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四年:布娃娃
风吹得正紧,窗子震得发响,新糊上的春条儿红得逼眼,身不由己地在风中晃荡。木叶凋残,天井空落落的,令仪在天井里汰衣裳。老爷从任上回来了,这几天要洗的衣裳便多了起来。天一冷,人便懒,做主子的往往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肯起,倒累得底下人的早饭也晚了。腹中既空,力气便不足,洗不几件腰便弯得有些痛。搓衣裳要去力气,身上倒是热了,手却冻得发红,渐失了知觉。她把手贴到脸上,手便好像热热地烧起来。
嘉章因先生告了假,日日无事可做,一味缠着令仪要游戏,一会儿要令仪与她扮骑马,骑一阵子又要令仪给她梳头打辫子,一会儿又凑过来看令仪手上的活计,问东问西一刻儿都不肯停。令仪没法分出个身子做事情,没奈何,只得哄了她,要做一个布娃娃给她先玩着。布娃娃并不好做,令仪见母亲做过几回,眼睛是瞧得熟了,却还没试过。先前存了些零碎布头,又扯了点棉絮,这会儿正好能用上。
嘉章抱着手炉,坐在她身边凝神看着,不时“啊呀”几声,有时又乐得笑出声:“这嘴巴倒大得可怪,好像弥勒菩萨他老人家”“这眼睛细得出奇,像睁不开的样子”……乐着乐着,便扑到了令仪身上,嘴里还只笑个不住,脸上红红的。令仪也跟着笑,拆了线替她重绣上一个嘴巴,另描上一对眼睛。
嘉章得了娃娃,有半天没有缠在令仪身后,只对着娃娃说闲话儿,她情知娃娃没有什么知识,七窍都未凿通,不过存心说给令仪听,要令仪停下来陪她罢了。令仪留了两只耳朵听着,嘴里有时应上两声,手里却还赶着一日的工。嘉章要给娃娃取名字,又想不出现成好听名字,索性赌气把它叫了“令仪”,令仪听了,也只笑笑。她把“令仪”摆到枕畔,嘟嘟囔囔地又对了娃娃说了半天话,没瞅没睬,自家也觉道有些没趣,昏昏倦倦,竟睡过去了。
令仪见她不言语了,不免抬头去看,才见她睡着,忙忙地赶上来替她卸了钗环,松了头发,宽了衣衫,除了鞋袜,又轻轻地掩了被子,放了帐钩。正要转身替她移熏笼,嘉章却醒了,格格地笑着,捉住令仪的胳膊,不准她走,要她陪坐着说话。令仪挣不开,一面陪了笑答应着,一面又要把绣床移来。嘉章的手却没有放松的意思,紧紧地握住了令仪的手腕。
令仪知道她的意思,只得坐在边上陪她闲话。嘉章的话永远也说不完的,除了母亲,能和她说上话的只有令仪了。她去请安,母亲有时与她说些闲话,左不过是叮嘱些饮食寒暖,学问功课,这些一向都是令仪照应着的,自然是令仪代她答对。母亲与她说的体己话儿,无非是些教训,譬如言动视听要不逾规矩,譬如对丫鬟使女要恩威并用……她有许多话儿要说,虽是些细小的事情,可她迫不及待地要说,要对所有人说。往往说不上三两句,管家娘子便忙忙地跑来,好像有紧要事要禀告,母亲便让令仪领着她回房。
算来只有令仪可以陪着她说话,无论她说什么,令仪都只是听着,答应着。布娃娃摆在床边,睁着大大的眼,紧闭着口,默默地端详着人间。