说起情了。赶明儿叫这些杂花野草下了拜帖儿一个个都走来谢你，你却说好不好？”老门公嗐了一声，笑着别过脸去。

    不知相帮做了几时，令仪怕嘉章醒来问不到跟前使唤的人，忙辞了门公两个，回房照应着。嘉章睡犹未醒，纱窗上映着绿。令仪做着针线，想到母亲最爱六朝人语，就中最爱庾子山，说他的天性风神，有一段不可模拟处，只“细草横阶随意生”变作“庭草无人随意绿”便要少许多韵致，都是写无人，一点破便俗，“横阶”开阔，不像“庭草”，偏要将一段春光锁闭在庭中，随意也随意得勉强，寂寞也寂寞得有限。其实被锁住的是人，草哪里困得住呢？“绿”虽然新巧，总不及“生”下得实在妥帖，可见得人多是爱尖新不爱隽永的……

    嘉章睁眼，便嚷着口渴要茶吃，她忙沏了一盏递过去，见那茶叶浮沉未定，绿油油地可爱。嘉章接茶时又撒娇撒痴，顺势往令仪身上一靠，把住令仪的手，她近来总是恶作剧，看到令仪吃一惊，她便憨笑不止，好像玩一个永远玩不厌的游戏一样。儿童总是这样的，没什么可玩时，自然把眼前的人当作木偶陶偶戏耍了。令仪定了定神，笑着看她把茶喝完，撤了茶盏，服侍她起身梳洗。

    出门倒洗面水时，门公爷爷还在那里，草是一岁一枯荣的，今年刈去了，明年这时候又被春风吹醒。人一年一年老下去了，一代一代地老下去了，事情却一年一年的重复着。老门公记不起自己在这里做了多少年这样的事情了，他对着不断生出来的野草，好像对着年年会面的故友，他锄草，好像在叙别。人不如草，每回窜出来的都是一片新绿，绿发却染上了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